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嬸在村子里行走。福嬸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神采飛揚,步子輕快,喜悅的神情洋溢在滿布皺紋的臉上。
有人和福嬸打招呼:“福嬸,干啥去呢?”
福嬸說:“沒事,村里走走。”
打招呼的人說:“住了大半輩子了,有啥好走的?”
福嬸說:“要離開了,再看看這村子。”
打招呼的人問:“怎么,要去省城呀?”
福嬸答:“是咧,兒子叫我上城里住。”
福嬸繼續在村里走著,甩手甩腳的,步子不快也不慢。又有人和她打招呼:“福嬸,不年不節的,怎么穿上新衣服了?”
福嬸說:“兒子要接我上城里住了,得穿體面點兒。”
打招呼的人說:“要進大城市啊,那得穿好點兒,也給我們鄉下人長長臉。”
福嬸說:“是咧是咧,我也是這么想的。”
福嬸繼續在村里不緊不慢地走著,東瞅瞅西看看,時不時撣撣衣服上的灰塵。沒走一會兒,又有人打招呼:“福嬸,今天怎么這么高興呀?”

福嬸說:“兒子要接我進城了,當然高興啊。”
打招呼的人說:“哦,那是得高興,終于可以享福了。”
福嬸回答:“是咧,該享福啰。”
福嬸命苦,不到四十歲就守寡。還好,老天給她留了個兒子。福嬸與兒子相依為命,含辛茹苦把兒子撫養大,省吃儉用供兒子讀書。多虧兒子聰明、懂事,一口氣讀到大學畢業,在省城找了份工作,還給她找了個俊俏的準兒媳婦,眼看著她就有福享了。
福嬸繞著走完整個村子,回到村頭自個兒的家中。家里已經收拾齊整了,該歸置的東西都歸置好了,該打掃的地方也打掃干凈了,沒有什么要做的了。福嬸呆呆地坐在床沿,仔仔細細地——似乎不想忽略一寸地方,不想落下一粒灰塵——打量著這個家。
這是一座土墻房,是她和丈夫置下的家。那時,她還沒嫁給她丈夫,還是個大姑娘,丈夫家兄弟多,沒房子,丈夫說:“我不能委屈了你,我得為你蓋房子,讓你嫁得體面些。”說話的第二天,丈夫就動手蓋房了。她心疼他,不顧父母的反對,時不時幫著一起蓋。她對父母說:“這也是為我自個兒蓋房呢!”就這樣,兩人起早貪黑,把房給蓋起來了,雖說簡陋了些,那也是自己的房呀!有房就有了家,她和丈夫在這里舉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想想,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時光呀!
福嬸的思緒沒有停,癡癡地沉浸在回憶中。是啊,這里留給她的記憶太多了,多得就像房檐上密布的蜘蛛網,夠不著,抹不掉。她想起了兒女滿月那次,那是多大的場面啊!親朋好友都來了,鄉里鄉親也來了,酒席從院子里一直擺到了院子外,恭喜祝福的聲音此起彼伏。丈夫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結婚五六年都沒生小孩,以為生不了,沒承想一下子生了龍鳳胎,兒女雙全,丈夫怎能不高興呢!福嬸耳邊至今還回蕩著丈夫爽朗的笑聲。
唉,日子真是不經過啊!一轉眼兒子就長大了,就要有自己的家了,要是丈夫和女兒活著該多好啊!想到這里,福嬸的心就痛痛地揪了一下。那一場水多大呀,鋪天蓋地,波濤洶涌,不足三歲的女兒在水中翻滾,奮不顧身的丈夫在水中掙扎,一眨眼就不見了。她呼天搶地、悲慟欲絕,要不是兒子福生撕心裂肺的哭聲,自己跟著走的心都有。如今兒子大了,自個兒也老了。
福嬸顫顫地站起來,看了看窗外的天,到點了,該走了,過點了就找不著親人了。福嬸喃喃自語,走到門邊,“咔嚓”一聲鎖上了門。
這天,福生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他沒在意,他要在意的事情太多了,根本無暇理會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咯噔”。他忙著籌辦婚禮。娜娜答應嫁給他了,不,嚴格來說,是娜娜的父親——那個高高在上、威嚴得讓人窒息的行長同意把女兒嫁給他了。雖然她開出的條件幾乎讓人無法接受,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她能嫁給他,他在省城就有了一切——工作、家庭、名望、地位,這不正是許多人一直夢寐以求的嗎?
福生是幸運的,幸運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僅僅三年,他便收獲了別人十年都難有的成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一個人分享,不是同學,不是老師,不是朋友,是母親!他突然想到了母親!可他不能告訴她。“我不能認你媽,你也不能和我爸說你鄉下還有個媽,如果你要跟我在一起,你就得說是個孤兒!”三年前娜娜的話猶在耳畔。福生忘不了那一幕:那個晚上,他跪在母親面前,痛哭流涕。母親一聲不吭,待他哭完了,才把他扶起來平靜地說:“你有你的幸福,去吧,媽沒事,媽能照顧好自己,這么多年不都這樣過來了嗎?”他給母親留了些錢,抹著淚,走了。一晃,三年了,也不知母親是否安好。前些天兒子生病,在醫院打點滴,他緊張得不行,又一次想到母親。他記起小時候自己生病,母親緊張得都哭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不行,一定得回家看看!思念的煎熬迫使他下定決心。
今天下班一回到家,福生跟妻子娜娜說要出差一趟,隨即胡亂收拾了幾件衣服,開上車就出了門,朝著老家的方向奔馳而去。
路上,福生打開音響,小蓓蕾組合的歌唱傾瀉而出: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