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星星都亮了

通篇小說波動著令人回味的韻味，這是一位充滿創(chuàng)作激情的作家。

遠方是個令人向往的地方，表達著自由、浪漫還有夢想。當我們放下生活的羈絆，以勇者的姿態(tài)走向遠方的時候，迎接我們的會是什么？作者以生動的筆觸、充滿感情的描述、精美而巧妙的生活細節(jié)，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充滿生機的遠方畫卷，那里沒有瑣碎和齷齪，也沒有習慣的世俗和庸常，有的只是秀麗的風景、潔凈的空氣，如同山間淙淙奔流的溪水那般透明、單純的少女。那樣如同夢幻與童話一般的地方真的存在嗎？其實是不是真實存在是沒有關(guān)系的，只要我們心懷理想、心懷美好、心懷善良，那樣的地方就在我們眼前。

很多人都在尋找心靈的故鄉(xiāng)，他們不停地跋涉，不停地尋找，翻山越嶺，去了很多的地方，其實心靈的故鄉(xiāng)不在遠方，離心最近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掩卷遐思，你的感覺如何？

一

吳啟有的電話打進來時，唐秋生正在醫(yī)院貼伏。貼伏的第一道手續(xù)是拔罐，中醫(yī)學院的實習研究生一邊將醫(yī)療車上的玻璃罐翻過來，一邊說：“學醫(yī)時以為針灸最輕松，實習起來，才知針灸最累。”

“行內(nèi)不是有句話，”另一位研究生用火點燃酒精棉，放到玻璃罐里一轉(zhuǎn)，玻璃罐被烤熱了，“嘣”的一聲，吸到唐秋生后背上，“要想發(fā)財去婦科，要想受累來針灸?！?/p>

唐秋生聽著只想笑，沒等笑出來，嗓子一癢，咳了起來。兩個研究生停止動作，等著唐秋生咳完，好繼續(xù)給他拔罐，哪知唐秋生越咳越厲害，竟將身上的罐給咳了下來。

五年前，唐秋生得了個咳嗽的病，一咳就停不下來。有一次，去拜訪報社的老領(lǐng)導，老領(lǐng)導本來忌了煙，見到唐秋生特別高興，忍不住抽了一顆。煙一點起來，唐秋生就想咳，怕老領(lǐng)導生氣，一直憋著，哪知越憋越厲害，等到最后，“轟”的一聲，仿佛開炮一般，二三十個咳一連串地噴了出來。老領(lǐng)導的老伴慌忙開窗通風，說：“不叫你抽煙，你偏抽，這不，把小唐給熏著了?！崩项I(lǐng)導也變了臉色，拿著煙，面色凝重地說：“小唐啊，你還像從前那樣不成熟?！?/p>

從老領(lǐng)導家出來不久，唐秋生就被調(diào)到了辦公室工作，負責報銷、拿報紙、發(fā)勞保用品等，在以新聞業(yè)務為主的報社，無疑成了二等公民。唐秋生知道都是咳嗽惹的禍，一心一意想治好它，哪知吃了無數(shù)西藥、中藥總不見效。有一次，他在公交車上咳得直不起腰來，身旁的女子介紹道：“到醫(yī)院貼伏吧，貼伏治呼吸道疾病最好?！?/p>

貼伏就是貼三伏貼，在夏天將藥物貼到身體相關(guān)穴位上，通過皮膚吸收藥物，達到治病的效果，屬于“冬病夏治”的一種。女子正好去醫(yī)院貼伏，順道帶了唐秋生去。第一次貼伏下來，唐秋生的咳嗽馬上減輕了90%，二次去貼時，恰好遇到那位女子，出于感激，唐秋生請女子吃飯。邊吃邊聊，知道女子在安徽路開了一家書店。

安徽路是青島的一條街道，步行十幾分鐘就可到達海邊，街上有大量德式建筑。德式建筑在青島一點都不稀罕，因為最初的青島就是由德國建造的。一百多年前，德軍占領(lǐng)膠澳，德國政府意圖將它建成一個長期的殖民地，進行投資建設，將膠澳由一個小漁村建成號稱“東方瑞士”的明星城市，也就是青島。為了達到占領(lǐng)中國乃至亞洲經(jīng)濟市場的目的，德國殖民者開辦學校，傳播德國文化和德國精神生活，青島一時又成為西方文化的傳播中心。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1912年民國政府成立，一部分遜清王公貴族、高官大吏來到青島避難，他們有著深厚的儒學根基，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書法、繪畫等傳統(tǒng)藝術(shù)帶到了青島，這些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碰撞交流，形成了獨特的青島文化。時間雖然過去了一百多年，獨特文化氣息卻如同符號鐫刻進德式建筑的紋理里面，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女子開在安徽路上的書店肯定與別的書店不同。

唐秋生主動提出到書店參觀，女子欣然同意。到了書店，才知是座四層小樓，最初為德建膠澳郵局。紅色的牛舌瓦房頂，綠色的老虎窗，朱紅色的樓梯和房門，滿滿的異域風情。書店布置果然跟傳統(tǒng)書店不同，既有書，又有沙發(fā)、木桌、音樂，桌子的一角辟有吧臺，衣著樸素的店員在吧臺里烘制蛋糕、面包，泡茶、沖咖啡，顧客在這里既可買書、讀書，又可交談、休閑。

女子帶著唐秋生到了四樓，四樓的一半被裝修成餐廳。對開的兩扇木門上裝著顏色斑斕的花玻璃。門一關(guān)上，音樂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了出來，是跟建筑與裝修相配的爵士樂。

服務員進來問：“牟姐，喝什么飲料？”

女子問唐秋生，“咖啡、茶、果汁，喝什么？果汁是現(xiàn)榨的，有西瓜、芒果、木瓜、葡萄。”

唐秋生說：“茶吧?！?/p>

女子說：“泡我常喝的那種。”

等茶的時候，女子遞過來一張名片，唐秋生才知她叫牟江云?！板\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狈浅Ｓ袑W問的一個名字。

茶端了上來，是安溪的鐵觀音，只看茶湯，便知是上等的好茶。音樂也換成了中國的古琴曲。許是因為空調(diào)太涼，牟江云披上一件織錦披肩，頭發(fā)散下來，垂到了披肩上。這星點的變化，使得氣氛曖昧起來，唐秋生看牟江云的眼神跟剛進店時有了不同。

倆人相好是在貼伏結(jié)束之后。三伏過盡，暑氣消散，他們相約到海邊散步。擁擠的人群里，手不知不覺拉在了一起，沒有說“愛你”，也沒有擁抱接吻，非常自然地將對方貼在自己的心里。要的就是這份安定與踏實，經(jīng)歷了山崩地裂、山重水復的愛情之后，他們想要的感情大抵如此。

貼伏三年為一個療程，牟江云勸唐秋生連著貼三年。第一年貼伏，唐秋生的咳嗽就好了，第二年沒有再犯，他就沒有繼續(xù)貼。隨著咳嗽的治愈，唐秋生又從辦公室調(diào)到了新聞部，每天背著照相機，拿著錄音筆，到處采訪，寫的稿子一篇比一篇精彩，工作呈現(xiàn)出蒸蒸日上的態(tài)勢，第三年就被提拔為記者部副主任。

唐秋生平素與領(lǐng)導少有走動，論年齡與資歷在記者部都不是最長的，并且他從不相信工作做得好就能提級升職，因此對自己被提拔為副主任感到困惑不已。endprint

到書店跟牟江去說，牟江云笑而不語。唐秋生恍然發(fā)現(xiàn)，這幾年的改變都是因為認識了牟江云，身體情況的好轉(zhuǎn)、工作境遇的轉(zhuǎn)變，連同衣著品位的提升，都拜牟江云所賜。這個女子，正如古代的富家小姐，仗著自家的財富和天然的優(yōu)勢，修正與改變落魄書生的人生。而他就是那個落魄書生。

看到真相的唐秋生感到倍受打擊。他來到海邊，望著波濤起伏的大海久久沉思。大海與天相接處行駛著一艘輪船，因為離得太遠，輪船看上去一動不動。唐秋生的心雖然曾經(jīng)因為愛情倍受苦楚，可是依舊無法接受這種恩賜般的感情?？墒恰?/p>

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唐秋生終于想明白了自己，他如此沉迷、依戀于牟江云的照顧，叫他絕決地離開，竟是萬般不舍。

倆人交往到第五年，也就是今年五月，唐秋生到濟南出差。濟南雖然“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但是街道上種滿了楊樹。五月，楊絮飄揚，加上“春脖子”短，天熱風大，唐秋生穿了厚衣服，又沒帶口罩，楊絮加上熱氣一齊通過喉嚨，鉆進身體，蟄伏了三年的咳嗽，一下子，像被喚醒一般，在身體里肆虐起來。

