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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小時45分鐘從北京飛到美國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候機兩個多小時,又9小時30分鐘從達拉斯飛到智利首都圣地亞哥,我沒有經歷過比這更遠的單一航程了。昏頭昏腦雙眼發黏地走出智利海關,孔子學院拉美中心主任孫新堂先生在等我。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從去年6月份我在加拉加斯參加第13屆委內瑞拉國際詩歌節時,他就開始為我安排這次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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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圣地亞哥的9月13日當晚,我的第一場活動在聶魯達基金會舉行。阿根廷BAJO LA LUNA(月下)出版社剛剛出版了由阿根廷詩人、漢學家明雷(Miguel ángel Petrecca)翻譯的我的西班牙語詩集《夕光中的蝙蝠》(Murciélagos al atardecer)。他現在在巴黎東方學院讀博士。這一次,他專門從巴黎跑回來,參加我們共同的活動。他把幾十本詩集從阿根廷帶到智利,夠沉的。辛苦了。詩集的封面設計得很好:紫紅的底色上僅排著白色和橘黃色的文字,沒有圖案。這設計風格簡潔、大方、醒目。拉美各國,除加勒比海部分國家說英語、法語、荷蘭語,巴西說葡萄牙語外,其他都是西班牙語國家,但西語各國的出版物并不能跨國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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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利或者阿根廷這樣具有強大現代主義詩歌傳統的國家,在出過聶魯達、博爾赫斯等偉大詩人的土地上,面對深具當代詩歌鑒賞力的詩人和讀者,要朗讀自己的詩作并希望獲得掌聲,那非得有點兒勇氣和自信不可。我首先背誦了聶魯達《馬楚·比楚高峰》中譯文的開頭片段作為開場:“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秋天降臨,樹葉宛如堅挺的硬幣,/來到此地而后又別離……”然后開始朗讀我自己的作品。我讀中文,明雷讀譯文。我以前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在圣地亞哥的聶魯達基金會朗讀我的詩歌,仿佛胖胖的帕博羅·聶魯達就坐在聽眾中間。早年讀到林一安、蔡其矯兩位先生翻譯的《聶魯達詩選》時,我就被他那規模浩大的超現實主義修辭、異國畫面和像拉美大陸上的高山一樣隆起的夢想所震撼。我對聶魯達的好感至今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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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眾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想起來了,是我2007年在紐約大學教書時認識的智利詩人費爾南多·佩雷茲·維拉隆(Fernando Perez Villalon)。十年一瞬,他依然老樣子,而我已頭發稀疏。他偶然聽說我來到了圣地亞哥,便立即趕來。這讓我覺得,我在拉美有同行,有朋友,有理解我寫作的人,也許很多年前我的一部分就屬于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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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算是“很多年前”了吧。也是在2007年,孟京輝把根據我的詩作改編、導演的舞臺實驗戲劇《鏡花水月》拉到墨西哥瓜納花托第35屆塞萬提斯國際藝術節演出。演出結束以后觀眾起立鼓掌5分鐘,還有一男青年居然激動地沖上舞臺,向我們的女演員求婚!而這出戲在北京、上海演出時,習慣了低智力現實主義——(我熱愛真正的、偉大的現實主義)——加小資情調的觀眾大呼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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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許問題在我。80年代后半期和90年代,我的精神世界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由這些拉美詩人、作家構成的:魯文·達里奧、馬丁內斯、盧戈內斯、聶魯達、維多夫羅、米斯特拉爾、帕拉、帕斯、瓦耶霍、博爾赫斯、富恩特斯、阿斯圖里亞斯、卡彭鐵爾、魯爾福、馬爾克斯、略薩、科塔薩爾、沃爾科特……而近些年,我拉美文學雖然讀得少了,但依然沒有完全丟下,加萊亞諾、波拉尼奧、安德烈·紐曼來到眼前。9月3日在北京舉辦的智利當代小說家、詩人、長篇小說《2666》和《荒野偵探》的作者羅伯托·波拉尼奧的詩集《未知大學》中譯本的首發式上,我曾談到我對波拉尼奧詩歌的看法:“他是一個慣于長篇大論地說話的人,他隨時隨地自言自語。