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膠東出發(fā)
1939年的膠東半島,民不聊生。一年前的2月,日本鬼子的觸角伸向膠東半島,占領了掖縣并建立了偽政權,3月,山東省第一個抗日民主政權——掖縣抗日民主政府成立,拉開了“蓬黃掖”抗日根據地創(chuàng)建發(fā)展的序幕,也拉開了膠東半島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序幕。從此,人們陷入水深火熱。一時間,農民成了被圈禁在土地上的螞蟻,動彈不得,左望望、右看看。
人的欲望與天的欲望一齊膨脹了一整個炎熱的夏季。1939年這年秋天,麥子將黃時的一個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冰雹襲擊了掖縣郭家店鎮(zhèn),拇指肚大小的冰雹下了整整一夜,元嶺王家、元嶺陳家、元嶺孫家、于家河、小黃泥溝等多地不同程度受災,其中當屬元嶺王家受災最重,王玉順家的幾畝麥子絕收了。王玉順的父親母親,王玉順的媳婦和4歲的兒子,王玉順的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一家十口人,土地是他們唯一的支撐。即將到來的,注定是個難挨的冬天。王玉順的父親一愁,羊角風病再次發(fā)作了。他用虛弱的聲音說:分家吧!是啊,不分家,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就這樣,王玉順帶著媳婦和剛滿4歲的兒子出來單過。沒多久,媳婦帶著兒子回了幾里外的娘家,剩下了王玉順一人。那一年,王玉順22歲。22歲,本是抗日民主政權亟待吸收的血液,王玉順卻選擇了沖破層層包圍,像個潛逃者一樣離開腳下的土地,奔赴另一片他未知的土地。除了土地,他不會別的,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父親從小就發(fā)羊角風,作為家里的長子,打王玉順記事起,他就沒日沒夜地忙,擔起了家的重擔。現在,他又必須得為了這個家的生存而離開家。就這樣,在一個適合出逃的日子,他告別了妻子和孩子,扛起鋤頭,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打工者”。同時也開啟了一個家族遷徙的命運。
這個叫王玉順的男人就是我的祖父。我們素未謀面,在他1983年去世的三年后,我出生了。如果真有輪回轉世一說,很難說我未必就不是他的下一世。在我成年以后,懂得追問自己從何而來、試圖去探尋家族命運的時候,我身體里的遺傳基因將我推向老家墻上那個舊相框里的一張黑白照片前,那是他和祖母,以及他的第七個兒子的當時的一家(我的父親母親和姐姐)“全家福”——前排正中間是祖母,祖母懷里抱著襁褓中的我的姐姐,前排左側的陌生老頭無疑就是他了,精瘦精瘦,能看出頭骨的框架,頭發(fā)稀疏,下巴留著同樣稀疏不成型且略顯邋遢的胡須,穿一件黑色的中式褂子。照片中的祖父病懨懨的,像個大煙鬼,應該跟曾祖父一個樣。
在后來我祖母以及伯父等人關于祖父為數不多的講述中,我得知祖父確實是個病秧子。他12歲那年患上了咳疾。那一年冬天,為了多掙點錢,他給一位同村的長輩當跟班,到處收豬鬃毛到鎮(zhèn)上變賣。有一晚,北風呼嘯,雨雪紛飛,祖父挑著豬毛跟著那位長輩往鎮(zhèn)上趕路,錢和食物都攥在長輩手里,長輩不提吃飯,祖父就不敢說餓。他們走了整整一夜,祖父步履維艱,直到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他們到了鎮(zhèn)上后,長輩才帶祖父去吃了“份兒飯”,祖父狼吞虎咽,一碗沒吃飽,只好繼續(xù)忍著。回到家以后,祖父就開始咳嗽了。家里哪有錢給他看病,曾祖母埋怨說準是在外面吃好的吃咸了。這一咳,祖父就整整咳了一輩子。后來,我關于祖父賣豬鬃毛那個夜晚的想象,總是撇不開煙霧這一意象,總覺得那晚的空氣一定彌漫著一層白黃相間的煙或霧,鬼魅得如同陰曹地府一般。
由此得知,祖父人生的第一次遷徙,不僅帶著倉皇的急促、貧窮的窘迫,更有身體的疼痛。1939年,祖父王玉順離開膠東半島時,就是這么一路咳嗽著的。不知他是否擔心自己能否走到自己腦子里的那個目的地——關外。前路迷茫,“關外”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祖父也不知道具體去哪,他只聽說北面好活人,那就往北走。祖父邊“打工”邊走,走走停停,走著走著便發(fā)覺上當受騙了,北面并不好活人,越往北日本鬼子越多。遷徙之路上又增加了戰(zhàn)火的危機,到處戰(zhàn)火紛飛,四處硝煙彌漫。現在,沒有天災了,但全是人禍。
