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早期二元思維及其文化研究

張馳+王福革

【摘 要】 本文分析了蒙古族神話的二元思維方式、薩滿教的二元思維方式、英雄史詩的二元思維方式，認為二元思維是蒙古族早期神話、薩滿教和史詩直觀世界的原始思維方式。表現為善惡、天地、黑白、肉靈等范疇之間的對立、相反和統一，體現了早期蒙古族對對象世界和自身的解釋，是蒙古族早期文化形式。

【關鍵詞】 蒙古族；二元思維；神話；薩滿教；英雄史詩

公元前2世紀至10世紀是蒙古族部落和部落聯盟時期，從《蒙古秘史》和《史集》等歷史文獻中記載的蒙古祖先的神話、薩滿教和史詩等，較好地反映了這一時期人們崇尚英雄精神的境界追求，因此又被稱作英雄文化時期，或蒙古族早期歷史時期。

在這一歷史時期思維方式研究中，特別是從二元思維的角度來研究的論著非常少。所謂二元思維方式是由二元論思想發展而來的思考和處理問題的一種模式。所謂的二元論：“認為世界有兩種各自獨立、性質不同的本原（即物質和精神）的哲學學說。主要代表有法國的笛卡兒。廣義地指任何將宇宙分為兩個獨立部分的宗教教義或哲學學說，如古波斯摩尼教的二元論（善和惡）、柏拉圖（理念和事物）和康德（本體和現象）的學說等?！痹跂|西方文化中，二元論是早期人類宗教、神話和英雄史詩中最常見的哲學思想。如果從哲學本身看，二元論是一種世界觀，而把思考對象劃分為兩個部分的方法則是方法論。換言之，也是一種哲學思維方式，也被稱之為神話思維。最早進行二元論思維研究的是萊德克利夫—布朗和列維—斯特勞斯。萊德克利夫—布朗認為：“這種思維通過一對相反的概念來進行，如上下、強弱、黑白等。”重點強調了兩方面的相反性，而列維—斯特勞斯則認識二元思維方式中的對立性才是早期人類宗教、神話和史詩的核心。無論是相反，還是對立，把對象分成兩個部分，并從二者相反或對立的角度去研究人類早期文化，開創了對人類文化學研究的新方法。在中國人類原始文化研究中，湯惠生老師創立的二元對立理論對中國史前人類思維、觀念、藝術等開展了很好的研究，成為其巖畫解釋理論的組成部分，在國內外學術界有著廣泛的影響。

在蒙古族早期文化形態中，在宗教信仰方面，主要有狩獵時期傳下來的薩滿教，以及反映人際關系的氏系譜和祖訓古語等文化形成。在文學方面，傳統的神話得到了發展，包括族源神話、宇宙起源、人類起源、社會形成的創世神話。在史詩方面，從中短篇史詩到長篇史詩，其創作進入繁榮時期，據不完全統計，共有三百多篇。從蒙古族早期文化的內容看，主要講述了宇宙的起源、人類的來源等宇宙發生論等問題，即宇宙是怎樣形成的。在說明宇宙從混沌、人類從神靈演變的過程中，從對立的兩個方面相反或對抗中來說明其過程，并從雙方的統一中說明當下情況，體現了蒙古族二元思維方式的主要特征。

一、神話的二元思維方式

神話是蒙古族文化的童年。從已發現的神話看，內容相當豐富，諸如：天神之戰、麥德爾娘娘開天辟地、莫日根射日、保牧樂等。這些神話變體較多，不同地區說法不一。大體反映了階級社會前后蒙古地區游牧文化特征，并與薩滿教相結合，反映了神話思維在自然力的神話中，與人們信仰相一致的特點。從神話反映的思維特征看，體現了蒙古族從認識世界（客體一元）到認識自己（主體一元），以及實現二者（二元）統一的邏輯思維過程。蒙古族神話傳說可以分為圖騰神話、族源神話、開天辟地、自然界神話、牲畜保護神等神話形式。