這次咳嗽與以往不同，爆發(fā)起來時，喉嚨內(nèi)奇癢無比，一咳就要三四分鐘，有時咳得一整夜無法睡覺。醫(yī)生給驗了血，說是楊絮過敏，打了抗過敏的藥，咳嗽減輕了，卻又增加了氣喘的毛病。靜坐時無妨，一旦接打電話或與人交談便喘得厲害，以至于接打電話和與人交談前得先長吸一口氣?？戳宋麽t(yī)，西醫(yī)說呼吸器官沒有問題，氣喘是精神緊張引起的。看中醫(yī)，中醫(yī)開了無數(shù)藥物，吃了總不見效。這個時候，唐秋生又想到了貼伏，好不容易等到入伏，慌忙到中醫(yī)院針灸科貼伏。貼伏是先拔罐，然后扎針放血，再在相關(guān)穴位抹上藥物，用膠布貼住藥物，四個小時后取下膠布，擦掉藥物即可。

第一回貼伏時，貼了第一次便見效。這一回，已經(jīng)貼了三次了，癥狀只減輕了一點。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是停了三年的緣故，如果連著貼上三年，保準今年又不咳嗽又不氣喘。

好容易，咳嗽過去了。研究生收拾了摔碎的玻璃罐，又將新罐子吸到唐秋生的后背，吸上拔下來，再吸上再拔下來。“嘣嘣蹦”一通亂響之后，唐秋生帶著一后背紫印子躺在針灸床上，等著醫(yī)生來扎針放血。

這個時候，唐秋生才將手機拿到手里，回撥吳啟有的電話。吳啟有是唐秋生的報社原同事兼好友，嫌報社環(huán)境拘謹，辭職做了自由職業(yè)者。至于自由到什么程度，靠什么為生，唐秋生一概不知。

得知唐秋生正在跟咳嗽和氣喘做艱苦斗爭，吳啟有說：“貼什么伏，放什么血。跟我去荔波。那里除了山就是樹就是水，空氣中全是負氧離子。到那里一站，呼吸一口空氣，保準你不咳嗽也不氣喘?！?/p>

二

飛機起飛前，青島大霧，海連同高樓一同淹沒在霧氣當中，馬路上到處濕漉漉的，海腥氣如同水草纏繞在人的肺里。唐秋生與吳啟有以為飛機會晚點，哪知起飛前一小時，霧氣突然散去，淡灰色的天空露了出來。侯機的人都發(fā)出一聲歡呼，很快，一架尾巴上繪著水紅色云彩的飛機駛進停機坪，是貴州的“多彩航空”。

唐秋生大部分時間在省內(nèi)行動，出行都是坐動車。上了飛機，習慣性地問身邊的人：“你到哪下車？”

身邊坐的是位女士，聽到唐秋生的話，愣了一下，莞爾一笑，說：“你到哪下車，我就到哪下車?！?/p>

唐秋生這才意識到飛機不是動車，沒有中途到站停車，它是一口氣飛到貴陽。這位女子必定將他當成從未坐過飛機的“老土”。唐秋生不由大窘，將頭扭到一邊，面對著舷窗，再不肯回頭。

等到飛機飛到高空，唐秋生萬分感激起身邊的女士，正因為她的“莞爾一笑”，才使他目睹了眼前的美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云山如同冰川聳立在蔚藍色的天空，情形正如電視、電影中的南極冰川。有幾處云山圍成一個圓圈，圓圈中間的天空不知為何變成墨藍色，它仿佛一個巨大的吸盤，將人的目光還有一顆心直吸進去，驚悸的感覺令唐秋生喘不過氣來。飛機臨近貴陽，穿過云層，逐漸接近地面，唐秋生看到無數(shù)座綠山鋪在眼底，山與山之間蜿蜒著數(shù)條河流，最寬闊的那條河流是黑色的。飛機飛了大約半個小時，也沒從群山中飛出，等到降落到龍洞堡機場，看到大朵的云團飄浮在藍天與綠山的連接處時，唐秋生知道自己來到了群山的包圍之中。

天藍得不像話，云白得不像話，氣候也涼爽得不像話。

從貴陽到荔波必須乘坐大巴車。唐秋生特意選了靠窗戶的位置。吳啟有的座位本來靠窗，但是他讓給了一位卷發(fā)女子，并且借機攀談，倆人很快熟絡起來，一路上竊竊私語，不時發(fā)出輕微的笑聲。

唐秋生將頭靠在窗玻璃上，眼睛看向窗外，每一眼所見都是美景，被綠植覆蓋得密不透風的山體，山底下一排又一排三層樓民居，每棟民居都是白粉涂墻，小青瓦覆頂，端檐垛脊又抹了一道雪白，跟綠山交相輝映，每一眼看去都不后悔。

大巴車在群山與隧道之間穿行，夜色慢慢攀附上來，山體與民居都變得朦朧。唐秋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民居全都黑洞洞的，即使有燈光亮起，也只是一盞兩盞。這樣美麗的房屋為何無人居住？想到新聞報道中的老人村落或是無人村落，唐秋生一下子釋然，興許房屋的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掙錢蓋起這些房屋支撐臉面，節(jié)假日回來看一看，平常并不居住。在青島，他就看到身著少數(shù)民族服裝的女子，挑著擔子賣銀首飾或驅(qū)蚊子的草藥，也許她就是某棟房屋的主人。

“不要看了，荔波到了。”吳啟有拍拍唐秋生的肩膀，指了指前方。唐秋生轉(zhuǎn)頭，透過前窗玻璃，看到綠色的霓虹燈組成兩行字——世界遺產(chǎn)地·地球綠寶石荔波歡迎您。

住宿選在荔波古鎮(zhèn)，鎮(zhèn)上除了商店、酒店就是客棧。要論數(shù)量，更多的是客棧，古鎮(zhèn)1號客棧、遇見客棧、倚典客棧、君亦客棧，中間夾雜著藏寶閣、茗角茶行、苗鄉(xiāng)魚坊、土司臘排骨。土司臘排骨的店前支著藍色的遮陽棚，遮陽棚下掛著十數(shù)扇臘肋排，客人就在肋排之間喝酒吃飯。年輕漂亮的女老板娘，用繡花背袋將小孩縛在身后，在飯桌間穿梭。

天上的月亮好得出奇，因為太好，星星淡了身影，云朵與藍天清晰可見，商店、酒店、客棧的屋頂便仿佛長在藍天白云里面。唐秋生近距離地看這些充滿少數(shù)民族風情的房屋，穿斗枋、雕花窗、磚墻裙、轉(zhuǎn)角樓……每一棟房間的檐下都掛著一串紅燈籠。他一邊看一邊沿著石板路往鎮(zhèn)子深處走，內(nèi)心充滿探險般的刺激和喜悅。endprint

走到一家客棧時，唐秋生住了腳步。一個女人披著半發(fā)、穿著及腳粉色長裙，嘴里含著一根冰糕棍，倚著門框斜斜站著，那般閑散，那般慵懶，那般淡然，那般唯我獨尊，那般目空一切。這種情態(tài)，唐秋生感覺非常熟悉，卻是多年不見。

唐秋生說：“住這里吧?！?/p>

客棧的二樓掛著一個霓虹燈牌，閃爍著四個大字——等你客棧。

唐秋生的房間在二樓，吳啟有和卷發(fā)女子住在三樓。下了大巴車，女子便跟在他們身后，她是自由行旅行，吳啟有很自覺地承擔了她的費用。

推開窗戶，唐秋生才知道房間臨街，對面是一家店子，夜間十點了，店門依舊大開，看得到大而好看的銀飾，鑲嵌在玻璃框里，掛在墻上。不知什么地方，傳來擊鼓的聲音，鼓聲快而好聽。唐秋生探頭出去，看到離店子五米的路邊上，一位扎馬尾辮的少女穿著白色長裙，坐在一只木制圓凳上，雙手不停地敲打一只手鼓。那雙手翻飛起伏，靈巧得仿佛不是長在身上。優(yōu)美的鼓聲就是她敲出來的。

在青島，通常過了九點，馬路上便鮮有行人，荔波古鎮(zhèn)卻不一樣。唐秋生趴在窗戶上，眼見得街道上的行人越發(fā)多起來，他們有的閑散行走，有的到商店購物，有的則坐到遍布街道兩邊的長椅上。一些人圍著擊鼓的少女看，少女并不羞澀，眼睛閉起來，擊得越發(fā)好聽。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停在唐秋生對面的店子前，抬頭看他，并且舉了手機拍照。唐秋生轉(zhuǎn)頭四下看，才知“等你客?！钡摹暗饶恪倍志驮谀樑?。唐秋生面容俊美，皮膚凈白，氣質(zhì)卓然，穿著白襯衫趴在雕花窗前，身子微微探出，襯了紅色的霓虹燈，燈下又是一串水紅色的圓形燈籠，就像畫出來的一般。