在我人事不懂的時候曾經問過父親祖父為什么非要離開膠東。父親說,因為窮。父親說,他也不清楚掖縣郭家店元嶺王家是個什么樣,只是聽我大伯說過那地方的人一年到頭都在干一件事:拉石頭、修房子。
房子,就是家。從那時起,我在心里就埋了一粒種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回掖縣郭家店元嶺王家看看。可事實上,就連父親都沒回去過。我的六個伯父里,只有而今隨兒子定居在山東青島的三伯父前幾年回去過一次。
有錢、有出息的人才會想回鄉(xiāng)。父親說。遷徙,就是為了出息,為了有朝一日的榮歸。
事實上,三伯卻并未享受到榮歸故里的待遇。父親說,老家的人知道族譜上有你(祖父)這一支,但彼此從未見過面,能多歡迎你?再說人家覺得你(祖父)是抬腳一走就杳無音信,都恨著你呢!父親說,你祖父倒是曾經托人往家里捎過錢,可前幾年經你三伯確認,老家壓根沒收到。
父親的話在耳邊回響。我盯著東北老家的墻上掛著的一張中國地圖。我懂事后的很長時間里,都經常盯著地圖發(fā)呆。祖父在地圖上變成了一個小點,形單影只,走上一條開枝散葉的路。祖父不知道,他離開時,我的二伯已經在祖母的肚子里孕育了。
二、在朝鮮
我初次接觸到“華僑”一詞時,是我姐姐參加高考的1998年,那一年我12歲。高考之前,我父親為了能給我姐姐加點分數,跑了好幾趟林業(yè)局,就為了開具一份證明——證明我姐姐是華僑的后代。那時我對“華僑”一詞絲毫無感,不懂是個什么東西。再后來,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港澳、臺灣、福建、廣東的“華僑”時隱約認識到那似乎是一個值得驕傲的群體。可祖父的“華僑”身份卻并不值得驕傲,他去的畢竟不是發(fā)達大國,而是朝鮮。
朝鮮惠山,與吉林長白山隔江相望。1939年冬末,祖父王玉順走到了這里。鴨綠江此岸與彼岸都被日本人占著,國界的概念被模糊了。祖父躊躇著、晃蕩著,腳步就從鴨綠江的冰面上走了過去,開始了他長達十三年的異國生活。那時,從膠東半島逃荒到關外,進而又跨過了鴨綠江去到朝鮮的人不在少數,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東北的朝鮮華僑司空見慣。這也正是說“朝鮮華僑”并不值得驕傲的另一個原因。
“華僑”,預示著又一場遷徙,離別。
祖父在朝鮮惠山站穩(wěn)腳跟,也就宣告他與祖國懷抱的長久分離了。而那時的膠東半島上的掖縣郭家店鎮(zhèn),誕生了一場著名的郭家店戰(zhàn)斗。
2013年12月15日的《煙臺日報》A10版“追憶紅色記憶、弘揚紅色文化”欄目發(fā)表過一篇題為《1940年膠東五旅打響郭家店戰(zhàn)斗》的文章。文章寫道:“1940年12月5日,日軍大島大佐糾集了100余名日軍、200余名偽軍,分兩路進入掖縣(今萊州)郭家店。”八路軍十三團、十四團,以及掖縣地方武裝和自衛(wèi)團經過四晝夜的連續(xù)襲擾和打擊,使敵人被迫放棄了在郭家店安設據點的計劃。文章總結道:“萊州郭家店戰(zhàn)斗,是八路軍膠東五旅在膠東地區(qū)對日正面作戰(zhàn)的一次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斗,它粉碎了日軍在平招萊掖根據地中心地帶——萊州郭家店安設據點的企圖”,“對保衛(wèi)鞏固以大澤山為依托的平招萊掖根據地,堅持游擊戰(zhàn)爭具有重大意義。”
這場戰(zhàn)斗離我的家族既近又遠。說它近,在于這場戰(zhàn)斗的發(fā)生地就是我的祖籍——山東掖縣郭家店,我祖父的弟弟親歷了這場戰(zhàn)斗。1939年前后,抗日武裝起義部隊升級為主力部隊后,在掖縣縣委、縣政府領導下,重建了地方武裝力量(稱縣大隊,后稱獨立營)和人民自衛(wèi)團等民兵組織。縣委立即重建了縣大隊,各鄉(xiāng)成立了鄉(xiāng)分隊,各村建立起游擊小組。那時,祖父的弟弟已成為抗日武裝力量的一員。說遠,因為這場戰(zhàn)斗離祖父太遠。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作為一個男人,祖父沒扛槍保家衛(wèi)國。祖父僅有的關于日本人的記憶,是兒時的一場悲劇:一群半大小子舉著一掛鞭炮跑到日本人的炮樓前過家家,結果造成了其中一個孩子的死亡。悲劇發(fā)生后,剩下的人落荒而逃,其中就有祖父一個。齊魯大地上算得上規(guī)模化的抗日炮火打響時,祖父已經到了朝鮮。純粹的逃荒,和大多數當時的老百姓一樣。這樣的舉動是平凡的,但并不偉大。