他作品的生命力和沖擊力讓我聯想到美國的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那是一種沖決一切的想象方式和語言方式。……凡不會寫詩的人,對于詩歌、詩意的追求是精雅,凡會寫詩的人,在越過某個層面后其寫作質地多少會有些粗糙。正如波蘭詩人米沃什曾經說過的那樣:‘詩歌的本質有一些粗鄙。’在波拉尼奧的詩里我能感覺到這種東西……波拉尼奧的詩歌詞匯表實際上頗為古老,是一些過去文學中表達核心價值觀的詞匯,比如青春、死亡、夢、愛、革命、失敗、悲哀。他總是寫到做愛,寫到生殖器,這顯示他青春滿滿,而青春一定伴隨著毀滅,伴隨著死亡。他詩里說,我們這一代拉美青年都會貼近死亡的臉孔。他有一個說法叫作‘黑暗的天賦’,在波拉尼奧生活的那個圈子里,在拉美的政治現實、文化現實、經濟現實當中,在他接觸的作家當中,可能黑暗天賦就像黑暗天使一樣,這種東西使得波拉尼奧卓爾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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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談到現當代拉美文學的奇觀,我都會自然想到巴西詩人——也做過巴西數學家協會主席——庫布儒斯利對我說過的話。2001年4月底5月初我去巴西圣保羅參加由“致力負責、多元、團結之世界國際同盟”(Alian a por um Mundo Responsável,Plural e Solidário)召開的藝術家、知識分子大會(那是我第一次到拉美)。會后在從圣保羅飛往里約熱內盧的飛機上,他忽然對我說:“要是我現在在飛機地板上鑿個洞,跳下去,會正好落在我家房頂上!”這樣的奇思妙想,這樣的思維沖動,總令我興奮。我于是問他,為什么“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爆炸”會發生在拉丁美洲。他回答:“因為拉丁美洲苦難深重,陽光燦爛。”——當然,波拉尼奧已是新一代拉美作家。他不同于具有超現實主義、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背景的聶魯達那一代詩人是顯然的。他認定聶魯達已經是當代寫作的障礙,過于華麗。但老實說,我認為波拉尼奧的小說才華,而且是長篇小說才華,高于他的詩歌才華。在聶魯達基金會的朗誦簽售結束以后,吃晚飯時,我在飯桌上說出我對波拉尼奧詩歌的看法,在場的幾位智利詩人表示同意。我感到我是在同行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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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魯達有三處故居,兩處位于圣地亞哥城內(其中一處即現在的聶魯達基金會所在地),一處在黑島,距圣地亞哥150公里。他城內故居的窗戶上安裝著鐵藝窗格,是用他的名字帕博羅(Pablo)的開頭字母和他第三任妻子馬蒂爾德(Matilde)名字的開頭字母組合而成。門框邊裝飾著綠色樹葉的圖案。他在黑島的故居很大,每一間屋子都面朝太平洋。屋子里到處是聶魯達的收藏品,主要是與水手生活有關的海螺、船首木雕、地球儀,當然,還有繪畫——其中兩幅是來自中國的古畫,大概是清代的。院子里立著一個鐵制火車頭(不是真正的燃煤火車頭)——聶魯達是火車司機的兒子,一個由大鐵錨改造成的魚形標志性雕塑(已經被銹蝕)、一個垂掛有三具銅鐘的木架。這些東西好像在艾青的散文中都有記述,他曾于1954年造訪過這里。聶魯達逝世于1973年。1992年,智利皮諾切特軍政府還政于民兩年后,他與馬蒂爾德合葬于此。據說1971年他就是在這里得知他獲得了諾貝爾獎的消息。聶魯達曾經競選過智利總統,與1973年被軍政府推翻的總統薩爾瓦多·阿連德關系密切。聶魯達晚年的生活其實稱得上奢侈,當然,比不上蘇聯的高爾基曾經居住在宮殿般的家里,也比不上咱們的郭沫若曾經居住在清代和珅的王府花園。新堂、我,還有兩位朋友,我們在聶魯達家隔壁餐廳的陽臺上吃午飯。風大,天涼,太平洋今古同調的驚濤駭浪之聲不絕于耳。我要了一份聶魯達生前喜愛的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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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魯達和帕斯的超現實、博爾赫斯的夢幻、馬爾克斯的魔幻,其實都植根于“神奇”的拉美——我這樣說肯定因為我只是個觀光客,并不參與拉美的日常生活,就像不了解中國的遠方客人,總認為中國是“神秘的”,而胡同里的大爺大媽們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神秘。但既然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日常生活,那我也就接受自己對于拉美的無知吧。這無知賦予了我大驚小怪的權利。——必須隨時準備迎接意想不到的人和風景。我的奇跡也許是別人的日常。可那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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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顏六色五彩繽紛的瓦爾帕萊索,誰寫到過?聶魯達或者米斯特拉爾寫到過嗎?為什么這地名聽來如此熟悉?這面朝大海的小城,其名字的含義是“天堂谷”,仿佛層疊在陽光下的調色盤,一摞摞、一堆堆。