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平
如何對待從本公司出走的創業者?投還是不投?這個問題沒有大多數人意料中的想當然,各家答案也不一。
思科的答案是投,甚至鼓勵這種做法。事實上,思科內部人士出走創業、風投基金扶持孵化,再由思科揮手買入,重新將之招入麾下的路徑,已經成為思科產業投資的一大特色,亦或是優勢——這些項目會格外受風投機構們的青睞。
有思科在前方坐等接盤,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但這種做法并不具有普適性。思科這條路徑之所以能夠成立,有一個前提條件:思科是這個產業下游惟一的、或者說為數不多的接盤者。
思科所處的行業非常獨特,它可能占據了這個市場70%的份額,剩下的只有一個比較小的競爭對手juniper,此外再沒有其他潛在接盤的人。在它這個賽道里的項目的結局,幾乎是既定的——如果項目做起來,成長不錯,接盤的只會是思科。
所以,思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放水養魚,在外面養著,哪條魚大了,再把它撈回來。
為什么騰訊阿里不會這么做呢?因為中國的互聯網環境下,這個邏輯是不太通的。
比如說BAT把離職員工的項目介紹給紅杉、經緯,他們覺得項目不錯,投了,項目慢慢被養大。跟思科系不一樣的是,在中國互聯網市場,不管是誰家出來的人做的項目,一般都先去BAT轉一圈,讓幾家互相競價。財務投資人考慮的自然是價高者得,肯定要敲戰略投資者一筆。
那對于阿里、騰訊來說,當然不愿意在早期投一點錢,將項目放養,等到長大了,讓財務投資人反過來敲一筆,或者變成競爭對手的囊中之物。
一句話總結就是,思科在美國的閉環是可見的,但中國互聯網市場是敞口的,一個項目在市場上,最后與誰走到一起是難以預測的。
阿里:生態圈無形中慢慢變小
對于要不要投這個問題,在阿里內部一度有一個指導性原則是:不投。
為什么?假使投阿里出去的人,會給內部人什么樣的信號和示范?大家辛辛苦苦干,為阿里做貢獻,在外面雖然有風險,但潛在的回報更高,有些人甚至還會把阿里的人帶走。這顯然不利于團隊的穩定。為什么要鼓勵這樣的行為?
關于這一點的爭議阿里也一直存在。對于投資團隊來說,還是主張要投的。就算你不投,別人也會投,這樣反而被動,意味著一個好公司跑到別人的陣營里了。但投的時機、條件需要個案分析。
近年來“不投”這個指導性原則也有所松動。但尷尬的是,當阿里決定以更平和的心態面對阿里系的創業者時,有時手中的橄欖枝卻沒能如期拋出去。
這樣的例子不少。比如去年,小電創始人唐永波拿了一筆騰訊的錢。在創業前,唐永波曾經是阿里淘寶本地生活行業、淘點點業務及淘寶食品農業特色中國業務的負責人。從阿里出走的創業者拿了騰訊的錢,轉投他人麾下,這已經不是頭一遭。
阿里巴巴前CTO吳炯投資的微醫也是另一個案例。情況比較復雜,但最終很有發展前途的微醫還是去了騰訊的陣營。
這種情況對于阿里尤其是老阿里人來說還蠻扎心的,但對于已經離開阿里的創業者來說,這樣的選擇無可厚非。他只能為自己的股東與公司利益負責,他可以在同等條件下,或者略差條件下傾向于阿里,但如果給出的條件差得很遠,阿里又經常增加業務條件,他是沒法接過阿里的TS的。慢慢地,阿里就會失去一些朋友,失去一些江湖力量,生態圈也在無形中慢慢變小了。
現在的阿里和騰訊的投資風格和幾年前正好相反。幾年前,阿里更像一個有戰略眼光的財務投資人,而現在,騰訊投資顯得更財務一些,阿里反倒業務優先了。
王興曾不滿阿里的做法,在采訪中直言阿里強勢、霸道,甚至“沒有底線”。為此,餓了么的張旭豪還曾在一次大會上為自己當時的第一大股東仗義執言:“盡管阿里有強勢的一面,但它實質是好的。你說它真是想控制這家公司?控制不控制,其實在于你做得好不好。你做得不好被收購這是宿命,能被收購那還算有你一個退出渠道,對于股東有交代,有些公司死了連退出都沒有。”
當初的這番話更像是預言。2018年4月2日,95億美元,餓了么終于也走上了被阿里收購的命運,成為后者在王興列陣騰訊陣營后狙擊美團的一枚重棋。阿里隨之也派出了自己的管理團隊取代張旭豪經營這項業務。
騰訊:只求共生,不求擁有
依照馬化騰所說,如今騰訊投資的基本邏輯是,除了通信社交和內容,其他都交給合作伙伴。騰訊不會追求控股,甚至不要求大股東,而是通過小比例占股的方式投資。“只求共生,不求擁有。”然而,不好的一面是,騰訊被冠上了“沒有夢想”的帽子,意指這家做產品出生的公司正在逐步失去內部的產品和創新能力,變成一家投資公司。