我祖母也沒經歷這場郭家店小有名氣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在她身后打響時,她已經領著我5歲的大伯和幾個月大的二伯踏上了異國尋夫之路。在祖父到了朝鮮的第二年,他托人給隔海相望的祖母捎去口信,祖母就帶著兩個伯父在戰(zhàn)火的夾擊中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鴨綠江邊,與祖父在異國他鄉(xiāng)會合了。生活的艱辛將女人逼得絲毫不比男人差。我常想,祖父離開膠東半島時名義上是為了養(yǎng)家、討生活,可單從實際行動看上去,除了病懨懨的身體外,他是相對輕松的,扛著鋤頭,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至少他行走在路上的過程中給人以這樣的感覺。祖母則不同了,手里領著一個,筐里再挎著一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累贅開始了屬于她自己一個人的“長征”。生活的手推著祖母,開始了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艱苦生活。
在朝鮮惠山,他們的活計仍舊沒離開土地。夏天靠經營菜園子賣菜為生;冬天就做豆腐賣豆腐,選擇做豆腐,道理很簡單,豆腐渣、豆餅都是可以自己留著吃的。對于1940年至1950年十年間物質生活的匱乏程度我難以想象,但那種精神上的苦悶在我離開東北的黑土地來到南方生活后開始深有體會。尤其是當我的父母開始了屬于他們的遷徙——拋下腳下的黑土地來到南方與我共同生活后,命運的重復性得以體現。從一地到另一地,都是為了一個字——“家”。一個人時,天地寬闊,你具有一種無畏的灑脫,它讓你感受不到在一個群體中你與他人的差異性,因為他們會在你不經意間同化你。而一旦你的家人和你一起身處異鄉(xiāng)時,一個小家庭的與眾不同被無限地放大。周圍是氣質不同、語言不同、處事風格不同的人,你們就只能抱成一團取暖,越抱越發(fā)現你們與周遭世界的格格不入,越發(fā)的孤獨。遷徙之后的融入,是個異常艱難的過程。
在朝鮮,祖父祖母一定經歷了比我所能感知的數以百倍的孤獨。在那孤獨里,他們將生命力的旺盛演繹得淋漓盡致。在朝鮮的十三年間,我三伯、四伯、五伯陸續(xù)出生。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的1953年,他們才和祖父祖母一起回到祖國的懷抱。
三、回到東北
1953年,在吉林省長白縣的某個房子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一幕:每天東躲西藏的祖父還沒從炮火連天中回過神來,卻要做出一個無比重大的人生抉擇。那之前的1950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佬的飛機投下的第一枚炸彈就將惠山火車站夷為平地,而祖父在惠山的家就在火車站旁。家被炸沒了,可好歹在朝鮮的華僑眾多,當時在學校讀書的大伯參加了學校的朝鮮華僑聯誼會,結識了很多在朝華僑。祖父拖家?guī)Э冢裉熳∵@家明天住那家,飛機來了,就一股腦往防空洞或地窖里躲,身上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個被子彈親吻過的坑坑洼洼的黑皮箱。在長白縣的那間房子里,祖父摟著那只黑皮箱,神情恍惚,人竟然就這么回國了。仿佛身后還是飛機、炸彈在追趕他,他親眼看著那些人在眼前跑啊跑啊,飛機也在天上飛啊飛啊,一個炮彈下來,孩子的胳膊飛起來了,老人的頭顱掉下來了,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凄厲的尖叫聲。
現在,安靜多了。可剛安靜下來,就有人在催促祖父做出選擇,當然這個人或許是祖母,或許是祖母的表姐,也或許是政府的工作人員。回國后的“朝鮮華僑”可以自由選擇,想回老家的國家給送回老家;想留在長白本地自謀生路的,政府也支持;如果二者都不選,那還可以選擇服從政府分配。
老家絕不能回。祖父首先將老家排除了。祖父生性倔強,重志氣。出來十幾年,混得什么都沒有的下場,怎么有臉回去?