依山而造的上百年的老電梯哐當啟動,哐當停住,帶我們來到一座小山頂。從這里可以眺望海景、集裝箱列隊的碼頭和起伏攤開的瓦爾帕萊索。進入這座始建于1536年的古城,卻找不到屬于16世紀的東西,滿眼是無處不在的涂鴉。——可這哪里是涂鴉,分明是壁畫!我從未見過這么耗工夫的涂鴉。每一幅(姑且使用一下談論架上繪畫的量詞)必得耗費畫家數天工夫。這是裝飾的激情也是表達的激情。連街上的狗也被染成了彩鳥的模樣。上上下下的街道,不寬,是走汽車的單行道,而有的地方根本走不了汽車。當路變成一級級臺階的時候,但見每層臺階的立面,都被涂上了不同的色彩,甚至色彩上還被書寫上了格言或者詩句。黃色的房子、紫色的房子、綠色的紅色的藍色的房子,更不必說白色的房子,全是一層或者兩層。陽光興致勃勃地、竭盡全力地打在、撲在、染在這些房子上,使房子顯得格外精神。陽光太好了,以致天空也是格外的藍,以致大海和遠處的山巒也選擇了入畫的形態。走到小城的邊緣,風大起來。迎面走來了騎馬的人。仿佛從一片色彩中浮現,很快又融進了另一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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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兩句涂鴉:英國最近舉行過一次全民票選,選出了國民最愛的20件藝術作品,而排名第一的竟是一位藝名“拌思奇”(Bansky)的匿名街頭涂鴉藝術家的作品。可誰也沒見過這位“拌思奇”(有人說這也許是一個團隊)。而除了“拌思奇”黑白剪紙風格的涂鴉,歐洲和美國的涂鴉大都是一個風格,是用顏料漆在墻面匆匆噴下的文字或者符號。由于涂鴉非法,所以都是匆匆做成。我想:說不定,歐美那些非“拌思奇”涂鴉也是一個人所為。想象這個業余藝術家懷揣非法的涂鴉使命,秘密走遍了歐洲和北美,真好玩!這個秘密行動的家伙近年來好像一直生活在中國,感覺他的活動范圍主要在北京、上海和廣州。但拉美的涂鴉又是另一種風格,更像壁畫,色彩明艷,構圖復雜,以人像和動物入畫,規模較大,像專業藝術家所為;而且那么講究的涂鴉不可能偷偷摸摸地在夜幕的掩護下短時間完成。我曾在巴西聽說,有些臨街房屋的戶主們為了不讓別人在自己的房墻和屋門上涂鴉,索性自己用“涂鴉壁畫”(我造的詞)把房墻、屋門占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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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日清晨,飛躍安第斯山脈。興奮。凌晨4點在酒店的床上醒來時,我感覺是要飛躍一個從小就知道的名詞。上了飛機,坐在飛機右側的小窗前,飛了一會兒,就望見了從大地上涌起的安第斯山。印第安人的安第斯山,也是聶魯達的安第斯山。連綿起伏的山峰海拔大概都在5000米上下。雖比不上新疆南疆海拔7000多米的大雪山,但比海拔3000多米的歐洲的阿爾卑斯山,已經是壯闊多了。從飛機上向下俯瞰,壯闊的山體不同于走在圣地亞哥的街道上所望見的那抹在藍天里的皚皚山景。那是二維的,那是被遠望的;而現在,俯視這三維的造化之功,我的贊嘆就是忘我的沉默和貪婪的凝視——它誕生在人類誕生之前!那些積雪的山峰此起彼伏,爭相閃耀,不是為我而存在。就像星星不是為我而發光,河流不是為我而奔涌。一列列險峻的山脊如斧削刀剁,說明這里的造山運動相對晚近。晨光斜打在無名的山體上,白雪感受到弱弱的溫度。山體的背光處,白雪盡呈藍色。安第斯山脈允許我們飛躍、觀看、俯瞰,卻不允許我們占有;允許亡命徒們穿越,卻不允許他們居住。作為暗示,它只給我們看它的巖石,不給我們看它的樹木。那些聳起的山峰仿佛離機身并不遠。當年美國的飛虎隊飛行員們在駝峰航線上所看到的喜馬拉雅山脈,應該就是這般模樣。想起小時候在地理課上學到的“安第斯山脈”這個詞,現在有了所指。要是中學的地理老師們都親眼見過這安第斯山,他們的授課定會充滿激情。這拉丁美洲南端的無人的高山、浩大的空間、寒冷的世界,提醒著我對它的無知。“寒冷啊,你是火的父親”,這是聶魯達的詩句。從智利到阿根廷,眼看著山地變成了平原,剛想閉上眼睛,又看到了河流在大地上刻下的深深的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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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有人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正如每天都有人到達北京、新德里、伊斯坦布爾、開羅、柏林、巴黎、倫敦、紐約、圣地亞哥。對我而言,布宜諾斯艾利斯本來是我地平線以外的城市,是文學中的城市,或者夢中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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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意思是“好空氣”。它與哪兒都不一樣。與鄰近的、建筑風格隨大流的圣地亞哥也不一樣。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建筑風格傳遞著詩意的老派。使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黃金時代應該是在20年代、30年代的樣子。那也正是上海最具風韻的時代。