在蒙古族圖騰神話中，關于人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蒼狼、白鹿說。主要史料有兩則，一是《蒙古秘史》開篇的第一句話：“成吉思合罕的祖先是承受天命而生的孛兒帖赤那（蒼色狼）和妻子豁埃馬蘭勒（白色的鹿）一同過騰汲思海來至斡難河源頭的不兒罕山前住下，生子名巴塔赤罕。”二是拉施特在《史集》中關于蒼狼和白鹿的解釋。“關于蒙古人最初生活的詳情，誠實可靠的講述歷史的突厥講述者說，所有的蒙古部落都是從‘某時逃到額兒古涅—昆（蒼色的狼—拉施特注）來的那兩個人的氏族產生的。那兩人的后代中有一個名叫孛兒貼—赤那（慘白色的鹿——拉施特注）的受尊敬的異密，他是若干個部落的首領，朵奔伯顏與妻子阿闌—豁阿以及若干其他部落都出自他的氏族。他有許多妻子（合敦）和孩子。名叫豁?！R闌勒的長妻為他生了一個在諸子中最有出息、后來登臨帝位的兒子，這個兒子名叫巴塔赤罕?！?/p>

在上述史料中，人們發現蒙古族的祖先起源是與兩個具有性別對立的圖騰物——蒼狼和白鹿聯系在一起，蒼狼代表著男性，白鹿代表著女性，二者的結合衍生出蒙古民族。蒼狼和白鹿分別代表著二元對立中的一元，只不過這里的蒼狼和白鹿還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對立或對抗的屬性，更多體現的是統一。

與具有血緣關系的圖騰崇拜不同，蒙古族還有其族源神話，主要記述本氏族非血緣性的祖先、部落、社會組織的來源等。具有代表性的族源神話有《天女之惠》（杜爾伯特傳說），主要講述一位年輕的獵人發現了一群美麗的天女在山上的湖泊里嬉戲，獵人用皮挎套住其中一位美女，并娶她為妻，不久生下了一位男孩，后來這位男孩帶領杜爾伯特戰勝敵人，保護了杜爾伯特人的美好生活，他就是綽羅家族的祖先。在族源神話中，綽羅家族來源于獵人與仙女的結合，是一種你情我愿的統一，只不過這里的二元分別成為仙女和獵人。

在《蒙古秘史》的族源神話中，“從‘孛兒帖赤那、‘豁埃馬蘭勒開篇到十一世祖的所謂‘感光而孕的‘日月神傳說，向人們敘述了蒙古部是‘天神（承受天命而生）或‘日月神的后裔。”特別是感光生子，表達了日與月的對立統一，這是蒙古族最早用日月對立面來表達統一的二元思維方式。

“冰天大戰”神話是蒙古族創世神話中體現二元思維最好的傳說。傳說“比太古還古的時代，天地不分，世界一片混沌，似浮動的云霧，漂蕩的脂膏，輕輕蠕動。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產生了明暗清濁的物團。于是，輕清之物上升為天，重濁之物下凝為地。天上出現了東、西、南、北諸神共九十九尊天神（騰格里）。在這些天神下還有幾千萬個星神，從此天上呈現出一派光輝燦爛的景色。但是，地界還處在一片漂浮的狀態，土地不凝固，無草木生物。于是諸神加固土壤，使土地變得平平整整，并從天上撒下草木，把照天神模樣造的人送到地上，從此地上有了人類，有了草木生靈。人們游牧為生，沒有罪惡和災難，日日過著安寧幸福的生活。后來人間為何出現眾多災難？故事接著敘述了原來是天庭內部發生爭戰。北天一隅有位策布吉克（即策根察布登，意為冰空或北極）天神（下稱冰天）不受任何天神主宰，對其歸屬問題，東方最高神特勒昆查干的長子霍爾穆斯塔（天帝）和北方神阿岱烏蘭天神發生爭奪，并發展到訴諸武力，阿岱烏蘭首先發難一舉占領冰天?；魻柲滤顾鬃痈袼範枌毟穸紴榱颂娉鲩T未歸的父親雪恥，領兵直搗冰天，除奪取冰天外，槍刺阿岱烏蘭，將其摔至下界，又將他的部下一個個踢碎踏爛，扔到人間。從此阿岱烏蘭變成了‘沙爾魔汗，他的部下變成了‘芒嘎泰這樣一批惡魔。這些惡魔給人間帶來了冰雪嚴寒、病魔劫難、蟲獸吞噬人的生命的嚴重災難。人們不得已向上天祈禱，請求速降天神消滅惡魔。最高天神知悉此情，便舉行諸天會議商討決定，令格斯爾寶格都降生人間，除災滅魔?！眅ndprint

在該神話傳說中，有著較明顯的二元對立的范疇，諸如：天與地、輕清之物與重濁之物、幸福與災難、阿岱烏蘭與格斯爾寶格都等。這些范疇通過天成生成、神靈斗爭仔細描述了天地萬物生成的過程，解釋了人間嚴重災難的主要原因等，是一幅較完整的宇宙生成的圖示。