祖母說那就留在長白吧。祖母的一個表姐嫁在長白縣,表姐夫是長白縣的公安局長。熱情的表姐和表姐夫連房子都給祖父備好了,工作也給他找好了。可祖父說,不行。死要面子的祖父過不了心里那道坎,自己淪落到要靠女人了嗎?絕不能靠女人。從小長到大,祖父一直有兩句口頭禪,一句是“千買賣、萬買賣,不如跟著老牛賣土地”,意思就是跟土地刨食才踏實。還有一句是“好漢不爭有數的錢”,放在今天,意思大概就是說有志氣的人都不干拿死(固定)工資的活。
放在今天來講,這第二句尚且算合理:有錢的人多數都是做生意的,哪有吃公糧鐵飯碗吃發(fā)財的呢?可那個年代,沒有買賣可做。要想不掙“有數的錢”,又想“跟著老牛賣土地”的話,那就只能是種地、打工。就這樣,祖父選擇了服從國家分配,開始了他的第二次遷徙——來到了黑龍江齊齊哈爾市的依安縣。
天災與戰(zhàn)爭同樣可怕。在齊齊哈爾市依安縣的第二年,祖母就忍受不住了。距離1939年秋掖縣郭家店的冰雹已過去十五年,但另一種潛在的天災在身邊不知不覺上演。事實上,早在祖父來到依安之前,被稱為大骨節(jié)病的克山病就在當地蔓延。沒人知道怎么回事,孩子就長不高了,關節(jié)粗大,疼痛得活動受到限制。身邊的病例越來越多,卻治不了,不僅治不了,連確切的病因都無人知曉。這遠比從天而降一場冰雹要可怕得多。人在明處,病因在暗處,看不見,摸不著,有人說是土地里缺了一種叫硒的物質,可硒又是什么呢?
恐懼久久揮之不去,祖母身體甚至開始每況愈下。更要緊的是身邊的孩子。祖父祖母到依安的第二年,他們的第六個兒子出生,而我的四伯、五伯也分別才10歲、4歲。聽說大骨節(jié)病最容易找上孩子。怎么辦?于是,祖父祖母決定背起行囊再度出發(fā)。這一次,他們終于來到了最終埋葬了他們的小興安嶺,準確的地理位置后來的名字叫作:黑龍江省(伊春市)鐵力市桃山林業(yè)局雞嶺林場。只是當時桃山還沒成立林業(yè)局,雞嶺也不是林場,而是營林所,祖父成了開發(fā)林場的先驅者。
對我而言,“家族”就像是一個大寫的“人”,她是由若干條血管組成的軀體,血液的流動與循環(huán),就是遷徙。作為一個晚輩,從我的角度,家族縱向上由三次大遷徙構成:從膠東到朝鮮、從朝鮮到黑龍江、從黑龍江到江西;橫向上同樣由一次次小的遷徙構成,不論在膠東、朝鮮,還是黑龍江這些某一時期的固定格局里,小的遷徙同樣在上演。這一次次的遷徙,都是由一個個客觀原因推動著在被動中進行的,就像血管有粗有細,也有血栓、腔梗之處。那最不利于血液流動的羸弱點,天災、戰(zhàn)爭、疾病,或經濟的匱乏,或環(huán)境的惡劣,一次次地讓家族在遷徙中瀕臨絕境。
在黑龍江省內的遷徙中,我的三伯是個典型的例子。而促使他遷徙的,正是我的祖父。
因為信奉“好漢不掙有數的錢”,所以祖父在小興安嶺林場同樣難逃打零工的命運。60年代前后那幾年,他帶著大伯、二伯參加營林所的清林工作。后來,二伯得罪了領導,領導以祖父年齡太大、二伯年齡不夠為由打發(fā)他們回家。大伯干脆也不干了,帶著二伯兩人紛紛參加了鐵路招工。就這樣,大伯和二伯一輩子吃上了鐵路飯。大伯、二伯相繼成家后的1964年,成績優(yōu)異的三伯從技校修理專業(yè)畢業(yè),被分配到大慶市薩爾圖的某知名企業(yè)。當時正趕上四伯當兵離家,五伯、六伯還小,祖父被營林所趕回來后丟了生計,一家人沒了頂梁柱,沒了勞動力。那一年,祖父一聲令下,祖母帶著四伯、五伯把原本該有個精彩人生的三伯硬生生拉回了林場,從此三伯開始了他不固定的林場工作。為了家,三伯的命運被祖父徹底改變。倘若不是90年代三伯的三個兒子闖山東做生意賺了錢,三伯因此跟隨兒子來到青島的話,三伯的晚年,必將和留在林場的四伯和六伯別無二樣。當然,五伯也沒留在林場。我對五伯知之甚少,我一共只見過他三次面。五伯當年也選擇了當兵,復員后在外地成了家。但因婚姻不幸,在他的兩個孩子都相繼成人后,他選擇了離婚,然后走上了一條外出打工之路。