忙著看美景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別人眼中的美景。

三

吳啟有喊唐秋生到三樓的陽臺喝茶。他跟卷發(fā)女子并沒有一住下就天雷勾動地火，似乎倆人也沒住一個房間。因為擔心睡不好覺，吳啟有特意泡了一壺普洱。倆人一邊喝茶，一邊閑聊。吳啟有告訴唐秋生，荔波屬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人數(shù)達92.7%，其中65%為布依族，其他為水族、瑤族、苗族，到了這里，漢人才是少數(shù)民族。因為水好、空氣好、氣候好，這里的人普遍看上去比漢人少十歲左右，四十多歲的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三十多歲的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

唐秋生記得在青島遇到過兩個仿佛是中學生的女子，懷里抱著小小的嬰兒。他盯著她們看，擔心女子是遭人拐賣，小小年紀被強迫生下孩子，心里尋思著要不要報警。那女子全都衣著干凈，面容整潔，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因為被唐秋生長時間盯著，臉上呈現(xiàn)出羞澀的表情。懷里的小孩干凈又安詳。

現(xiàn)在想來，女子也許是荔波人，年齡二十三四歲。

少數(shù)民族里布依族、水族的女子最漂亮。吳啟有繼續(xù)說，最有意思的要數(shù)瑤族女子，瑤族又分青褲瑤和白褲瑤。青褲瑤的男子穿著黑色褲子，白褲瑤的男子穿著白色褲子。這里說的是白褲瑤的女子，她們穿的衣服，上衣就是兩片布子搭在身上，一片搭在前面，一片搭在后面，中間沒有任何衣飾，俯身勞作或是大風揚起時，身上的一切一覽無余。這樣的穿著，不是因為觀念開放，而是緣于對母性和生育的崇拜。

白褲瑤女子的上衣，四邊繡花，背后繡的是大大的瑤王印，下身配百褶裙，百褶裙通常為青藍白三種顏色。這種衣服看似簡單，但是需要女子自己織布、紡紗、刺繡，總共三十多道工序，制作一套需要一年的時間。

白褲瑤居住深山千年之久，至今不與布依族、水族、壯族通婚，青年男女即使考上大學，畢業(yè)后也要回到本族生活。他們還有一個有意思的風俗，就是女子新婚當天可以與前情人相會，做最后的告別。女子的娘家還會準備二十斤糯米飯，作為告別的禮物，由新娘送給前情人。荔波中學曾經(jīng)有一個白褲瑤女學生性格異常孤僻，時常沉浸在憂傷之中。漢族女教師與她談心，女學生說，父親對她非常不好，時常喝醉酒打她。女教師滿懷憤慨，登門家訪興師問罪。學生父親說：“她是我家第一個孩子?！辈粣鬯痛蛩脑?，不言自明。

“這些事情，你又如何知道？”

“我這樣的閑云野鶴，四處行走，自然知道這些事情。不像你們，整天呆在單位，滿腦子的掙錢、買房、提級提職、同事之間的人事斗爭。說實話，我就是厭煩了那些事，才辭職做了自由人?！?/p>

許是因為喝了茶水，許是因為換了地方，唐秋生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好。第二天六點左右，聽到窗外傳來嘩嘩的雨聲，起床推開窗戶，就見所有的房屋、樹木、街道、遮陽傘、燈籠，還有木制長桌、長椅全都籠罩在雨幕之中。

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所有的店門緊閉，對面客棧的窗前也沒有站立一位顧客，雖然天色已亮，古鎮(zhèn)依然沉浸在睡夢之中。

一切靜美，這嘩啦啦的雨聲，使得這靜美更加和諧，更加自然。

直到八點，吳啟有才約唐秋生去吃早餐。他們和卷發(fā)女子一起下樓，來到客棧的大廳，陡然看到昨夜擊鼓的少女站在吧臺前面。依然扎著馬尾辮，身上的衣服換成了藍衣藍褲，領(lǐng)口、袖口、褲腳都繡著花，肩膀處掛著兩串長長的銀飾，左手手腕戴著兩只銀手鐲。

詫異的工夫，客棧老板娘，也就是昨夜身著粉色長裙的女子走了進來，她看上去三十多歲，按照吳啟有教授的經(jīng)驗，唐秋生主動給她加了十歲。老板娘今天身著蠟染長裙，一改昨夜的閑散、慵懶，熱情而又利索地跟唐秋生他們打招呼，那種唯我獨尊、目空一切的神態(tài)還在，因為身材比漢人嬌小，這神態(tài)使她顯得堅強而又充滿韌勁。

老板娘介紹道：“荔波人的早晨都是從一碗牛肉粉開始的。到了荔波卻不吃牛肉粉，等于沒來荔波?！彼f出一家牛肉粉店，并且指示了路線，出門往這往這再往這，過了一座橋，就到了。唐秋生聽了，一派糊涂。老板娘沖吧臺前的少女喊了一聲，“帶客人去吃牛肉粉?！?/p>

少女在前頭非常輕盈地走著，藍衣藍褲，袖口與褲腳的繡花隨著步伐一齊翻飛，好像跟隨著一群蝴蝶。手腕上的兩只銀手鐲相互觸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八點之后，古鎮(zhèn)上行人漸多，街道也嘈雜起來，按道理不應該聽到手鐲相碰的聲音。不知為什么，唐秋生卻一聲接一聲，聽在了耳里。endprint

牛肉粉店里坐滿顧客，一男一女兩個店員站在臨窗的案板前切牛肉，牛肉顏色鮮紅，如同上等的瑪瑙。另一側(cè)四面開窗的小房間里，擱著兩口大鍋，里面熬著雪白的濃湯，大鍋的旁邊放著數(shù)十只白碗，碗里盛著寬寬的米粉。

煮粉的是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唐秋生又自覺地給她加上了十歲。她將碗里的米粉倒進罩籬，放進湯里煮熟了，再倒進碗里，然后放上煮好的牛肉，注入濃湯，示意唐秋生端走。

端著米粉，唐秋生就往餐桌走。少女喊住他，叫他到一張桌前放調(diào)料。十幾種調(diào)料擱在不銹鋼碗里，排隊一般擺在桌面上。除了北方常見的蔥末、香菜末、醋、醬油，還有炒好的黃豆、辣椒油拌的生黃瓜。唐秋生專揀沒有見過的調(diào)料往碗里放，許是放多了，少女看著他，抿嘴笑了起來。

牛肉粉的味道極其鮮美，特別是湯，略酸略辣略……略……略……語言難以形容。唐秋生將粉連湯一起吃干凈，渾身冒出了汗。這時就覺出身后空調(diào)的涼來，那空調(diào)生出白騰騰的霧氣，直接吹到他的頭與后背上。唐秋生怕被吹感冒了，直接蹲到了桌子下面。

少女又是抿嘴一笑，伸手將空調(diào)關(guān)掉。是個細心而又體貼的人。

四

這日，他們到茂蘭自然保護區(qū)的石上森林和瑤山拉片民族村寨游玩。吳啟有輕車熟路，找人拼團包了一輛車，并且聘了一位導游。車要開的時候，少女手里舉著三把雨傘，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媽媽要我給你們送傘。”

三人檢查行裝，果真沒有帶傘，感慨老板娘的細心，又奇怪她怎么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帶傘。少女要下車時，吳啟有看了唐秋生一眼，對少女說：“跟我們一起去吧，也好做個向?qū)?。?/p>

少女垂下頭，想了一下，欣然同意。

荔波的公路修得非常好，路邊又是綠山，所以處處都是風景，車上的游客大部分是廣東、廣西和北京人，山東人僅唐秋生三人，不，也許只有唐秋生與吳啟有。那卷發(fā)女子四處行走，誰知她是哪里人。

到了石上森林，下了車，四人一起去爬山，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走在前面，唐秋生便與少女走在了后面。少女似乎爬慣了山，步子依舊輕盈，如同走在平地。唐秋山因為到處采訪，身子還算健壯，倒是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幾步一喘，幾步一歇，四人很快落在眾人的后面。好在，四周一下清靜，風聲、鳥聲、樹葉搖擺聲、山下水流聲清晰入耳。細細密密的雨飄落下來，三個人慌忙撐起傘，少女因為送傘，所以沒有帶傘，猶豫了一下，鉆進唐秋生的傘下。清新的氣息直撲面頰，唐秋生的內(nèi)心一動，握傘柄的手緊了一下。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一齊看他們，一時無言。唐秋生將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問吳啟有看什么。吳啟有說：“你們倆，一個帥氣，一個秀美，站在這青山綠樹之間，實在養(yǎng)眼?！?/p>