布宜諾斯艾利斯太有文化了,它的街頭報攤上居然賣著大厚本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康德,這相當于讓中國的報攤賣真正的孟子、莊子和朱熹,而不是蔡志忠的漫畫版。全世界最美麗的書店El Ateneo就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它由一座劇院改造而成。在一間名為Castelar的酒店,接待柜臺上擺放著關于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迦的宣傳材料。1933年詩人曾在此居住過六星期,這成為該酒店的榮耀和賣點。每周三的下午,人們可以到酒店瞻仰下詩人住過的房間,品嘗詩人品嘗過的甜點。在五月大道旁,矗立著由意大利建筑師馬力歐·帕蘭蒂(Mario Palanti)根據但丁《神曲》設計建造的高樓Palacio Barolo。在它于1923年建成的時候,它是南美第一高樓。據說它有一座雙胞胎建筑,在烏拉圭的蒙得維的亞。Palacio Barolo的建筑風格與上海灘那些殖民地風格的建筑有些類似,但高度達到100米,對應《神曲》的100歌(canto)——1米代表1歌。大樓共22層(加0層相當于我們的23層),分三部分:從地庫到地面一層(即當地的0層)是地獄部分,從1層到14層是煉獄部分,從15層到22層是天堂部分。建筑上窄下寬,風格既夸張,又肅穆。不過但丁也許會覺得有點滑稽:他從未想到過把《神曲》寫成一幢米黃色的辦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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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什么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等我。我不知道我要跟這座城市發生怎樣的關系。1990年12月1日黃昏——真遙遠,我曾在北京西單中國書店舊書門市部花3塊錢買到過一本企鵝版博爾赫斯作品集英譯本《迷宮》(Labyrinths),編者是唐納德·耶茨(Donald A. Yates)和詹姆斯·厄比(James E. Irby)。當時我兜里只有3塊錢。那年我27歲。沒錢,孤單,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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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當晚,我和先行返回阿根廷的明雷在Libreía Run Run書店舉行了詩集《夕光中的蝙蝠》發布會。這是一間小書店,來人卻不少,多是詩人、作家。他們的名字我無法一下全記住。在來者當中有一位老者,70多快80歲的樣子,據說是位語言學家,可能也是個同性戀者。他居然,居然,居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裝在一個紅布盒子里的博爾赫斯簽名本1961年首版《創造者》(El hacedor)送給了我,這搞得在場的聽眾無不吃驚和嫉妒。我知道國內唯一一本有詹姆斯·喬伊斯簽名的《尤利西斯》曾經在天津老翻譯家金隄手里,而這本《創造者》有可能將是中國唯一的博爾赫斯簽名本!老先生名叫卡洛斯·拉斐爾·路易斯(Carlos Rafael Luis),是博爾赫斯從前的學生。他說上大學時他選過博爾赫斯的盎格魯-撒克遜詩歌課,他們曾長時間在一起討論。當時博爾赫斯已經瞎了,由他們學生把詩讀給博爾赫斯聽,然后博爾赫斯做講解和評論。現在卡洛斯覺得自己老了,給這本書找到一個有意義的去處是他長久以來的心事。他聽說我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網上查了我的情況,讀了我的詩(英文、西文),所以就來到了書店。他說現在他可以把心放下了。此事讓我覺得有些神秘,讓我想到博爾赫斯的小說《莎士比亞的記憶》。不可思議!在給我的紙面說明中,卡洛斯寫道:“我是在1961年復活節的星期日獲得這本博爾赫斯的贈書。你可以想象當年博爾赫斯在這本書上簽下名字時,他知道這本書不只是送給我,也是送給將來會出現的一個他未曾謀面的翻譯家,一個遙遠的、說奇怪語言的陌生人。一旦把書給了你,我知道現在我已幸福地完成了一個任務,完成了他一個未曾言明的秘密愿望。”——但我還是蒙了,為什么這個遠方的人就是我?我又是誰?——我這樣說話絕不是出于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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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是博爾赫斯的痕跡,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明雷帶我去了三處博爾赫斯出生、成長和長期居住的地方,也去了博爾赫斯常去的朋友的住處。博爾赫斯恐怕是世界上唯一一位讓一座城市的一個區出了大名的人。在巴勒莫區,我看到了那座博爾赫斯曾經寫到過的街角上的玫瑰色的房子。有一條街道現在已經被命名為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街。明雷說博爾赫斯要是活著,一定不會同意市政府這么做。后來我們去了La Biela餐館,進門,在迎門第一張圓桌旁塑有與真人等大的博爾赫斯和其好友、作家阿多弗·比奧依·卡薩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的坐像。餐廳里人很多,兩位老先生仿佛前來就餐的普通人。