四、家族、父親和我
對于我出生的年代——1986年來說,“家族”是一個陌生的詞匯。我出生時,眼前只有父親、母親、祖母,以及年長我六歲的姐姐,這就是我全部的家。對家族的一切歷史性認知,尤其是關于祖父的記憶,統統來源于我的父親。
父親的人生目前來看由兩次遷徙構成。1958年時,父親出生在小興安嶺。但他卻沒有絲毫關于小興安嶺的童年記憶,因為他還在襁褓中時,就完成了第一次遷徙——被祖母送到了齊齊哈爾富裕縣的我姨奶(祖母的妹妹)家寄養(yǎng)。家里太窮了,作為祖父的第七個兒子(祖父一生生育十個兒子,無一女兒;十個兒子中夭折三個),家里已經養(yǎng)不起他了。而姨爺姨奶卻結婚多年未曾生育。作為一名功勛卓著的革命軍人,姨爺的經濟條件在當地十里八村都算是好的。更重要的是,我姨爺從小也是在他舅舅家長大的,他對父親就格外親切。要不是后來姨爺姨奶有了自己的兒子,父親的這次遷徙,必將讓他對自己的身世無知。1965年,在給姨爺姨奶當了七年兒子后,姨爺姨奶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父親因此短暫地回到祖父祖母身邊。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才得知原來姨爺姨奶并非自己的親生父母,他的親生父親叫王玉順、母親叫劉忠清。這樣的波折,對于家族來說至關重要。倘若父親一生再未回到他的親生父母身邊,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話,那么我對家族起源的追溯很有可能面臨南轅北轍的命運,甚至可能連山東掖縣的元嶺王家都無法準確定位。
一年后,父親再次被姨奶接回齊齊哈爾富裕縣的家時,父親的身份從姨爺的“兒子”變成了姨爺親兒子的保姆。由于姨爺的腿在戰(zhàn)場上受過傷,不靈便。年僅8歲的父親就成了姨爺家的勞動頂梁柱,重復著跟祖父少年時一樣的命運。父親每天都起得很早,臟活累活都得干,帶我咧噠叔(姨爺的大兒子)更是家常便飯。那些年,父親常常要一邊哄咧噠叔玩,一邊干著臟活累活,他挎著筐爬上高高的鐵路線,撿從火車車皮上掉下的煤核。他拿著小鏟子刨著發(fā)紅的煤核,寒冷的冬天里熱氣烤得他的手失去了知覺一般。父親還擔起了買米、買面、挑水等一系列重活。挑水要走很遠,要排隊,要和無數婦女們搶位置,為此,父親不知受過多少凌辱與不公。不友好的鄉(xiāng)親對父親這個不知從哪來的野孩子嗤之以鼻,她們對父親搶水的舉動滿腔憤怒,她們給父親使壞,年幼的父親心理上承受著巨大的負擔。
父親人生的第二次遷徙又是一次長路漫漫的大遷徙,也必將占據他的下半生,讓他在身體和精神上都難免煎熬。而這次遷徙的誘因就是我。