說罷，繼續(xù)爬山。拐角處，遇到一老年男子賣竹竿。男人大拇指粗細的竹竿一元錢一根，綠得如同翡翠。唐秋生、吳起有、卷發(fā)女子立刻一人買了一根，都喜歡得不得了。吳啟有說，在山東只看過小拇指般粗細的竹子，葉子與竿都黃黃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唐秋生說，到浙江千島湖旅游時，看到過成片的竹林，每根竹竿都男人胳膊粗細，他馬上跑進竹林拍照，惹得南方游人好一通笑話。

握著竹竿，問老年男子的民族以及年齡。老年男子說他是布依族，已經(jīng)八十三歲，每天在這里賣一上午竹竿，有時賣十幾根，有時賣二十幾根。三個人又是驚訝，老人看上去也就六十歲出頭，減去十歲的經(jīng)驗在他這里失了效。

有游人陸續(xù)上來，唐秋生與吳啟有向他們介紹老人的年齡，游人一聽紛紛購買竹竿，一下子賣出去十幾根。

有了竹竿相助，爬山容易了許多。唐秋生一邊爬山，一邊跟少女說話。知道少女是水族，今年18歲。哦，18歲，豆蔻年華，正值妙齡，怪不得如此清新，如此清秀，如此清純。不，也不是所有18歲少女都清新、清秀和清純的?，F(xiàn)在的女子普遍早熟，18歲看上去像二十幾歲的大有人在。

去瑤山拉片民族村寨時，導游介紹寨子的風土人情，說那里崇拜蜘蛛與牛?，幾寰幼∩钌?，世代打獵為生，看到蜘蛛用細細的絲線布下天羅地網(wǎng)，輕易捕獲獵物，深以為奇，因此產(chǎn)生無限崇拜心理。如果家中出現(xiàn)蜘蛛網(wǎng)，他們就認為打獵必獲豐收，對蜘蛛網(wǎng)無比珍愛。導游告誡游客，到瑤民家中發(fā)現(xiàn)蛛網(wǎng)時，千萬不要扯破，否則會被趕出家門。

瑤族家中有老人去世時都要舉行“砍牛”儀式，也就是宰殺一頭牛，叫牛去另一個世界陪伴老人，避免老人在另一個世界過于辛苦。舉行喪葬儀式時，他們將砍殺的牛頭掛在墳前。通常人家掛一只牛頭，富足人家有時會掛三只牛頭。一頭牛一至兩萬元錢，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有老人去世的人家有時買不起牛，便將老人的遺骨放進棺材，埋到堂屋的地下，等到有能力買上牛時，再將遺骨挖出來，舉行“砍牛”儀式，將遺骨埋進墳塋。

“我們來的時候，看到公路兩邊的人家都沒亮燈，是不是全到城里打工買牛去了？”有游客問道。車廂里的其他人發(fā)出起哄般的笑聲。

“不是，”導游并不生氣，“我們少數(shù)民族在深山生活，習慣了黑夜，至今不喜歡晚上過于明亮。所以，雖然家家戶戶都通了電燈，還是喜歡點著小煤油燈生活?！?/p>

介紹完風土人情，導游又講瑤族女子的“兩片衣”來歷，說法與吳啟有相同。講完綴上一句，“這幾年瑤寨發(fā)展旅游，瑤民與外界接觸多了，受外面文化影響，不再只穿兩片布子，里面也套內(nèi)衣，特別是年輕女子。”

唐秋生扭頭看少女，少女藍衣藍褲，陽光從車窗外灑進來，照在她的身上，顯得臉與手越發(fā)細膩白凈。她的皮膚差不多是唐秋生見過的最好的女性皮膚，如同倒出來的牛奶，沒有一點瑕疵。

唐秋生問：“你穿的是水族服裝嗎？”

少女點點頭，抿嘴一笑。唐秋生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倏地一疼，慌忙將目光移開。

民族村寨的女講解員果然穿著“兩片衣”，只是衣服的兩邊用黑帶子扎得緊緊的，里面似乎穿了件小的黑色內(nèi)衣。唐秋生沒有看真切，也不敢盯著某個部位仔細看，只好將她的全身打量個遍。講解員的個子不高，皮膚挺黑，上身是“兩片衣”，下身是黑色的百褶裙，腳上一雙繡花布鞋，小腿裹著綁腿，綁腿上繡著紅、黃、白相間的圖案。endprint

女講解員說，瑤族的男子日常喜歡做三件事，打獵、喝酒和玩鳥。每日打的獵物夠吃之后，他們就一起喝酒。玩鳥是因為深山四處都是飛鳥，四處都是鳥鳴，瑤族男子對鳥有著天然的喜愛和深厚的感情。他們玩的鳥是畫眉，叫聲極美。隔段時間就會湊到一起斗鳥，看誰家的畫眉叫得好聽。

唐秋生不由想到《春琴抄》中的情景?！洞呵俪分械拇呵傧矚g養(yǎng)鳥，養(yǎng)了黃鶯、云雀、知更鳥、鸚鵡、繡眼鳥、黃道眉等。這些鳥中她最愛黃鶯與云雀，因為它們的叫聲最好聽。黃鶯必須放進叫做“飼桶”的桐木箱子里才會啼叫，云雀則需要鉆入云端。黃鶯、云雀叫得好的時候，春琴的心情便會大好。瑤族男子站在屋前傾聽鳥鳴時，大約也如春琴那般幸福和投入。

在寨子里行走，果然看到很多人家的屋檐下掛著鳥籠，路燈也做成了鳥籠的形狀，掩映在枝葉茂密的大樹底下，煞是好看。

沒有看到年輕的男子和女子，只在吊腳樓的欄桿上看到晾曬的百褶裙。百褶裙都是成雙成對晾曬的，兩兩相對，如同打開的扇面。

五

從寨子回來，已是夜色闌珊，吳啟有說到新城吃飯。新城就是荔波人居住的地方，與古鎮(zhèn)相對，吳啟有不知道當?shù)厝嗽鯓臃Q呼它，自作主張地叫做“新城”。

唐秋生要少女跟他們一起吃飯，少女不肯，說是出來一天了，沒幫客棧做生意，媽媽會罵。

吳啟有說：“媽媽那兒不用怕，我會幫你搞定?！?/p>

少女依舊不肯，只叫他們一定嘗嘗荔波的臭酸，還有青梅酒一定也要喝幾杯。說完，揮揮手，向古鎮(zhèn)走去。

唐秋生看著她的背景，悵然若失。

到了飯店，先問問有沒有臭酸。老板娘笑了，說：“沒有臭酸，那還叫荔波？”介紹說臭酸是布依族的特色菜，除了臭酸還有蝦酸、鹽酸，并稱為“三酸”。做臭酸必須先制酵母，將魚肉煮熟后冷卻，盛入壇內(nèi)，密封一個多月即可。在荔波還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臭酸酵母。荔波的臭酸聞著臭，吃著香。有多臭？一家做臭酸，整條街道或是整條巷子都臭。有多香？只聞著臭酸的味就能吃下滿滿一碗米飯。三人慌忙點了一個臭酸火鍋，又問別的菜。說有酸肉、魚腥草根和水蕨菜。酸肉也是布依族的特色菜，用米、鹽、姜、花椒與生肉放進壇子里一同腌制，三個星期后，開壇，不需烹飪就可食用。怕外地人吃不習慣，飯店里的酸肉都是做熟的。三個人又點了酸肉、魚腥草根和水蕨菜。老板娘好心提醒，“魚腥草根的味道非常怪，你們怕是吃不慣，不點了吧？”

吳啟有說：“我們漢人感冒輸液都輸魚腥草，還怕吃不慣它的根？”

菜上來了，吳啟有、卷發(fā)女子果然吃不慣魚腥草根，別的三樣都還可以。唐秋生卻覺得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吳啟有連著問了三遍，“魚腥草根吃得習慣？”

唐秋生連著說了三遍“習慣”。

吳啟有奇怪道：“上輩子，你怕是荔波人吧？”

唐秋生停了筷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出生在山東萊陽，小時候常聽村里的老人說，祖上是從云南遷移來的。因為長途跋涉，小腳趾指甲累得裂成了兩瓣，生育的后代的小腳趾指甲也都是兩瓣的。唐秋生的小腳趾指甲確實兩瓣，這使他一度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讀大學時接觸了萊陽之外的山東人，突然聽說山東人是從山西的大槐樹下遷移來。為了到底是從哪來的，他跟同學展開激烈辯論，最后發(fā)現(xiàn)，持從云南遷移說法的只他一人，并且還是聽村里老人說的。在同學列舉的大量史證面前，唐秋生認同了他們的說法，將自己歸為從大槐樹下面來的。

