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榮
書法批評是一種意義的發現
董水榮
書法意義的發現和挖掘在于書法文化與書法精神的顯示。
我始終認為書法批評在意義的發現和挖掘上要有敏銳的目光、獨特的藝術直覺,這樣才有可能讓書法批評擁有特別的批評力量。敏銳、獨特的批評品質,在于批評者關心和追尋書家作品內在的來自心靈的波動,洞察他們如何進入創作的心臟。這種執著的追尋,久而久之會在他的批評品格、方式乃至理解書家、作品的內在奧秘上尋找到一條秘密的通道。書法批評不應該只是一種冷漠的技術解剖,更應該成為一種與批評家主體有關的思想運動。批評就是批評,它不應跟在創作的裙裾之后亦步亦趨,而應與創作聯袂而行,甚至要有一種思想先導的能力。真正的批評家在書法發展中觀前顧后,有著較為明晰的動態把握能力。書法批評家通過創作實踐中的深入辨析來演繹自己對書法、對藝術、對文化的看法,繼而進行有效的批評寫作。這是對批評家的批評素質的要求。
總會有一部分人固執地認為,傳統的書法品評模式已足以用來評論我們當代的書法,任何新發展的觀察方法和討論當代書法的視角的介入都是對書法發展的一種傷害。在我看來,這不是對傳統的保護,而是用僵化與靜止的眼光認識傳統。對于傳統書論的認識不僅要從方法上看,還必須從歷史發展中看。傳統品評有其精華的一面,更為注重情感的體驗和表述,多采用簡約的比喻勾連出鮮活的審美體驗。比如,蘇軾《評書》中說:“永禪師書骨氣深穩,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不已,乃識其奇趣。”又說:“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唐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通過書法與詩的審美類比,將審美體驗從詩帶到書法,給書法的情感體驗營造出一個整體的文化情懷。更為直觀一點的比喻有“狀如算子”“松下老僧”等,這是由形帶入情境。這種品評模式最大程度地啟發觀者把對一普遍事物的深刻感受遷移到書法的文化與審美體驗中來。但當代書法作品是當代文化精神的融合體,比擬式的審美遠遠無法滿足當代書法的評論要求。
當我們直面批評對象時,書法理論家朱以撒說:“我們對書法意義的開掘,顯然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處在當今創作觀念、欣賞觀念發生或逐漸發生轉變的年代,書壇的欣賞趣味發生變異。人們同處于一個現實時段,感受同一時代的脈動、節拍,但審美時空感覺相差很遠。”(《書法審美表現論》)特別是來自另一種美學意識的持續挑戰和新的審美趣味的崛起,使書法意義的解讀更加多元化。那么書法意義的發現、書法意義生成的背后,有什么規律可供我們討論呢?
我們發現,同一作品在同一時代,對其意義的發現也不盡相同。在文學界不是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嗎?個人由于在社會關系中的地位、處境以及個人的經歷、氣質、個性等諸多因素的不同,就有不同的視角和意義的發現。書法的審美雖然有普遍性,但引發的體驗,因讀者的不同而不同。書法作品以線條的流動、墨色的變化這些抽象的審美對象向批評家開放;批評家根據自己的感受進行闡述、判斷,產生不同的話語,有的甚至是尖銳的沖突。有了相異和沖突,才有了批評上的爭鳴與交鋒,但這并不妨礙書法批評的展開。在這里,重要的是對書法意義的發現,而不在對與錯——其實也沒有對與錯的絕對標準,只有深刻與膚淺的比較。有時我想,對于批評來說,深刻的錯比膚淺的對更有價值,因為深度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蘇軾《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詩帖》
