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中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山西 晉中030600)
樂府古辭《江南》最早見錄于《宋書·樂志》,取首句又名為《江南可采蓮》,簡潔明快的民歌體式使此詩流傳度極廣,也為學術界持續關注。對《江南》古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如下兩點:一是主題研究。早在南北朝時期謝靈運的《閑居賦》中就出現《江南》為采蓮勞動生活之作的觀點[1]7;后由民間廣泛存在的“魚”意象對愛情的隱喻作用,在聞一多《說魚》篇[2]27理論基礎上形成“愛情隱喻說”;后王富仁在《名作欣賞》中提出了“自由心聲說”[3]16-17,在當時存在較大爭議,魏文華發表《關于漢樂府民歌<江南>的主題——與王富仁先生商榷》[4]102-104質疑“自由心聲說”,由此引出了一次學術辯論。二是詩意豐富及意象解讀。從教學功用出發,王開美《<江南>課堂實錄》[5]44-47、羅艷芳《中學古詩文教學中的互文性文本解讀研究》[6]、李英欣《對外國留學生的古代詩詞教學——以愛情詩為例》[7]、任海燕《蓮意象與中小學語文教學》[8]對《江南》中的意象進行了多層次的解讀,進一步豐富了詩歌內涵。從文學鑒賞出發,張鵬《樂府古辭<江南>考論》[9]分析了《江南》產生的背景及音樂特點,描述了對后代詩歌創作的意義及影響;范子燁《論<江南>古辭——樂府詩中的明珠》[10]42-51揭示了相和與疊唱的詩歌吟唱形式使詩歌具備了“原生態”的實用功能,指出對后世“江南”體詩歌的開創及啟示作用。文章通過梳理相關文獻資料,列出了對《江南》主題的三種不同解讀并在不同主題觀照下對詩歌意象作出了分析,以期能為相關研究提供借鑒和啟發。
此觀點出現較早,支持者較多、較為常見。在《宋書·謝靈運傳》中錄有《閑居賦》中“卷《扣弦》之逸曲,感《江南》之哀嘆。”在對本句作注時曰:“《江南》是《相和曲》,云江南采蓮。”[11]1761該書作者為梁代沈約,可見在南北朝時期已經認為《江南》的主題為采蓮嬉戲之作。唐代吳兢在《樂府古題要解》中闡發其主旨曰:“《江南》古辭蓋美其芳晨麗景,嬉游得時。”[12]7更為明確地指出《江南》主題為描繪采蓮人在采蓮時嬉鬧歡樂的場景。蓮是江南重要的農作物,采蓮是當地常見的農事活動。在我國詩歌傳統中,反映勞動生活的農事詩的創作由來已久,《詩經》中就有很多此類篇目,且構成了“風”的重要內容,如《周南·芣苢》便是在采摘車前子時的一首勞動歡歌:“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13]7通過重章復唱的形式描繪了勞動者采摘車前子的情景。農事詩的產生是和生產勞動結合在一起的,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作。”[14]67這就是農事詩的最初起源。在蓮藕廣為種植的江南水鄉,采蓮是一項必不可少的勞動,又因采蓮之人多為年輕女性,便使勞作之外多了詩意。樂府古辭《江南》是較早記錄采蓮一事的文學作品,進入魏晉出現《秋胡行》《吳聲》《子夜歌》等表現采蓮的作品,“采蓮”逐漸成為江南文學意象的重要元素。現當代學者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朱東潤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亦持“勞動嬉戲說”觀點。作為被選入蘇教版一年級小學語文課本的作品,“勞動嬉戲說”也更為適合低年齡段學生教育教學目標。