現(xiàn)在聽吳啟有一說，唐秋生又對祖上的來歷產(chǎn)生了好奇。自己這樣喜歡荔波菜，興許真的是從云南遷移到山東的。云南跟貴州山水相連，怪不得自己對少女有著天然的親近感。呀，怎么想到的又是少女？

青梅酒自然也買了，像葡萄酒一樣的顏色，盛在小塑料桶里，入口綿軟，不像山東的酒烈。三人都說這酒沒有勁，不知不覺，一小桶喝了下去。

結(jié)賬時，老板娘看著他們笑，說：“要好好走呀，別迷了路?！?/p>

出了飯店，看到馬路上全都是人。適逢周末，周邊城市的人都來游玩。新城跟所有的城市一樣，車流如織，店鋪林立，在其他城市售賣的各種牌子的服裝、鞋子、包隨處可見，人們的服裝也跟別的城市一樣。

唐秋生跟在吳啟有、卷發(fā)女子的身后，很快就覺得頭暈、身子發(fā)熱，眼神也朦朧起來，這才明白老板娘為什么笑，原來這青梅酒有后勁。

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也喝醉了，倆人摟抱在一起，走得跌跌撞撞。三個人穿過無數(shù)條街道，終于迷了路，問路旁賣水果的小販，如何到古鎮(zhèn)。小販一番指點之后，三人更加糊涂。想打出租車，哪知每輛車內(nèi)都坐著人，十幾分鐘過去，沒有等到一輛空車。

三個人坐在馬路邊的石墩子上，都懊惱喝多了酒，如果回不到古鎮(zhèn)，就在新城再找個地方住下。這個時候，吳啟有指著前方，大聲說：“你，你，你，她，她，她。”

唐秋生順著吳啟有的手指看去，是少女，依舊穿著那身藍衣藍褲，像星星，像月亮一般走了過來。

馬路上、商店里，所有的燈光都暗淡了，唐秋生的眼里只有這個亮晶晶的，如同仙子一般的姑娘。

少女在前面帶路，三個人跟在后面，穿街過巷，往古鎮(zhèn)走去。吳啟有一邊走一邊抱怨，迷路時兜得圈子太大，快四十分鐘了，還沒有到達古鎮(zhèn)。唐秋生卻只盼望路程再長一些，再長一些，再長一些……等到古鎮(zhèn)的牌坊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的心里難過得不行。

少女一進客棧便遭到媽媽的訓斥。媽媽說的是水族語言，唐秋生一句聽不懂，可是看到媽媽的神色，便知她對少女的夜出不滿。唐秋生想替少女辯解，看到媽媽的臉又失去勇氣。少女不說話，走進吧臺，拿起一塊布子，默默地繡起來。吧臺對面是個長沙發(fā)，唐秋生坐上去，再看少女，一張臉掩在一簇花的后邊，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等你客棧的大廳不大，除了吧臺、沙發(fā)，還擺著茶臺、書案，書案上擱著紙筆，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字，看上去像篆書，唐秋生只認得一個“天”字，另外的三個字一概不識。

書案前邊放著一只古琴，臥在琴桌上，像一個人在靜靜地想著心事。唐秋生突然想到一個阻止媽媽訓斥少女的方法。他坐到琴凳上，閉目頷首舒腕，手指在琴弦上一撥，古樸幽沉的琴聲流了出來。媽媽果然住了聲，轉(zhuǎn)頭看唐秋生。少女也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唐秋生。endprint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伴著琴聲，唐秋生一聲一聲吟詠，那聲音仿佛雨打在芭蕉葉上，沁人肺腑。曲終吟罷，唐生秋緩緩睜開眼睛，店子與街道都靜得出奇，少女和媽媽一副醉了的模樣。

又是一夜無眠。早晨六點左右，天像昨日那樣落了雨。唐生秋只覺得雨水全部落進了身體里面，一顆心潮濕得不行。在床上無論如何都躺不住，站在窗前也是心煩意亂，他索性披衣、開門、下樓。

客房的樓梯口對著一條河流，河邊砌著細溝，溝里開滿紅的、白的、粉的水蓮，不遠處是一座拱形石橋，再不遠處是一座平板石橋，河水彎彎曲曲，對岸如同這邊一般，全是客棧、商店與酒店。一切籠罩在雨霧當中，除了唐秋生，再無他人。

穿過拱形石橋，唐秋生來到對岸，在房檐下面慢慢行走。天色大亮，燈籠全都滅了燈光，燈籠罩的紅色有了質(zhì)感，顯得更加漂亮。走到等你客棧的對面，唐秋生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等你客棧有兩道洞開的大門，一道沖著街道，一道沖著河岸，此時兩道門對開，廳內(nèi)的一切盡收眼底。如同唐秋生所期望的，少女坐在吧臺里面，低著頭，做著什么事情。

歡呼是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來的，一下子，睡不著與早起都有了萬般重要的意義，唐秋生重新穿過石拱橋，跑進了等你客棧的大廳。他趴到吧臺上面，頭發(fā)上的雨滴毫不猶豫地滴了下來。

少女抬頭看他，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遞過毛巾，唐秋生擦干凈頭發(fā)與臉，倆人便在一起說話。

唐秋生看少女在做刺繡，繡著兩只鳳凰對著一只花球翩翩起舞。少女告訴他，這是馬尾繡，鳳凰邊緣的白色全是馬尾。馬尾繡是水族女子獨有的刺繡手藝，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了。水族的女子生第一個小孩前，媽媽總會做一個馬尾繡背袋送給她，叫她將孩子背在身上，好好撫育。只是馬尾繡的工藝實在繁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少有人喜歡和學習它了。

唐秋生問：“你為什么要學？是不是很辛苦？繡這兩只鳳凰又是做什么的？”

少女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唐秋生又問墻上掛的字。

少女說是水書，水族不僅有語言還有文字。在都勻，有個牙舟瓷的傳人將水書寫在瓷器上面，獲了國家級大獎。墻上的四個字是“天地人和”，爸爸寫的。

噢，爸爸寫的，為何這幾日一直沒有見他？

“爸爸喜歡寫詩，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到山上看天、看樹、看云彩、寫詩，一去就是好幾天。這次，又騎著摩托車到了山上?！?/p>

原來是個喜歡寫詩的水族男子。

少女一邊說話，一邊刺繡。唐秋生一邊說話，一邊看著她飛針走線，心里還奇怪，從哪兒弄這么多馬尾巴？到馬身上去拽時，馬會不會抬起后蹄踢她們？就這樣，倆個人越挨越近，越挨越近，頭發(fā)跟頭發(fā)纏繞在了一起。

屋子里響起女人的咳嗽聲，倆人慌忙分開。是少女的媽媽，穿著豆青色長裙，胳膊上挎著一只竹籃，籃子里放滿礦泉水。她看著唐秋生與少女，一臉慍怒。

六

這日，到小七孔風景區(qū)游玩。唐秋生想叫少女陪他們一起去，屢次站在客棧門口看少女。少女站在吧臺里，兩只手攪來攪去，看上去有點焦躁，卻沒有出來的意思。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已經(jīng)走到街上，等唐秋生等也等不來，吳啟有轉(zhuǎn)身回來，進客棧，不知跟少女的媽媽說了什么。少女的媽媽沖少女擺擺手，少女的臉一下子亮了，也不看唐秋生，幾步?jīng)_到客棧外面，走了幾步，又跑回去，出來時，手里拎著三根竹竿，是他們在石上森林買的，回來后隨手丟在客棧大廳。少女先將一根竹竿遞給唐秋生，再將另外的兩根遞給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

坐著大巴車，進了風景區(qū)，一路上的美景惹得唐秋生、吳啟有、卷發(fā)女子發(fā)出一陣陣驚呼。吳啟有說：“怎么到了這里，感覺自己是個夜郎。以前都說夜郎自大，夜郎自大，到了夜郎國，才知自大的是自己，不是夜郎?！?/p>

導游說：“這還不是最美的，見到小七孔橋，你們就會知道什么叫做驚艷。”

導游所言果然不假，到了小七孔橋，唐秋生、吳啟有、卷發(fā)女子都有些呆了。一座古橋橫亙在狹長的幽谷中，上面是一叢寬大的瀑布，下面是一涵碧潭，不遠處便是綠山，綠山上方堆積著大朵的云團。他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美景。