許是由于這種遷徙和奔波,包括我父親在內的祖父的所有孩子都徒有一副聰明的頭腦,卻沒有出息的人生。他們中的好幾位讀書時都學習極好,卻一律由于物質條件、家庭重負、在異鄉(xiāng)所遭受的困難和坎坷等一系列原因而難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式的學校教育。到頭來都因家庭經濟原因而草草輟學。因此,我兒時被灌輸的第一理論就是祖母的“出息論”。祖母總喜歡將“出息”一詞掛在嘴邊。她常說,咱們老王家沒一個有出息的,就看你了(我是我這輩里年齡最小的,在所有堂兄和堂姐里均排行第十一);咱們老王家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就看你了;“等你考上‘清華大’,我準能蹦個高”,諸如此類的話。那時,我躺在祖母的腿上,祖母盤腿坐在林場老家的火炕上,眼里迸射出希望之光。
可我終究也沒能考上“清華大”。但我后來發(fā)現,這其實不重要。不知不覺,遷徙已經成了眼下這個時代的常態(tài)。與“留守”的單一相對應的是形式多樣的遷徙,考學是一種,不論你是考上“清華大”,還是考上普通的院校。打工是另一種,不論你是給別人打工還是給自己打工。這個時代,人們終究難逃遷徙的命運。我高考時,懷揣著一種對遠方倔強的向往。這種向往雖不同于祖父那樣為了生計的奔波,卻也是另一個層面的為了生計——為了精神的生計:小興安嶺太閉塞了,地處祖國邊陲,況且前后左右都是山,我需要走出去,我需要一條未知的、由自己掌握的人生之路。就這樣,我來到了江西。只是,我那時未曾想過,自己的選擇將直接影響著父親母親的后半生;未曾想過,自己的選擇,對于由我創(chuàng)造的一個小家族的命運和走向的影響。
2008年我大學畢業(yè)時,一度為工作的事愁得眼冒金星。我在江西南昌,父親在東北。相隔數千公里,他幫不上忙,為我愁得整夜失眠。終于有一天,他撥通了我的電話,說,實在不行回家吧。要不我去求求你二伯的孫女婿(一個與我同齡的我的一個侄女的丈夫)吧,聽說他在鐵路混得不錯,應該是在綏化工務段當點什么官,我讓他給你安排安排吧!我不假思索,斷然拒絕。為我的事,讓父親去求二伯的孫女婿?我做不到。后來我想起自己掛電話的那一瞬,大概有種祖父靈魂上身的恍惚感。從祖父到父親再到我,我們骨子里流著掖縣郭家店元嶺王家倔強的基因,似乎從未改變過。
自己的人生,自己闖罷!而我這一闖,帶給父親的,是在他晚年即將到來之前的又一次遷徙。年近六旬,背井離鄉(xiāng),他和母親來到江西。我知道,父親整個身體里都裝著小興安嶺的山山水水。我知道,父親曾私下數次對母親說,等把咱孫子帶大了,咱還是回去整個房,這地方實在住不慣啊!我知道,這次遷徙必將會讓父親在心靈上撕扯許久。同樣,在他尚能支撐長途奔波的最近幾年,身體也免不了一次次在火車上為這樣的遷徙耗神費力。
五、山河故人
祖母一直渴望的“有出息的人”沒出,出的都是繼承了蒼茫人生質感的粗獷之人。這種粗,在我看來,和遷徙不無關聯。拿我二伯父來說,一生娶了三次媳婦,身邊的四個兒子都因心腦血管疾病離世的離世、癱瘓的癱瘓,就連過繼給大伯父養(yǎng)大的兒子(大伯父唯一的兒子是二伯父過繼的)前些年也因醉酒而雙目失明,至今未愈。可二伯至今仍活得硬朗、活得倔強。還有年輕時就不得不和心儀的朝鮮姑娘分道揚鑣的大伯;為了充當家里的勞力而失掉前程的三伯。他們曾經的坎坷,而今的泰然從容,我相信,都是遷徙給予的。在遷徙的一波三折中,他們的人生被折騰出一種豐富的“大”,以及一種“大”樂觀。