我想象深夜食客們散盡,兩位老先生依然會坐在這里,坐成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神話。我想跟這兩位神話人物合張影,真就走過來一位老紳士問我是否要照相。照完他問我,你知道這兩人是誰嗎?我回答出來,他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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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年3月在巴黎,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忽然在路邊發現了一座16世紀法國詩人彼埃爾·德·龍沙的塑像,便停下腳步來與塑像合影。這時走過來一個法國老太太,問我們知不知道這塑的是誰。我們說知道,是龍沙。沒想到老太太忽然怒不可遏,一邊掉頭就走一邊對我們幾個大聲斥責:“太傲慢了!太傲慢了!”——她也許本來是好心想向我們介紹一下龍沙,沒想到我們并不需要她介紹。她的思維和好心于是忽然換了頻道:你們東方人也配知道龍沙!——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阿根廷老紳士為一個東方人熱愛自己家鄉的博爾赫斯而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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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爾赫斯和卡薩雷斯都過世以后,阿根廷出版了一部厚厚的博爾赫斯談話錄。博爾赫斯有多部談話錄行世。我翻譯過其中的一本。但這部最后的磚頭談話錄與博爾赫斯其他談話錄不同。據說阿根廷人都喜歡抱怨,連博爾赫斯也不例外。我們曾經讀到的博爾赫斯,是一個優雅、謙遜、博學、玄奧的老頭,但是他也曾抱怨或者批評或者嘲諷甚至罵過許多人,古代的、現代的、歐洲的、拉美的。這大概成了他與卡薩雷斯見面時的主要談話內容。卡薩雷斯是個有心人,他每次與博爾赫斯交談之后便將老朋友的抱怨或者批評或者嘲諷甚至罵人的壞話記錄下來,久之,就形成了另一個風格的博爾赫斯談話錄。這一定是本有趣的書,如果這部《博爾赫斯罵人錄》能夠在中文世界翻譯出版,一定會成為一個事件。可目前連英譯本也尚未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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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了——是北京入秋的時節。在五月大道上,明雷和我,趕上了載歌載舞的人。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邊行進邊打鼓,那么多人圍在臨時搭起的舞臺前聽搖滾樂歌手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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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也就是19日,明雷返回巴黎。在墨西哥城轉機。他從機場出來,正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忽然天搖地晃,發生了7.1級地震,震中位于莫雷洛斯州阿克索恰潘市西南12公里處,震源深度57公里。據報273人遇難(兩周后,遇難人數達到368人)。這是墨西哥最近的第二次大地震,頭一次發生在9月8日,8.4級,震中在墨西哥沿岸近海(北緯15.05度,西經93.90度),震源深度20公里。他后來寫信給我報平安,說他母親說的,他能躲過地震是由于我送給他的護身符。那是一小片硨磲,佛教七寶之一。不過在我的意識里,明雷這次是為我從巴黎返回的拉美。我原以為明雷主要是個中國文學的譯者,順帶寫一點詩,可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后來的羅莎里奧,我驚訝地了解到,明雷也是位詩人,而且是位出色的詩人。他為人謙虛,由此見出他的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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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則繼續走在陽光燦爛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上。在這里,你不會覺得會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發生。街景、行人,都是那么有序、祥和、放松。但這只是表面。阿根廷近年來的經濟表現不佳,生活中的危險其實是暗含著的。會有偷盜,會有搶劫。尤其是在夜晚。我們對于巴西的偷盜和搶劫了然于心。2016年里約奧運會之前和之中,我們看過許多關于巴西社會治安方面的新聞報道。于是中國的旅游者們去巴西時總是加倍小心。如果這些旅游者從巴西出來,到了阿根廷,他們的警惕會一下子放松,而麻煩也就會接踵而至。我聽說,在拉美,中國人出事20%會在巴西,在圣保羅,在里約熱內盧;80%會在阿根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是一個叫劉永平的年輕人告訴我的。