唐秋生跟少女在古橋上行走。古橋建于清朝道光年間，是古時從貴州通往廣西的交通要道。橋的這端是貴州荔波，那端便是廣西南丹。唐秋生站在橋上，恍然看到馬匹、行人從橋上通過，順著彎曲的山路消失在崇山峻嶺之間。這座古橋經(jīng)歷幾百年風雨，見證了多少愛恨情仇，他應該在這里做點什么，做點什么，叫人生的重要時刻與這斑斕的歷史交匯融合。他回頭看少女，少女雙臂抬起，仰頭對著太陽，長長地呼吸。這美麗的女子呀，對她做什么，似乎都是錯的。

小七孔所在的河叫做響水河，河水清冽叫得叫人想捧起來大喝一頓。沿著響水河上行，便來到水上森森。水上森林屬于喀斯特森林，所有樹木都長在水中的石頭上，那石頭受河水沖刷，沒有一點點泥土。

少女指著石頭上的樹，說，“別看它們只有小孩胳膊粗，卻生長一百多年了。一年只長一點點。因為石頭上沒有土，它們的根系都很長，拼命地鉆到有土的地方，尋找營養(yǎng)?！?/p>

少女帶他們沿著河中的圓形石頭走，一邊走一邊囑咐，一只腳踩穩(wěn)后再抬另一腳，防止腳滑摔倒。雖然這樣囑咐，唐秋生還是走得有些不穩(wěn)，少女看著他，咬著嘴唇，突然將手伸過來，抓住唐秋生手里的竹竿。少女握著竹竿的那端，唐秋生握著竹竿的這端，倆人好像手拉手一樣，穩(wěn)穩(wěn)地走在河水里面。

吳啟有跟卷發(fā)女子走得非常不穩(wěn)。卷發(fā)女子一邊走一邊發(fā)出尖叫，經(jīng)過一個拐彎時，叫聲突然大起來，撲通一聲，女子掉進河里。所幸，河水只到腰。吳啟有去抓她，女子一用勁，竟將吳啟有拽了下去。她摟住吳啟有，大叫：“這河水太美了，河水太好了，叫我淹死在這里吧。”

吳啟有也不生氣，反而更緊地抱住女子，倆人在河水里一邊摟抱一邊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又出來了。endprint

唐秋生看看他們，又看看少女，用手拽拽竹竿，少女將竹竿握得更緊了。

從水上森林出來，乘車來到翠谷瀑布。翠谷瀑布如同一位仙子，從山上飄落下來。唐秋生看著，只覺得呼吸、心跳全都停止了，整個人都空靈了起來。這瀑布在這里美了幾百幾千幾萬幾億年了，不為任何人，不管你看到，還是沒有看到，它就在這里，不媚俗、不討好、不遷就，為自己，只為自己，這般自在，這般自如，這般自我地美麗著。

唐秋生坐在瀑布前的石頭上，內(nèi)心激動不已。少女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他。不遠處的吳啟有，舉起相機，偷偷為他們拍下了一張合影。

回到古鎮(zhèn)，已是下午三點多的光景。唐秋生回房間洗漱了一下，換身衣服，來到客棧大廳，找了一圈卻沒找到少女。少女的媽媽坐在吧臺里面，對唐秋生無比冷淡。唐秋生不敢問少女去了哪里，出了大廳，在鎮(zhèn)子里閑逛。

白日，游人都去了風景區(qū)，鎮(zhèn)上除了生意人，不見閑人。依舊是古樸的街道，充滿少數(shù)民族風情的房屋，陽光懶懶地照在角角落落，風景與時光都恰恰好。從一條巷子走出時，一位貌美女子突然跑到唐秋生面前，說：“是你嗎？”

唐秋生一愣，看女子全然陌生，張嘴說道：“不是我?！?/p>

女子仔細盯著唐秋生看，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呀，認錯了人?！?/p>

即使沒有認錯人，也不是我。對于少女之外的女子，全都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回到客棧，看到吳啟有、卷發(fā)女子正在跟少女的媽媽聊天。在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面前，少女的媽媽對唐秋生不似剛才冷淡。唐秋生坐過去，聽她們說話，才知少女去過卯節(jié)了。昨夜媽媽就叫她去，她不肯去，今天下午挨了一頓數(shù)落才去了。

卯節(jié)也叫歌節(jié)，是水族的重要節(jié)日。這天，水族的青年男女打著傘，拿著花帕到卯坡上對歌傳達情意。彼此中意時，男子便來到女子傘下，互訴衷情，許下誓約。男女歌唱的內(nèi)容不僅僅是愛情，還包含天文地理、文化、歷史等諸多內(nèi)容，是一個人綜合素質(zhì)的體現(xiàn)。水族的男子從小就跟著老人學唱歌，唱歌唱得好，懂得的知識也就多，也就更能獲得女子的青睞，因此在水族，經(jīng)常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女子嫁給相貌一般卻唱歌極好的男子。

“你也是老板唱歌唱來的？”卷發(fā)女子問少女的媽媽。

“我不是啊?！鄙倥膵寢屨f：“我家丈夫從小念書，從小學念到中學，念到中專，沒有機會跟寨里的老人學唱歌，所以歌唱得不好，所以就找了個我這樣的丑老婆?！?/p>

“你一點都不丑?！眳菃⒂懈戆l(fā)女子都笑起來。

水族女子唱歌的時候，都是用花傘遮著臉龐，男子只能聽到歌聲，看不到她們的真實模樣，到了傘下，才知女子長得是否漂亮，是否中意。如果不中意，男子就會唱：“姑娘呀，你像山上的花朵，像天上的彩霞，只是我要回家問問我的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許不同意呀，姑娘請你不要生氣。”

“騙人吧，”卷發(fā)女子笑，“哪有這樣的歌詞?！?/p>

少女的媽媽說：“我們水族的女子不僅要會唱歌，還要會釀酒。結(jié)婚之后，誰的酒釀得好，誰就是好老婆，四鄰八鄉(xiāng)就都夸贊她。誰的酒釀得不好，誰就不是好老婆，大家就都笑話她?！?/p>

“那我這樣的，不會唱歌又不會釀酒的女人，豈不是嫁不出去了？”

“不會的。”少女的媽媽說：“族長會給你指派個人家?！?/p>

吳啟有與卷發(fā)女子又一齊笑起來。唐秋生卻一點笑不出來。卯節(jié)是個相親的節(jié)日，如果少女喜歡上別人或是被別人相中怎么辦。他站起身，想回房間。出了大廳的后門，卻找不到上樓的樓梯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打開房門，唐秋生看到一件東西放在床上，拿起來，是少女繡的馬尾繡，兩只鳳凰，一只胖一只瘦，伴著兩朵祥云，隔著個花球，深情地看著對方。唐秋生的心一下子被柔情塞滿，捧著馬尾繡，不知不覺吻了上去。

手機響了起來。唐秋生嚇了一跳，這幾日，他沒有接到一個電話，也沒有去看短信、微信，幾乎忘記了手機的存在。拿起來，竟然是報社社長的電話，要他趕回單位，進行一個重要采訪。

唐秋生說：“我在外地，離青島很遠?！?/p>

“我不管你在哪里，”社長說：“后天不回來的話，你看著辦。”

扔下電話，唐秋生撲到床上，憂傷、難過潮水一般涌了上來。少女去卯節(jié)相親，社長打電話要他回去。這一刻，為何與他如此作對。

不知為何，吳啟有沒喊唐秋生一起吃晚飯，打他房間的電話，無人接聽，打手機也不肯接。唐秋生閉著眼在床上躺了三四個小時，也不知睡著了還是沒有睡著，只覺得昏昏沉沉，仿佛缺氧一般。他坐起來，透過窗戶，看到滿街的燈光，感到肚子餓得不行。下樓，去尋找吃的，哪知一進客棧大廳就見到了少女。少女站在大廳中間，似乎一直在等他。一見他來，慌忙招手，說：“快，快，快?！闭f完就跑到街上。

唐秋生立刻跟著跑出去，少女的媽媽在身后喊著什么，倆人全然不顧，向著古鎮(zhèn)的前面跑去。

遠遠地就看到明亮的火光，遠遠地就聽到優(yōu)美的歌聲，倆個人循著火光跑過去，循著歌聲跑過去，近了，近了，近了，一大群人，穿著各色服裝，布依族的、瑤族的、水族的、苗族的、漢族的服裝，手拉著手，圍著一個大篝火邊舞邊唱。原來，鎮(zhèn)上在舉辦篝火晚會。

唐秋生想拉住少女的手，誰知，少女的手轉(zhuǎn)眼之間就被別人拉去了，他的手也被別人拉去了。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別人的舞步跳了起來，跟著曲子哼了起來。是少數(shù)民族歌曲，會唱的人都在大聲地唱，不會唱的人則跟著大聲地哼。唐秋生身上的汗冒出來了，心也跟著敞亮了起來。