自然界神話和牲畜保護神以《莫日根射日》和《征服黑龍王》等為代表，講述了黑矮的小老頭與黑龍王、莫日根與九個太陽之間對抗的故事。在激烈的沖突對立中，人類終于戰勝神靈和九個太陽，是二元對立中以一方戰勝另一方來實現二元對立中的統一。

二、薩滿教的二元思維方式

薩滿教是蒙古族原始宗教，最初以日、月、星辰、山水、樹林、禽獸等自然物為崇拜對象。父權時代后，出現了瑪納罕、吉雅其、蘇勒德等職能神。到了階級社會，在自然神和職能神之上出現了以天神騰格里，完成了從自然宗教向人文宗教的過渡，形成了以騰格里為核心的神譜體系。研究薩滿教文化及其思維方式，除了薩滿教諸神的神性外，重要在于其靈魂觀的理解。薩滿教的靈魂沒有非常明確的概念，人們只能從具體的靈魂表述中感知靈魂的存在，特別在具體的宗教活動中，體現了靈魂與依附物的二元特性。

1、靈魂與肉體的二元論

在薩滿看，人的靈魂是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特別是人在做夢時，靈魂會出行。在薩滿文化世界里，睡覺是薩滿獲得法術和醫術的最好方式，也是薩滿獲得神性最重要的標志之一。薩滿在睡覺的時候能夠讓靈魂自由游蕩于夢中和夢外，這種出游可以幾個小時，甚至幾天。靈魂的出游通常以小動物方式，如蜜蜂、蠅子、小蛇、螞蟻等，這些小動物能夠很方便窺探到隱情，既能夠制造疾病，也能夠治好疾病。在薩滿看來，正因為人的靈魂可以隨意進出人的肉體，薩滿才能夠控制靈魂，通過占卜、請神等方式發揮自己的作用。民間薩滿們把靈魂控制術看成薩滿重要的職業能力。

2、影子魂

是指每個人都有兩個靈魂，一個是身體本身，一個是人的影子。影子會在空中飄動，有時也會進入陰間，只有強有力的薩滿才能控制影子靈魂。

3、體魂

在薩滿看來，人死以后，靈魂并不死去，有的靈魂就藏身于人的尸體中，特別是骨子里。只要人的尸骨不爛掉，人的靈魂就存在。薩滿為了讓自己有法力，他們通常把尸骨掛在自己身上，認為這樣就可以憑借尸骨的力量來獲得和施展法力。

4、獨立于形體的亡魂

人死了以后，人的靈魂并沒有死亡，相反還要游蕩于空間，成為某種靈魂王國里的一份子。這樣的靈魂能被薩滿招回到烏麥中去，借助女人的身體實現輪回轉世。特別是薩滿的亡魂，具有更大的能量，能夠主導靈魂轉世和影響活著的薩滿。

在靈魂與依附物的二元對立中，特別是靈魂和人的肉體之間的對立和統一，靈魂并沒有脫離人的身體而演變成獨立的神，靈魂常常要借助于人的身體才能發揮作用。另外，薩滿通過控制靈魂的方式，使得靈魂并沒有離開人而去，更多的是與人相結合才能發生作用，而薩滿扮演了重要的統一作用。

在薩滿教神譜體系中，原先分散的、獨立的眾多騰格里分裂成兩大敵對陣營，即西方的五十五尊騰格里天神，即善神，代表著光明、正義。東方四十四尊騰格里天神為惡神，代表著丑陋、殘暴。對于神祇的劃分，顯然受到了人們倫理觀念的影響，或者說在其宗教思想里包含著現實倫理的思想因素。西方善神和東方惡神斗爭是持續的，時敗時勝。根據布里亞特蒙古族的傳說，西方善神之首霍爾穆茲達之子——博和·穆達與東方惡神之首阿達·烏蘭之子博和·泰里因為煉鐵技術發生糾紛。于是他們下界，變成公牛，互相爭斗。最后，博和·穆達取得勝利，成為白色牲畜的保護神，戰敗的博和·泰里回到了東方，成為黑色牲畜的保護神。在兩大善惡神譜體系中，有過合作，也有過爭斗，在二元的對立中，除其爭斗的性質外，二者之間相反也占據著重要地位。