在“勞動嬉戲說”主題觀照下,小學課本將“田田”注為指荷葉盛密貌。其實“田田”作為詩歌的重要意象,歷來存在多重釋義。“田”本義為耕種用的田地。如《詩經·小雅·大田》:“大田多稼。”后名詞作動詞,指耕種。如《詩經·小雅·信南山》:“畇畇原隰,曾孫田之。”“田”還可指大鼓。如《詩經·周頌·有瞽》:“應田縣鼓。”有學者據此義推斷“田田”在詩中為擬聲詞,指蓮葉下男女勞動嬉戲時所發出的聲音。亦有說法認為“田田”為“團團”或“圓圓”之訛誤。[15]65據查,“田田”在《江南》之前從未表現過荷葉盛密之貌,那么作者為何在此要首創此意蘊?筆者認為,《江南》是漢樂府民歌,具體作者已不可考,但我們可通過考證得出作者創作時代及創作背景。西漢流行楚聲,幾乎未發現完整的五言詩。西漢時期江南經濟落后,生活條件惡劣,司馬遷曰:“江南卑濕,丈夫早夭。”[16]3409以北方人為主流的西漢王朝很難將江南風物納入自己的審美視野。但到東漢時期,中國氣候經歷了一次由熱變寒的大變遷,使江南氣候接近中原,很多農作物由北至南傳入。由于東漢政權不穩,北方戰爭不斷,使很多流民涌入江南,促進了江南的開發和經濟的發展。東漢的循吏制度使很多北方文人來到江南推廣儒學,逐漸使江南出現南北文人混合形成的江南文人群體,甚至出現了很多如會稽的陸氏的江東大族。出于政治和戰亂,文人由南至北或由北至南便成為常態,《江南》的作者應該就是其中之一。
結合“田”字字形可發現,在北方人的思維中,看到“田”就會想到阡陌縱橫、一眼望不到邊的農耕之地。而江南是水鄉,適宜農耕旱種的土地很有限,但蓮藕卻廣為種植,所謂“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盛景在這位由南至北或由北至南的文人眼中是完全可以與北方阡陌相連、廣袤無垠的耕地相媲美的,北方耕地用“田”已可表示,作者卻用“田田”來描繪生長于南方的蓮葉,表現出荷葉如北方莊稼的一望無際、繁密茂盛,還為小魚的出場提供了在茂密荷葉遮蔽下如北方廣袤田地般的廣闊活動空間,成就了在荷葉間忽隱忽現的驚喜。“田田”兩字連用更寫出了作者內心的激動。這位文人或由南至北后出于對故鄉的思念,懷想著故鄉的采蓮盛況創作了此詩;或由北至南,被從未見識過的江南采蓮盛況所震撼,寫出此詩。
詩中作者連用五句相同的句式來表現“魚戲蓮葉”的情景,后人對其用意頗多揣測。從“勞動嬉戲說”這一主題出發,亦可得解。詩歌產生于勞動生活中,所謂“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愛者歌其情”。[17]1723《江南》作為一首反映采蓮生活的樂府詩,有著對采蓮生活的真實反映。看似充滿詩意的采蓮生活其實充滿了艱辛的勞作之苦。采蓮要早出晚歸,如陳后主《采蓮曲》中“相催暗中起,妝前日已光。……晚日空照磯,采蓮承晚暉。”[18]731;有時還會遇到風急浪高的危險,如梁簡文帝蕭綱《采蓮曲》中“風起湖難度,蓮多摘未稀。”[18]734由于采蓮人需劃乘小船才能出入于藕花深處,但荷葉生長高深繁密,采蓮時難免不能相顧,“相逢畏相失”的狀況便使采蓮人需要通過采蓮歌謠互相辨別方位、分析處境等,“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18]733便是對此情境的描述。《江南》中描繪水中嬉戲的魚兒用了四個不同的方位詞,可能就出于采蓮人辨別方位之用。采蓮人使用歌聲既告訴了同伴自己所處位置,也明白了伙伴在何處行舟。保證安全的同時排解了寂寞勞苦的情緒,此起彼伏的歌謠便構成了“秋風日暮南湖里,爭唱菱歌不肯休”[18]734的風景。
“愛情隱喻說”這一主題是基于中國傳統詩歌中“意象”理論而生成的。“意象”的理論依據來源于《周易·系辭》“觀物取象”一說,在詩歌中表現為主體對客觀物象形成感知,通過文字來建構客觀物象與主題心靈體驗間的相互融合,構成暫時或固定的意蘊、情調。“愛情隱喻說”應是在聞一多先生提出“魚”意象為求偶、情愛等隱語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聞先生在《說魚》中指出:“魚是匹偶的隱語,打魚、釣魚等行為是求偶的隱語”,[19]127并采用《國風》中眾多篇目加以例證,如指出《齊風·敝笱》中“敝笱在梁,其魚魴鰥”[20]200便是用“敝笱”(破捕魚的竹籠)不能捕捉“魴鰥”(魴魚和鯤魚,皆大魚)來隱喻魯桓公不能防齊文姜與其兄淫亂;又如《陳風·衡門》中“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20]270將吃魚與娶妻并舉,魚所具有的愛情隱喻性更為明顯。隨著考古學的發展,尤其是一部分史學者的佐證,這一觀點得到了學術界廣泛認可。如趙國華在著作《生殖崇拜文化論》中提出“魚”在古代祭祀中由于先民求多子的心理,被塑造成女陰的象征,魚便與具有繁殖特點的配偶情侶關系聯系了起來。此類研究眾多,不再贅述。《江南》中的“魚”和“蓮”意象便是在詩歌創作和流傳的漫長過程中被賦予了特定的意蘊,決定了詩歌愛情隱喻的主題。