歌唱了一曲一曲又一曲，不知什么時候，合唱變成了獨唱，大家一個接一個輪流地唱著，依然是少數(shù)民族歌曲，好聽得如同天籟。

唐秋生的眼睛盯著少女，盼著輪到少女唱歌，他相信少女的歌聲是所有人當中最美最好聽的。終于輪到少女唱歌了。少女松了別人拉她的手，站到人群圍成的圓圈中間，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唱道：“等到天都藍了/等到云都白了/等到每縷微風/都帶著醉意/等到花都開了/等到山頂紅了/等到每顆星星/都為你亮起/我在貴州等你/等你和我相遇/等待如此美麗……”endprint

跳舞的人都停止舞步，看著少女，為她打著拍子，少女一遍一遍地唱著，一遍一遍又一遍，很多人跟著一起唱，獨唱又變成了合唱，可是他們的聲音都高不過少女，都美不過不少女。少女唱著唱著，歌詞變了，“等到天都藍了/等到云都白了/等到心都痛了/等到淚都流了……我在荔波等你，等你和我相遇/相遇如此美麗……”

少女唱不下去了，她蹲下身，雙手抱住膝蓋，頭伏在膝蓋上，痛哭起來。

唐秋生的心疼不得，肋疼得不行，小腹疼得不行，這種疼貫遍全身，疼得他撕心裂肺、肝膽寸斷。他看著對面的少女，熱淚滾滾。這美麗的女子，他多想過去，抱住她，摟住她，親吻她，擦干她的眼淚，撫平她的傷痛，抹去她心頭的憂傷?？墒撬植桓?，他怕自己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一個不干凈的念頭，將這如同水滴一般純凈的女子碰碎了。

七

離開等你客棧之前，唐秋生無數(shù)次地在大廳徘徊，他盼望遇到少女，不用說話，只是看她一眼就好?？墒牵裁吹胤蕉伎催^去了，都沒有少女的身影。倒是少女的父親回來了，像所有詩人一樣，眼神飄忽不定，看上去有些憂郁。

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少女依舊沒有出現(xiàn)。唐秋生萬般傷心，萬般無奈，提著行李，離開等你客棧。

吳啟有提前結(jié)束旅游，陪唐秋生回青島。卷發(fā)女子也要離開荔波，前往從江，她說從江有可以改變男女胎兒性別的換花草，有神奇的瑤族藥浴，她要去試一試。吳啟有悄悄說：“換花草，懷孕后吃才管用。藥浴是專門為產(chǎn)婦準備的。這女子想去從江嫁人?！逼囌纠铮优c吳啟有分別，擁抱時，臉相互貼了一下，倆人看不出有一點的難過。

大巴車慢慢啟動，唐秋生趴在車窗上向后看著，街道、房屋、行人、車輛、攤點都在后退，荔波，正在慢慢退出他的生活。從青島到荔波，坐了飛機，又坐汽車，這樣天遙地遠的距離，以后還會來嗎？突然，唐秋生看到了少女，依舊穿著那身藍衣藍褲，如同一只蝴蝶飛了過來。不，不，哪里是飛啊，她是在跑，拼命地跑，跑，她在追趕即將飛馳的汽車，在追趕即將離開荔波的汽車。汽車越開越快，很快將少女拉到更遠的地方。少女停下腳步，從左手腕上摘下一件東西，用力扔了過來。

唐秋生叫司機停下車，跑了回去。在干凈得如同洗過的馬路上，他拾到了一只銀手鐲，戴在少女左手腕上的，兩只銀手鐲中的一只。

唐秋生將那只手鐲緊緊握在手里，恨不得將它嵌進骨頭，使它吃了自己的肉，沁了自己的血。少女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陽光從天上灑下來，落在倆人之間。一剎那間，唐秋生知道了什么叫做時間靜止，什么叫做地久天長。

唐秋生的變化，報社的人有目共睹，他經(jīng)常地恍惚，發(fā)呆，莫名其妙地笑，或是哭喪著一張臉。他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只女式手鐲，那手鐲浮雕著荷花，一看就是少數(shù)民族工藝。大家都猜他這次出游，遇到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卻猜不出來。唐秋生年輕，英帥，高學歷，做副主任，文章寫得好，又有一位有錢的女朋友，人生看上去稱心如意，什么樣的事情會使他失了常態(tài)？

對于自己的變化，唐秋生也感覺到了，他每日每夜沉浸在對荔波對少女的思念之中，難以回過神來。仙境般的山水，自由自在的心情，水滴一般的少女……交織在一起，使得他與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難以適應。一上班便進行了一次大型采訪，稿子見報后，接著參加市里的會議。進會場時，嚴格按照職位高低，入場就座。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帶著一副面孔，看不到內(nèi)心的一點點情感。唐秋生因為中午吃自助餐，沒有主動端著盤子到主管他們的宣傳部長的餐桌就餐，而是飯后去問候部長，遭到主任的批評。會議上的所有講話稿都是大標題、小標題對照呼應，整齊押韻，像在飛機上看到的山東大地。是的，飛機飛入山東境內(nèi)，透過舷窗俯視，所有的田地，所有的村莊，所有的城市，都如同尺子劃過一般，圍在一個方方正正的框子里。這是一片講規(guī)則、講規(guī)矩的土地，所有人必須按步就規(guī)，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生活。

無人的時候，唐秋生便聽《我在貴州等你》，網(wǎng)上找到三個版本，張超版的，龔琳娜版的，蘇夏版的，三個版本輪流聽，直聽得一顆心濕漉漉的。腦子中全是少女蹲在篝火前痛哭的樣子。少女呀，真的將他的一顆心拿去了。唐秋生想起那夜，他們在新城酒醉，找不到回客棧的路，是少女突然出現(xiàn)，將他們帶了回去。新城那么多的街道，那么多的人，少女如何找到他們的……

想起酒醉，便想到吳啟有說他，“上輩子，你怕是荔波人吧？”唐秋生上網(wǎng)查詢，才知，村里老人的說法不假，整個膠東地區(qū)，萊陽、蓬萊、牟平、文登、威海都有“祖上從云南遷移來的”說法。他們說的云南指的是現(xiàn)在的云南鎮(zhèn)雄及貴州威寧縣境內(nèi)。明朝初年，這片地區(qū)依舊被元朝占據(jù)，朱元璋派兵30萬前來討伐元軍，平定后，士兵就地駐扎，與當?shù)嘏油ɑ椋蟠状诉^去，為了抵御倭寇對山東沿海地區(qū)的侵擾，明朝成立登山衛(wèi)、大嵩衛(wèi)、成山衛(wèi)、奇山衛(wèi)等，從鎮(zhèn)雄、威寧境內(nèi)調(diào)兵到膠東半島駐扎，這些人就來到膠東，戍守海防，成為現(xiàn)在的膠東人。為了紀念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他們便口口相傳：自己從云南遷移來的。

鎮(zhèn)雄、威寧與荔波咫尺之遙，這樣說來，他的祖上與少女的祖上曾在一片藍天下、一片土地上生活過，怪不得，怪不得呀。唐秋生伸出手，想擁抱一件東西，可是，他的眼前什么都沒有。

晚上，接到牟江云的電話，唐秋生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有聯(lián)系牟江云了，去荔波前跟她說了一聲，在荔波幾天和回來后都沒有想到聯(lián)系她。至今，倆人還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意識到這點，唐秋生的腦子清醒了一下，內(nèi)疚感油然而生。

以往見面，都是牟江云在書店的四樓等他。這次，牟江云主動跑到書店外面接他。牟江云靠在厚重的蘑菇石墻上，身前一棵皂角樹，枝葉婆娑。雨滴不知什么時候落了下來。

倆人來到四樓，服務員端來烘制的烤腸、三明治、意大利面、沙拉水果，兩杯咖啡。烤腸是從德國空運來的，三明治也是精心制作，餐具是刀與叉。唐秋生覺得刀子燉得要命，叉子也不湊手，索性丟到一邊，用手拿起三明治，大口咬起來。

牟江云說：“你變了?！眅ndprint

唐秋生不知她要說什么，不敢接話，將三明治掰成兩半，拿在手里，不再吃。

牟江云問他回來后有沒有貼伏。唐秋生這才意識到從去荔波到現(xiàn)在，快一個月的時間了，他一點沒有咳嗽。荔波的山水與空氣，將他的頑疾治好了。

牟江云看著他，唐秋生依舊不敢接話。

牟江云坐直身子，目光凌厲起來。這個女子，貌美，研究生學歷，有著隱秘的財富來源，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幸福與安定地生活。成長的經(jīng)歷、生活的環(huán)境加上生意場上的打拼，使她對任何可能來臨的傷害都超常敏感，并且能在最短的時間里，出手相擊或是收拾盔甲，逃逸遠離，將傷害減少到最低。