三、英雄史詩的二元思維方式

蒙古族是一個史詩的民族，據統計，蒙古族英雄史詩大約在三百多部，具有代表性的有：《喜熱國莫爾根》《勇土谷諾干》《杜喜巴拉圖英雄》《仁欽莫爾根》和《那仁汗傳》等。史詩開篇通常采取了二元分析的方法，認為“上古時期/混沌時期；高聳的天，煙霧時候/高高山脈，塵土時期；廣大土地，雜亂時候/五光十色，未分時期……黑白顏色，未對立時期?！笔吩姲延钪娴难莼殖扇齻€階段，認為在最遠的上古時期，宇宙還處于一種沒有分化的混沌時期，即沒有分化成二元對立的情況，到了塵土時期，宇宙分化成了高聳在上的天和高高山脈之間的對立，到了未分時期，宇宙呈現了更多的對立，表現為雜亂和五光十色，等到了未對立時期，宇宙出現了黑白的對立。史詩用宇宙生成論的方式，描述了宇宙演化的進程，特別以混沌走向對立的二元思維，講述了宇宙演化過程。

在宇宙進化到人類的時候，這些史詩的核心便轉到了婚姻和征戰?；橐鍪侵v英雄到他鄉求婚娶妻的過程，或因惡魔入侵家園，掠走其妻而引發的戰爭，消滅惡魔奪回妻子的過程。征戰描述的是魔王入侵英雄國土，英雄奮起反抗，戰勝惡魔，奪回自己的一切，重新過上幸福生活，也就是俗稱的英雄鎮壓蟒古斯的故事。在史詩的故事描述中，英雄江格爾與惡魔莽古斯之間的斗爭滲透著善與惡的二元分析，包括認識主題、故事情節、形象分類和結尾等。史詩中的善方是江格爾，具有“把生命交給短劍長槍，把赤心獻給寶木巴天堂”的特點。惡方是莽古斯，代表著黑暗、丑惡、自私、瘟疫、戰爭等。英雄居住在群山之中的宮殿里，那里眾多的氈房和哈那。哈那用鑲嵌著雄獅獠牙的檀櫞和珍貴的象牙裝飾。相反，莽古斯居于陰暗的山谷中。英雄食用的是釀制的美酒、純潔的奶食品和清涼的好茶。而莽古斯則吃著青蛙、蛇肉等不潔的食品。在史詩的結尾部分，通過善方江格爾對莽右斯的勝利，實現了二元對立中一方與另一方對抗中的統一，建立了人間天堂寶木巴，“江格爾的寶木巴地方，是人間天堂孤獨的人到了那里，人丁興旺；貧窮的人到了那里，富庶隆昌。那里沒有騷亂，永遠安寧，有永恒的幸福，有不盡的生命?！睂毮景痛碇茞憾獙α⒃僖淮螌崿F了統一。

史詩中使用二元對立的方法還有很多。諸如：從寶木巴英雄的座次排位看，江格爾左手有十七位英雄，右手也同時有十七位英雄，左右手分別代表著力量和智慧，而左右手構成了人之雙手，代表著力量和智慧的統一。在智慧方面，史詩劃分為大智和小智，大智往往是英雄所具有，諸如英雄阿拉譚策吉，史詩稱他有千里眼、先知等，在每一次的戰斗中，都能準確的預知敵人的情況，制定與敵作戰的策略等。小智慧常常出自下人和坐騎之口，表現為看破敵人的計謀，為主人遭遇的困境解難等。大智和小智的結合，使戰勝魔王成為可能。在生死觀方面，英雄把死亡看成是一種壯舉，“死亡，不過是白骨一堆，鮮血一碗。”死在戰斗中的英雄值得尊敬。正因為把生死看成統一的過程，英雄才能視死如歸。在天地生成方面，史詩認為：“輕和清為上升/重和濁為下沉；青天在黎明/大地在復醒；青天之旋轉/陸地之震地?！痹谛纬蛇^程中，輕和重、清和濁、青天和大地、黎明和復醒、旋轉和震動通過雙方的對立，形成了天地，出現了穩定的天父、地母。把天比喻成父，把地比喻成母，用人們可感知的對象，在陰陽對立中，保持了宇宙的平衡。關于大小方面，史詩表達了大海是由小溪積累而成，大山是由小丘堆積而成，表達了大小二元對立的統一性。

蒙古族早期二元思維方式體現在神話、薩滿教和史詩中，是蒙古先民最早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直覺思維方式，應當具有豐富的內容，但由于史料的缺乏，本文只能在一般的意義上做出說明，隨著蒙古族早期文化研究的深入，相關研究一定會取得更大的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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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 馳（1993.5-）男，蒙古族，遼寧人，研究生學歷，研究方向：蒙元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