先看“魚”。江南地區在農耕之前便有了漁獵,作為重要的食物來源,先民希望魚取之不盡、食之不斷,魚便有了富足、豐饒的意蘊。我們今天流傳的重大節日要吃魚寓示“年年有余”,便是對這一意蘊的承續和發展。隨著認知能力的提高,先民逐漸發現魚產子多、繁殖力強的特點,這使重視勞動力多寡的原始先民產生了對魚的崇拜,認為魚具有著神秘的生殖力。而女陰在遠古時期是人類生殖力的象征,先民將魚的形體與女陰輪廓聯系,發現了二者的相似之處,便逐漸產生了對魚的崇拜,很多部族便以魚為圖騰,使魚具有了繁衍子嗣、人丁興旺的意蘊。魚由象征女陰,逐步擴大象征女性。隨著父系社會代替母系社會,以女性為主的生殖崇拜逐步變為以男性為主的生殖崇拜。魚的意象也進一步豐富擴大到代表男性。聞一多先生便認為《江南》中“魚”即“余”,指男性;“蓮”即“憐”,指女性;“魚戲蓮”即男追女嬉戲。由于魚的男、女性的象征意蘊又逐步擴大為配偶和配偶關系(戀愛關系、婚姻關系)。“魚”意象的意蘊不斷擴大引申,表現了我國人民對生命的終極熱愛。
再看“蓮”。蓮在江南自古廣為種植,《爾雅》記載:“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蘧,其本營,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藥,藥中薏。”[21]576可見,蓮早已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作為中國詩歌起源的兩座高峰《詩經》和《楚辭》皆有對蓮的描繪。在中國文學作品中,“蓮”大致被賦予了四層意蘊:一為起源于《詩經》表現戀愛中男女對象美好形象的象征,如《鄭風·山有扶蘇》中“荷華”為女子形象的象征,《陳風·澤陂》中“荷”為男子形象的象征。二為起源于《楚辭》的君子高潔品格的象征,如《離騷》中眾多荷蓮意象的出現便是為了表現君子舉世獨清的高潔品格。后來經《愛蓮說》等文學作品的塑造深化,蓮作為高潔品格的象征意象更具有廣泛性。三為源于佛道思想的神秘意蘊,起源于《楞嚴經》卷一中對佛祖釋迦牟尼誕生的八種瑞相之一:千葉寶蓮的出現和描寫。四為源于民歌中愛情的象征,如《西洲曲》“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22]1023在具體詩歌中四種意象既區別又重合,既超脫又世俗,構成了“蓮”之獨有的豐富意蘊。如《江南》中的蓮便是處于愛情中女子形象的象征。詩中描繪了魚戲蓮的情景,蓮的花形與女性生殖器相似,蓮多子且蓮子結于蓮蓬之中,古人便由此構成了對蓮的生殖崇拜,以求子嗣增多。蓮的外形易使人聯想到柔美的女子,“蓮”又與“憐”讀音接近,便構成了《江南》中“蓮”指女子的隱語。魚戲蓮間便成為男女嬉戲的愛情場景的描繪。
此說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富仁在《舊詩新解(二)》中所持觀點。他認為“詩歌前兩句描寫蓮的詩句是起興之語,之后連用五句重點表現游弋于各處的魚,引導讀者感受自由愜意的游魚圖,表達自己對自由生活的向往。”[3]16-17人在現實生活中由于受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很難依照自身需求去適意選擇。但自由往往意味著個體在某一處境中可以做出多種方向的選擇并可改變這種選擇。詩中運用不同方位詞變換構成的排比句式加強了讀者對自由游弋的魚的感受,形成自由情緒所帶來的愉悅感。試想,在一望無際、繁盛茂密的荷塘中,一尾尾活潑歡樂的小魚在水中自由的游來游去,由于荷葉的茂密,也不必擔心日曬雨淋、被捕被吃,生活是多么的愜意!