唐秋生只覺得牟江云要將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窺探出來，放下三明治，低下頭，躲避牟江云的目光。

牟江云將手機遞過來，問：“她是誰？”

唐秋生接過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著一張照片，是吳啟有拍的那張照片，他坐在石頭上，少女站在他的旁邊，兩人四目相對。身后是仙子般的翠谷瀑布。

“你喜歡她？你愛她？”

唐秋生嚇了一跳，抬頭看牟江云。倆人相識、交往五年從未說過“愛”字，他們那么自然地走在一起，那么淡然，那么安然，沒有熱烈，沒有疼痛，沒有大哭，也沒有大笑，只有彼此帶來的慰藉還有溫暖。他們都那么年輕，身體也很健康，但是住在一起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他們原本非常享受這種生活，曾經(jīng)認為這就是經(jīng)歷了痛徹心扉的愛情之后應該有的感情狀態(tài)?？墒?，現(xiàn)在，唐秋生才明白，他們這樣，是因為彼此都不愛對方。

沒有得到期待的回答，牟江云將頭靠在椅背上，仰望著屋頂。她的心已經(jīng)與唐秋生有了千山萬水的距離，日后他們還會交往，還會在一起吃飯、喝茶，只是不再有現(xiàn)在的這種關(guān)系了。

因為吳啟有將照片發(fā)給牟江云，唐秋生去找吳啟有算賬。吳啟有說：“我這是為你好，你知道嗎？你快成報社的一個笑話了。為了那個水族少女，你有必要神思恍惚嗎？別人都在想什么買房子，使財產(chǎn)更加升值，提職，使地位更加提高。你現(xiàn)在沉湎于愛情，不在乎這些，可是，從愛情當中清醒過來后，你會不在乎嗎？”

唐秋生站了起來，指著吳啟有：“你也會講出這樣的話？你不就因為不在乎這些才離開報社的嗎？”

“可是，唐秋生，你不是我。我覺得我是了解你的，你根本拋不下這些。再說，你們可能結(jié)婚嗎？她剛剛十八歲，興許沒有讀大學，并且她不可能跟你到青島生活。離開水族，離開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你覺得她會幸福嗎？”

唐秋生的心痛得縮成一團，這一切他何曾沒有想過。他與少女隔的不僅是地理上的距離，還有環(huán)境、文化上的差異。他們北方人相信的是改造自然，世間萬物都是為人服務，就連街道上的樹也要修剪成人喜歡的模樣。而少女，她們崇尚自然，她們像花像樹像云彩，跟自然和諧地交融在一起。

“等你客棧。少女是在客棧上班啊，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迎接陌生的客人，送走陌生的客人，她怎么會對一個匆匆而來的旅人動情，并且長情呢。興許，她已經(jīng)忘記你了……”

無論如何，唐秋生都忍受不了這句話，即使吳啟有是他的好朋友，即使吳啟有是為他好，他都忍受不了吳啟有這樣評價少女。他跳起來，撲到吳啟有的身上，雙手扼住吳啟有的脖子，將他摔到地上。

打過之后，倆人到飯店喝酒。因為打了吳啟有，唐秋生給吳啟有敬了兩杯酒。因為自己的好心被唐秋生當成驢肝肺，吳啟有罰了唐秋生兩杯酒，怕唐秋生一個人喝不下去，他又陪著唐秋生喝。來來回回的，倆人很快醉了。

唐秋生拿出手機，播放《我在貴州等你》。這首歌被他放在手機桌面上，指頭一碰便會播放出來。

“你知道嗎？”唐秋生說：“你知道嗎？每次聽這首歌，我都想流淚?！?/p>

“你還想流淚？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還懂得愛，還知道愛，還會愛，我早就不知道愛是什么滋味了?！眳菃⒂猩焓肿プ∫路怀叮瑢⒁路堕_了，胸脯露了出來，他拍了拍心臟那個地方，大著舌頭說：“我多想像你一樣，真真正正地，純純粹粹地愛一個人。可是，我做不到啊?！彼贸鍪謾C，搖搖晃晃地擺弄，舉起來，說：“你聽這句話——或許我的心包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入的東西極其有限，所以我才不能對人一往情深。說得多有道理呀，唐秋生。我的心包裹的何止是一層硬殼，那就是鋼盔就是鐵甲，油進不去，鹽不進去，槍炮子彈都打不進去?！?/p>

將吳啟有送上出租車，唐秋生向著海邊走去。他無比地想念少女，無比無比無比地想念，他覺得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如此地想念一個人。他想化成水，化成灰，化成血液，化成粉末，與少女交匯在一起，相融在一起。愛一個人就是尋找自己的另一半，愛一個就是時時刻刻地想跟她在一起。

夜幕下的海無比靜謐，沙灘上行走著零散的游人，海浪一層一層地推過來，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唐秋生向著海水走去，他覺得思念像一座大山壓了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壓得他快要死了，他伸開手臂，身子后仰，不管不顧地倒了下去。

海水淹沒了整個身子，淹沒了臉，淹沒了頭發(fā)，又退回去，將頭發(fā)與臉、上半身露出來。唐秋生的全身盡濕，他閉上眼睛，躺著不動，只等著海水再一次將他淹沒，將他覆蓋，將他埋葬。

遠遠地，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歌聲，是男子的歌聲，一聲接一聲地唱著：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阿妹孤獨地站在街上/人來人往始終等不到你的心上人……阿妹快回家吧/別在外面等得太久/天快要下雨了/沒有人在身旁為你打傘……你這樣為他守候讓我好心疼……

淚從唐秋生的眼里流了出來。那洶涌的淚呀，如同漲潮的海水，怎樣也擦不掉，怎樣也止不住。淚眼朦朧中，唐秋生看到天上突然布滿了星星，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一顆接著一顆，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如同璀璨的鉆石，又如同少女的眼睛。

唐秋生坐了起來，星星如同知曉他的心事一般，嘩的一聲，河水一樣流了下來。

尾 聲

古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等你客棧的蒙小妹病了。這個18歲的少女，如同被澆了杯開水的鮮花，花瓣與葉子都枯萎起來。她垂手喪氣地呆在客棧的吧臺里，眼睛盯著一個地方，既不說話也不幫忙招呼客人。偶爾上趟街，腳步又輕又軟，仿佛風一吹就會吹倒。有一日，蒙小妹不小心淋了雨，立刻發(fā)起燒來，吃了許多藥，打了幾只吊瓶都不見效。

看到蒙小妹的樣子，媽媽非常生氣，將她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蒙小妹卻是毫無改變。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細細思忖，發(fā)現(xiàn)蒙小妹發(fā)呆、生病是在那個帥氣的漢族客人離開之后。

又是漢族男子啊，媽媽捶了兩下自己的腿。

年輕的時候，媽媽也喜歡過一個漢族男子。是在都勻的石板街上，她與那個背著吉它，身材頎長的漢族男子相遇。只是那么驚鴻一瞥，便叫她一見鐘情，并且長久思念。那個時候，水族還不允許與外族通婚，她只能將那個男子偷偷地埋在心底。遇到現(xiàn)在的丈夫，因為他長得像極了那個漢族男子，所以毫不猶豫地嫁給他，并且愛極了他，允許他不料理客棧，允許他寫詩，允許他跑到山上呆三四天，允許他為了寫出一首好詩，整夜整夜地不睡覺。

媽媽準備如法炮制，托親戚朋友介紹水族青年給蒙小妹。她記得蒙小妹喜歡的那個漢族男子的模樣，她打電話向親戚朋友描述，眉毛是什么樣的，嘴巴是什么樣的，說話和笑的時候又是什么樣的。

說得正起勁的時候，一個男子進了客棧，媽媽不想被人打擾，將頭轉(zhuǎn)了過去。這個時候什么都比不上女兒的開心與健康重要。

客人并不著急，站在吧臺前靜靜地等待。他聽著媽媽用水族語言一聲一聲地講話。那語言實在好聽，就像鳥在歌唱一般。

男子一邊聽著，一邊將手擱到吧臺上，他手上的一件東西碰到吧臺，發(fā)出“?！钡囊宦曧憽寢尩拖骂^，看到一只手鐲戴在男子的手腕上，那是跟女兒丟失的，一模一樣的手鐲……

作者簡介：郝煒華，女，20世紀70年代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簽約作家。主要從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北京文學》《清明》《山花》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5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古琴》。作品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