他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孔子學院的中方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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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阿根廷建國只有200年時間,但它曾經相當富有。在中國麻煩不斷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它的畜牧業和農業都處在黃金發展時段。其農產品大量出口歐洲。20年代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是與巴黎旗鼓相當的世界之都。在30年代末期以前,世界糧食的定價權在阿根廷人手里。于是太多的財富造就了布宜諾斯艾利斯那些美麗的建筑——現在看來老派,當年卻是新潮。阿根廷的好日子大概持續到50年代。此后其經濟走上了下坡路。它經歷了推動國家工業化、經濟政策傾向于工人階級的庇隆主義與反庇隆主義的較量(博爾赫斯與1946—1955年的庇隆政府關系不睦,所以被劃入政治上的右派)、權力腐敗、政府債務危機和多年的軍政府統治。2009年4月我曾在北京塞萬提斯學院主持過2008年塞萬提斯獎獲得者、阿根廷詩人胡安·赫爾曼(Juan Gelman)的朗誦會。他是個左派,在1976—1983年的軍政府統治時期受到迫害,后來流亡墨西哥。軍政府時期他的兒子和兒媳被捕后失蹤,直到1989年他才找到被秘密處決的兒子的遺體,2000年他才在烏拉圭找到失散多年的孫女,而他兒媳的遺體一直沒有找到。那天的朗誦會,阿根廷和墨西哥的駐華大使都出席了,但赫爾曼與阿根廷大使發生了口角,現場尷尬——可見赫爾曼內心受傷之深。迫害異己、導致上萬人失蹤的軍政府在1983年阿根廷-英國馬爾維納斯群島海戰失敗以后結束統治。這令今天的阿根廷人對民主格外珍惜。阿根廷是一個特殊的國家。博爾赫斯視之為宇宙秘密的一部分。美國197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西蒙·庫茲涅茨(Simon Kuznets)則說:“世界上有四種國家: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日本和阿根廷。”關于阿根廷的許多認識,我得自我北京外語學院附校的同學、比我小一屆的楊萬明。他現在已是中國駐阿根廷大使。我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長談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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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拉丁美洲,社會生活和經濟環境最好的當屬智利和烏拉圭。這兩個國家在2011年成功跨越所謂“中等收入陷阱”,進入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確認的中等發達國家行列。所以到了阿根廷,我才意識到,智利是天堂,而阿根廷是煉獄。——不恰當的比喻。阿根廷與智利經濟水平的差距從小城市的樣貌可以看得更清楚。距布宜諾斯艾利斯市57公里的小城拉普拉塔,人口只有60萬,卻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省會。進入沒有光澤的拉普拉塔,感覺到小城的凋敝。通常我們說城鄉接合部總是一座城市最臟亂差的地方,而拉普拉塔整個就像一個城鄉接合部。當然,由于它市中心磚紅色的大教堂,小城依然有意思,是一座擁有過去,換句話說擁有幽靈的小城。拉普拉塔國立自治大學孔子學院的中方院長是來自西安外國語大學的教師龍敏麗。她老說拉普拉塔就是鄉下。她不說“去布宜諾斯艾利斯”,而是說“上首都”,就像北京周邊地區的人說“上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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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比起巴西、墨西哥和委內瑞拉來,阿根廷的治安情況已經不知好到了什么程度。想起2001年的巴西。想起山海相抱的里約熱內盧;從矗立著38米高基督塑像的山上眺望13.7公里長的尼特羅伊跨海大橋(Ponte de Niterói),李白的詩句“登高壯觀天地間”立刻就會轟鳴而來。巴西人自己說,上帝用6天創造了世界,第7天創造了里約熱內盧。但是在里約最著名的科帕卡巴納(Copacabana)海灘,你最好褲衩背心加拖鞋,既不戴項鏈也不戴手表,也不拿照相機、手機,讓人看到你沒什么好搶的,這樣最安全。在圣保羅,貧民窟漫山遍野。貧民窟所在的位置總是城里最好的地段(地理位置、自然景觀)。那些地段本為富人所有,70年代巴西的左派知識分子們曾發起過一場運動,鼓動窮人占領富人閑置的土地。據說當時為此還死了不少知識分子。在圣保羅,一位能用葡萄牙語說唱印第安神話傳說的藝術家曾經告誡我,夜里兩點如果你還走在大街上,走著走著你就會走成一個鬼魂——你會被人從背后捅上一刀,而你繼續走路,不過這時你已經是個鬼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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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利時,孫新堂先生曾講到他一個朋友在墨西哥親身經歷的兩件事。有一回,他這個做生意的朋友開車到一個路口,忽然從路邊竄出兩個人,舉著槍將車逼停。