用“魚”象征自由在我國民族文化中由來已久。我國古代先民有對魚的物象崇拜,一些地區將魚塑造為河神[23]142。在《帝王世紀》中有黃帝祭魚求雨的記載。在《山海經·西次四經》中把魚描述為“色身而鳥翼,音如鸞鴦,見則其邑大水”[24]49的形象。古人賦予了魚上天入地、呼風喚雨的神秘力量,甚至出現了如女媧、伏羲等人面魚身的形象,傳遞出了對魚廣闊活動空間的羨慕和人類戰勝自然、追求自由的信念。在春秋、戰國、漢代的墓葬中有很多魚駕車、拉車或護衛的壁畫或文物,這一現象告訴我們,魚在古代是具有溝通天地連接生死的信使的功能的,這便實現了魚更高意義上的自由。我國陰陽哲學中的太極形象創造之初就是兩只首尾相接、不斷運動變化的魚的形象。兩魚不斷運動預示著生命生生不息、常變常新,體現了先民對生死的豁達、對生命意義的終極闡釋和理想追求。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魚”意象的意蘊是相當豐富的,其中包含象征自由。在《詩經·國風》中“魚藻”和“靈臺”就包含著對魚自由形象的展示。在最富有自由精神的《莊子》中,其汪洋恣肆的文字海洋中時常有魚的身影。在不同的“魚”寓意中,象征自由是《莊子》最重要的意蘊,如“濠梁之辯”中從容出游的鰷魚,《逍遙游》中可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北冥鯤魚。莊子以魚喻自然的人性,指出治國當順乎民情。莊子的魚也有對現實的無奈,如:“涸轍之鮒”中忿然作色的鮒魚。但對自由的憧憬與追求始終是其主旋律。《莊子》通過“魚”意象表現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無待、無累、無患的狀態,是擺脫榮辱得失、忘記是非恩怨的至樂狀態,是人生至高境界的自由。這種對人生自由的追求在中國文人中一直得以延續,并形成了文人精神的象征。較有代表性的是晉代陶淵明在田園詩中為中國文人構建的精神家園。陶公用“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表達自己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就像池塘的魚對大江大海的思念一樣,“魚”成為了自由精神的象征。進入唐朝,文學作品中“魚”意象的出現更為頻繁,僅《全唐詩》中帶有魚意象的詩就多達2180多首,表現隱逸情懷的垂釣詩是對“魚”自由意蘊的再次深化與豐富。
樂府古辭《江南》雖用詞簡潔卻詩意雋永,對后代詩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一,《江南》中所使用的“田田”“魚戲”“采蓮”意象在后代表現江南風情的詩歌中頻繁出現并廣泛使用,形成了描寫江南的代表性意象。尤其本詩首創用“田田”表現荷葉盛密貌的用法得到文人尤其東晉南朝詩人的青睞。如謝朓《江上曲》:“蓮葉向田田。”陸罩《采菱曲》:“參差雜若枝,田田競荷密。”其二,《江南》啟發了后代文人不斷創作以江南為題材的詩歌,逐漸形成了具有獨特審美性的江南文學。據《樂府詩集》記載,以江南為題材的樂府詩,從南朝到唐代主要可分為兩大類:一類為源自相和歌辭《江南可采蓮》的《江南曲》;一類為梁代新創的清商曲《江南弄》。《全唐詩》中以“江南”為題的作品就多達50多首。詩作所反映的主題也由江南風物、男女情愛、相思離別擴展至遷謫感嘆、離愁羈恨等。江南經典意象構成的多元主題,影響了中國古代詩歌的美學風貌。其三,《江南》及其后的眾多描寫江南的詩歌賦予了“江南”這一地理名詞獨特的審美性,具有了有別于其他地區特別的美感與詩意。提到“江南”二字,人們便會不自覺的聯想出煙雨迷蒙、映日荷花等美景,成為國人的夢里水鄉,形成一種民族文化的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