可隨著時代的推移,“家族”的走向卻讓人樂觀不起來,“家族”消失成了一種必然。家族的分崩離析、一代又一代日漸變淡的血脈和親情,是沒人能左右的,包括祖父祖母也不能,即便他們多么向往家人圍坐、其樂融融。對于我的家族來說,它的最后一絲影子自然是被祖母帶走的。在我的記憶中,祖母如同老版電視劇《紅樓夢》里的賈母一樣,她也佩戴發(fā)髻帶,她也裹小腳,她也盤腿坐。她不用張嘴,就把家給鎮(zhèn)住了。可20世紀末,她卻走了。作為維系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祖母一走,家族也就散了。祖母一走,祖輩的遷徙人生也算徹底走完了。
前陣子去電影院看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回來后好幾天都提不起精神。很快我便發(fā)現了癥結的所在,我不僅一直沉浸在電影的氛圍中,我甚至將自己想象成了影片中由董子健飾演的張到樂,然后忍不住做一種假設:倘若母親濤沒有將那把鑰匙掛在兒時張到樂的脖子上,倘若張到樂離開西北老家時還未到有記憶的年齡,那么在澳大利亞長大成人的張到樂能知道自己和中國西北那片土地的聯系嗎?能知道那里是他的根、那里有他的親人嗎?
一切,如同輪回自有安排一樣。
我的三伯和五伯在知天命的年紀相繼跟隨兒女回到山東,我的姐姐最終也嫁到了山東。因我姐姐的緣故,我也有幸在成年后不止一次踏足山東。孔孟之鄉(xiāng),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傳承得相對較好的一塊區(qū)域,這在我第一次踏足山東時就深有體會。傳統文化,自然也包括“家”文化。中國傳統的家文化,不就是講求個團圓嘛——有個霸道的大家長,有一群圍在身邊的孩子。因此,當1939年秋天,祖父決定離開家鄉(xiāng)時,他邁出的第一步一定特別艱辛,一定醞釀了許久,付出了極大的勇氣。
作為山東掖縣郭家店鎮(zhèn)元嶺王家(村)的一戶王氏家族里的長子,當年孱弱的祖父從地圖上的膠東半島上的一個小黑點,一路走著,開枝散葉,走出了一樹枝繁葉茂的龐大家族。這株樹的任何一條枝、一片葉雖遠沒有像祖母所期望的那樣出現任何顯赫的人物,但他們畢竟也組成了一幅地圖式的圖景,體現出了家族該有的團結,像一桌熱氣騰騰的宴席,具有旺盛的生命力,這是祖父給予的。而今,作為祖父的孫輩、重孫輩,我們這些人,天各一方,直至漸漸失去聯絡,但我們的血液里依舊重復上演著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衍生出的遷徙,只不過,它不再具有枝繁葉茂式的規(guī)模,轉而變成單線條式的遷徙,從北到南,從南再到北,或者從東到西,從西再到東,周而往復。我想有一天我也會再次跟隨我的孩子去到另一處地方,然后葬身彼地,只是那地方在哪,我不得而知。
我們每一個人,又都像當年的祖父一樣,在這一過程中,不經意間肩負起了一個新的家族的責任,甚至影響著一個新的家族的命運。這一個個新的家族,無論怎么遷徙、變化,無疑都擁有著同樣的基因、同樣的姓氏。
山河有故人。我時常會想,人類誕生這么多年,單拿某一姓氏來說,天南的、海北的,誰又能說清自己和哪里的哪一家有著血緣關系呢?“五百年前是一家”,其實說的就是一個遷徙的命題,一個聚和散的命題。只是,而今在小門小戶的時代里,這樣的命題是讓人懷念的。
聽說,1939年那一年,和祖父一起從膠東出發(fā)的就有個叫王喜和的男人,他比我祖父小,一生稱呼我祖父為大哥。王喜和一生育有一兒三女,二女兒叫王建華,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