其中一個黑幫分子喝令這位朋友搖下車窗玻璃,要求他出示身份證。——連黑幫也要查驗身份證!司機掏出身份證。黑幫分子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然后說了句:“對不起,我們搞錯了。”——呵呵,原來黑幫也不濫殺無辜!可是好險!另一次,這位朋友開車在路上,正要從一座人行天橋下穿過,被黑幫的人攔下。抬頭只見另外幾個黑幫分子把兩具尸體掛在了人行天橋上。等橋上的黑幫掛完了尸體,攔車的黑幫對被攔下的車輛高喊:“謝謝大家,對不起耽誤大家時間啦!”——好猖獗!好客氣!無法無天又禮貌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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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委內瑞拉,自總統烏戈·查韋斯2013年去世以后,其經濟環境便日見糟糕,社會治安狀況日益嚴峻。去年6月,我在加拉加斯參加詩歌節,住在那里最好的酒店Gran Melia。但我被告知不要一個人走出酒店。進出酒店正門的都是些西裝革履的有錢人和盛裝美女,酒店里酒照喝,時裝發布會照樣舉行。但我瞥見酒店側門里荷槍實彈的士兵,站著的、坐著的、躺在連排椅子上的,有二十來位。他們隨時準備沖出來鎮壓街頭的暴亂。在加拉加斯,乘小車出門時,我曾搖下車窗玻璃來照相,嚇得司機嚷著要我立刻搖上,因為一旦車里的情況被不法之徒看到,又遇上慢行,歹徒的槍就會指進車窗。餐館里的禁煙標志是我們早就習以為常的,但是在加拉加斯的餐館里,禁煙標志下面總還會貼著禁槍標志。No Gun!——這能管多大用處不知道,但對我這個沒槍的外來人起到的震懾作用倒不小。有一回我和其他各國詩人被組織去參觀玻利瓦爾國家圖書館,我提前出來,看到附近一幢美麗的白色建筑,就朝它走去,忽然發現身后跟上了三個持槍的士兵。朋友告訴我那是士兵們怕我出事,來保護我的。不過即使在這樣的氣氛中,在玻利瓦爾國家圖書館前面的空地上,我們還是通過各自的朗誦紀念了一下11世紀、12世紀之交的波斯詩人歐瑪·哈亞姆(不知道為什么要紀念他)。晚上,來自加勒比國家的幾個詩人還是從酒店跑出去喝酒——他們就算本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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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在拉美參加國際詩歌節。有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它很拉美——希望我這樣說不是很過分。有一場我和另外兩位拉美詩人的朗誦在特雷薩·卡雷紐國家大劇院(Teatro Teresa Carre o)的院子里舉行。我按時從房間下到Melia酒店的大堂。等了一會兒,眼看時間過了,我問大堂里詩歌節的工作人員那兩位詩人在哪里,工作人員說他們已經去了現場。我一下急了,后悔還傻等了半天,立刻與陪著我的中國駐委內瑞拉使館的小王打車去了朗誦會現場。可到了那里,卻不見那兩位詩人。一問,那里正在準備音響設備的工作人員說兩位詩人都病了,不來了,我只好一個人朗誦了!——怎么會有這等不靠譜的事!我準備的詩歌加上西班牙語譯文只夠讀15分鐘。怎么辦?但現場的工作人員并不慌張。他們不知道從哪兒臨時拉來了一個樂隊。我讀一首詩,歌手唱一支歌,我再讀一首詩,歌手唱兩支歌……就這么著,居然對付了下來!聽眾也沒有不滿意的表示。音樂響起的時候,他們還隨著音樂節奏扭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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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日晨,龍敏麗老師從拉普拉塔趕來布宜諾斯艾利斯,與我一起搭乘羅莎里奧國際詩歌節安排的大巴赴羅莎里奧。一路上下著雨。到達的時候已是傍晚。這是第25屆羅莎里奧國際詩歌節。開幕式之后,大家去吃飯。在拉美,晚飯9點鐘開始是正常的。我們大概9點30分開始吃飯,吃到10點30分,我坐不住了,因為按照安排,我要參加晚上11點在Oui酒吧的朗誦會。而從吃飯的地方到酒吧還要走一會兒。我對身邊詩歌節的組織者說:“走吧。去晚了就沒聽眾了。”但他回答:“不急,越晚聽眾越多!”我想起我曾看過的一個講阿根廷旅游的電視片。片中記者問一個在酒吧里喝酒的老頭:“都夜里兩點啦,看看表,您怎么還不回家?”酒喝到興頭上的老頭低頭看了眼手表,做出的回答完全出人意料:“我的手表和時間無關!”——我們的晚飯吃到11點30分的樣子,之后我因為遲到而滿懷歉疚地跟著幾個人七拐八繞穿過空寂的羅莎里奧,來到Oui酒吧。門口站著幾個吸煙的青年。一進門,全是人!別說座位,連站的地方都幾乎沒有了!又過了一會兒,大約12點30分——都半夜了——朗誦會開始。巴西的、秘魯的、阿根廷的男女詩人們朗誦之后,我和一位叫桑迪亞哥(其實發音就是圣地亞哥,區分一下)的青年詩人走上小小的朗誦臺。我讀中文,桑迪亞哥讀譯文。之后掌聲雷動,叫好聲爆起。聽得出,這不是客氣。我一舉拿下,不是吹的。——已經在自吹自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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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莎里奧詩歌節,我這就算出名了。BAJO LA LUNA出版社帶到詩歌節的我的詩集很快就賣光了。