批評家的個性或批評家的態度、傾向、方法、理想等,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批評活動的展開方式和批評話語的存在形態,也決定了書法意義的傾向和價值的延伸。然而,各種批評話語、方式的展開都有自身的優點和缺陷,只有尊重批評家不同的批評話語才能互見長短。正是因為存在不同的話語方式,才可能對同一優秀作品有不同的意義發現。沒有批評話語的交鋒,對作品藝術內蘊和審美價值的認識就不會推向新的層次和新的境界。書法批評是創造性的思維活動。由于批評者主觀性的介入,批評主體實際上參與了作品意義的生成和呈現,也參與了一個時代書法觀念、審美理想的生成與擴展,書法批評對書法創作的依附關系由此而脫離,批評的創造性也在這里獲得了保證。
書法意義的生成是一種累加的過程,是歷時動態展開的過程,是一種不斷運動的美學。書法批評作為一種不斷運動的累積的美學,表現為同時代的橫向展開與歷代的縱向遞進兩個方向。也正因為這一特征,書法意義的不斷開掘才有了可能。
批評作為一種符號互動的過程,在歷史遞進的累積中表現得更為明顯。不同的批評作者處于不同時代的文化背景之中,用自己所處時代的文化觀念對批評對象作新的解釋和評價。所以歷來對于王羲之、顏真卿的書法有不同的解說與闡釋。對于當代書法批評家來說,根據當下的書法風格或書法運動的要求重新評估過去的書法作品成了一種需要,也成了一種必然。當新的價值判斷和理解超越了歷史的視野時,就產生了新的視野,也就有了作品新的價值判斷和意義發現。傳統經典作品的存在和作品意義的生成歷史,同時也是批評存在和形成的歷史。從經典被不斷地解說這一史實中,我們發現文本的意義和理解的發展,處于不斷生成的運動過程中。
實際上,書法批評的動態特征決定了書法作品具有無限的釋讀性,批評對象即書法文本的真正意義的發現是永無止境的。一般而言,一件經典的書法作品從一種文化和歷史背景轉到另一種文化和歷史背景時,批評者總是能夠發現作者和以往時代的批評家未曾預料到的新意義。
書法意義的發現和挖掘在于書法文化與書法精神的顯示。只有突顯書法批評特別的價值和魅力,才能讓它真正實現在這個商業時代對書法精神的守望。觀念先行的當代藝術,其本質特征便是觀念與理論的前導性。當代書法一方面把追溯的目光延伸到傳統文化里,想在這個參照體系里找到對自己、對當代書法藝術最有影響的諸種因素;另一方面則試圖把時代的審美觀帶入到創作中來。作為當代書法批評家應始終保持既是參與者,又是批判者,也是新意義的發現者的心態。這是當代書法批評合理的生存方式。
我認為書法批評在眾多的文藝批評中,是比較單純的。因為單純,它便很難具有像其他學術批評的厚度。書法批評不像文學批評、美術批評有很多哲學層面、人文層面、審美層面、思想層面的視點和理論。理論提供給書法批評的支撐非常有限。也許有人要問,古人對書法的點評不是有很精彩的話語嗎?其實古人對書法的批評給予當代書法批評的支持是很有限的。古人那種比喻式、印象式的點評雖然很形象、很精彩,但以那種簡潔、空泛的語言無法展開對當代書法思想的追蹤。也就是說,古人的那種批評方法已經無法滿足當代書法發展的要求。所以我很欣賞叢文俊教授的文章《藝術與學術》,他在文中爽直地指出:“今天對書法史的研究有很多東西需要重新檢討……古人有很多虛的,他們對書法的理解也有錯誤的方面,我們不要為尊者諱、為長者諱,對前人有的毛病,我們在書法史研究中要一個字一個詞去細細推敲,找出合理不合理的東西,我們的學術才有價值。”當代書法批評要勇于打破古人的禁區,特別是針對一些錯誤的認識。當代書法家活在當代的社會環境、文化環境中,他們對書法藝術有著與傳統觀念不同的理解。我們用傳統審美模式和方法來思考當代的書法現象,顯然過于迂腐。
當代書法批評必須自覺走向當代價值的構建。如何推進中國當代書法的發展,應是書法批評的主題。在今天,許多書法史學者的深入研究對我們更清晰、更準確地認識歷史會提供有力的幫助。今天的書法批評應該建立自己的價值尺度、語言系統,以便更符合當代書法的發展特點。
書法批評的水平和能力很大程度上體現在批評家對書法意義挖掘的廣度和深度上。只有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深度,只有獨特的角度,發他人所未發,才能引發書法作者和讀者的思考,才能給人以啟迪和教益。我想,具備敏銳目光的批評家可以成為錯誤的發現者和收集人;宏闊的視野和深邃的理性,可以發現作者、作品更為深廣的意義,賦予批評對象新的思想和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