第二天晚上,在詩歌節主場CC Roberto Fontanarrosa,我和桑迪亞哥朗讀完之后,聽眾的掌聲和叫好聲比在Oui酒吧更熱烈,更長久。為我做口語翻譯的龍老師對我說:“看,你一讀完,很多人就走了。”再次日中午,在西班牙國際中心(Colegio Internacional Parque de Espa a)朗誦完后,阿根廷《當代》雜志的女記者對我說:“你簡直像搖滾明星一樣受歡迎!”——在中國,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說Oui酒吧朗誦之后你的名字就傳開了,昨天許多人是專門跑來聽你朗誦的。在西班牙國際中心外面,巴拉納河邊(Paraná),我遇到女詩人瓦妮娜·克拉喬萬尼(Vanina Colagiovanni),她對我詩歌的看法是:介乎于詩歌、哲學和寓言之間。——在中國,我的詩歌從來不曾這樣被人一眼認出。阿根廷《自由報》稱“西川是羅莎里奧詩歌節之星”。謝謝我的拉美朋友們!我已經愛上了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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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和幾位拉美詩人站在餐館外面抽煙。一個路人,四五十歲的樣子,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我們是來參加羅莎里奧詩歌節的詩人。他跟我搭訕:“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他們愿意出錢把你從那么老遠請來,你一定是位重要的詩人!”——這是邏輯推理呀!我于是逗他:“嗯,有道理!”邊上的幾個詩人都樂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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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規模最大的詩歌節是哥倫比亞的麥德林國際詩歌節,其次是尼加拉瓜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阿根廷羅莎里奧國際詩歌節、加拉加斯的委內瑞拉國際詩歌節、秘魯利馬國際詩歌節等,還有幾個讀書節和書展。拉美有活躍的文化生活,其中詩歌生活是重要的一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La Biela餐館外面的散座上,明雷把他的朋友、詩人阿萊漢德羅·克勞托(Alejandro Crotto)介紹給我。這小伙高高大大,學法律出身,熱愛英國19世紀后期的大詩人羅伯特·勃朗寧。勃朗寧的戲劇獨白詩對美國20世紀大詩人埃茲拉·龐德有所影響。阿萊漢德羅說龐德在拉美的影響很大,很多青年詩人都讀龐德。在羅莎里奧,任教于紐約大學的烏拉圭詩人烏拉約安·諾埃爾(Urayoán Noel)也是這樣跟我說的。而且他說,拉美青年詩人大都只讀美國詩歌,不僅讀龐德,也讀威廉斯(W.C. Williams)、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我知道美國詩人也讀拉美詩歌;我的美國作家、詩人朋友們艾略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弗瑞斯特·甘德(Forrester Gander)等都曾大量翻譯拉美詩歌。——這成了南美讀北美,北美讀南美——沒別人什么事了!阿萊漢德羅和另一位阿根廷詩人依格納休·瓦茲克茲(Ignacio Vazquez)都曾跟我提到現在至少在阿根廷,有些青年人在寫一種叫作Haicumbia的詩歌。Haicumbia這個詞由Haiku(俳句)和Cumbia(一種拉美風騷舞蹈)拼合而成,可以試譯為“騷俳”。我一跟當地詩人們提到Haicumbia,有的人的反應是哈哈大笑,有的人的反應是不屑和無奈。——也許我也應該嘗試一下以廣場舞的心態寫五言絕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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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我曾在國會大學(Universidad Congreso en Buenos Aires)參加過一場與阿根廷著名詩人格拉希艾拉·馬杜羅(Graciela Maturo)的對話活動。我聽說她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好友。老太太為這場活動專門寫了7頁紙的講稿,評論我的詩歌。她將我詩歌中的敘事因素與科塔薩爾進行了比較,然后說:“西川詩歌具有獨特的生命力、敏感性、開放性、歷史意識和精神指引,這在當今西方世界沒落黑暗、價值崩塌的時代尤顯珍貴。”活動結束以后,她送給我一本她自己的著作《奧菲歐的勞苦》(Los trabajos de Orfeo)和阿根廷現代文學奠基人之一萊奧波爾多·馬雷夏爾(Leopoldo Marechal)將近700頁的長篇小說《亞當·布宜諾賽勒斯》(Adam Buenosayres)的英譯本。這部長篇小說為羅馬教皇方濟各(阿根廷人)所推重。據我所知,目前尚無中文譯本。我和格拉希艾拉擁抱,告別。她對我說:“我已經89歲了。這肯定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次見面。”我感動到不知道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