對這樣的觀點,我并不認同。騰訊這幾年的產業投資做得相當不錯。從騰訊的投資和布局來說,它的核心業務不會放手,諸如社交、視頻、游戲、支付、即時通訊等。我認為騰訊會在未來成長為中國乃至世界非常有影響力的媒體平臺,同時,它也在往云計算、電商等不同領域分散業務類型,很大一部分是通過投資來實現,比如入股京東、美團點評等。
整體上來看,騰訊的投資布局在往更寬的方向輻射。這家公司的核心能力依然是產品能力和獲取用戶的能力,即流量。不能說騰訊的核心能力是投資。因為從能力的角度來說,阿里的投資能力不比騰訊、紅杉投資能力差。投資能力很多公司、機構都具備。對騰訊這家公司而言,如果它沒有了做投資的能力,可能會少賺不少,但依然能運轉得不錯。可如果它喪失了做產品的能力、喪失了獲取用戶的能力,騰訊顯然不再是騰訊。
布局生態的投資要有,與業務結合的投資也要有,兩條腿走路。相比之下,騰訊的這兩條腿顯得平衡不少,阿里生態這條腿則顯得有些發育不良,難免跛足。
被認為“溫和”的騰訊,在面對與核心業務相關項目時,也是獠牙畢露的,快手就是一例。
作為2017年最亮眼的明星公司,快手在2017年3月拿下騰訊產業基金領投的D輪融資后,沒能在騰訊“流量扶持”的紅利下繼續實現高速增長。原因是,原本并不看好短視頻的騰訊,在抖音走紅后對短視頻賽道進行重新評估后,對這一賽道的戰略地位有了新的認識。直接的后果就是,騰訊轉而決定大力扶植親兒子微視,掐掉了快手的流量供給——騰訊已經停掉了除去應用寶外,快手所有的流量入口。“強勢”和“溫和”往往一線之隔。
騰訊目前出現的頹勢,并非投資問題,而是自身過于集中的業務架構所帶來的問題,沒能將其海量的通訊和游戲用戶成功輻射到媒體和內容消費等其他業務領域。
據說有調查結果顯示,現在的創業者在衡量拿阿里、騰訊的投資時,大多數會選擇騰訊,這和幾年前的結果相反,我覺得很遺憾。
被產業資本投資或收購不是一件丟臉的事
最后再聊聊兩件事:一是創業者是否應該選擇產業資本,二是針對新經濟及其產業資本未來的走勢提一些個人的觀察與看法。
先對創業者說幾句。被產業資本投資或收購不是一件丟臉的事,說明你的企業已經產生了價值,沒有價值和做得不好的企業連談的機會也沒有。但最終是否應該接受BAT這樣的產業資本的戰略投資,每個公司情況各異,沒有定論。可以從以下幾個主要考量點出發:
第一,創業者自身的人生目標和對團隊能力的自我評估。如果你對不能成為馬云、馬化騰這樣量級的企業家不甘心,且評估自己獨立發展壯大有可能,也有融資能力,最好不要接受產業資本。如果接受,也是財務屬性的少量投資。
像阿里這樣的戰略投資人比較講義氣,對待多數股權以上的被投企業會像自家人一樣,不惜余力地支持,但前提是你是要配合阿里的整體戰略。
被阿里多數投資后,你在業務層面需要找不同部門的負責人談具體合作,你可以有更多資源支持實現你的夢想,你可以有更大的平臺施展你的抱負,像陸兆禧、俞永福、蔣凡等都是被阿里并購后再擔任阿里高管的。俞永福是坐在阿里高管的位子再去整合UC、高德,而不是以一個被投企業的創始人身份去談合并。俞永福是一個有夢想有能力的人,他可能也會認為自己才是自己的老板,但同時也認為認馬云為大哥未嘗不可;陸兆禧的企業早年被阿里收購,一路打拼,功績顯赫,最后成為阿里集團的CEO,這樣的人生不可謂不輝煌。而對你而言,這夠嗎?
第二,要從自身的業務去評估。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你自身的業務和想投你的產業資本是類似的;另一種,你的業務與產業資本不屬同一個領域。
如果是前者,你獨立發展的空間很小。比如阿里投美團、餓了么、盒馬這樣的企業,是阿里正在打通線上線下新零售戰略的一部分。對騰訊也是一樣,比如陌陌在社交,快手在媒體都是騰訊的主營領域。這時產業資本支持你獨立發展空間一般有限,未來不是被整合就是被遺棄,或走到對立面。但創始人個人的發展另當別論。
也存在另一種情況。雖然無法獨立發展,但被收購的企業卻改變了產業資本企業的業務性質。早年亞信收購了一個叫邦訊的企業,后者的創始人李健從而在亞信承擔了重要角色,為沒有盈利的亞信做了很大貢獻,重塑了亞信的主營業務,從此亞信離電訊服務商的目標越來越遠,并沒有在中國互聯網發展史留下重要的一筆。亞信創始人田溯寧可能會為此遺憾,但反過來講,作為被收購的創業者李健而言,雖然失掉了邦訊的獨立性,但改變了亞信的命運,也足夠了。
如果你的業務與產業資本不屬同一個領域,你的獨立性相對而言會好一些,產業資本會從長遠戰略和制衡對手的角度考慮。你也許會被稱作“小狼狗”先去和對方廝殺一番——“小狼狗”這稱呼也許不好聽,實際上還蠻準確的,意味著有人撐腰,可以拿到更多資源去相對獨立發展。拼多多的高速成長,成功上市就是一例。
第三,看產業資本投資在企業發展的什么階段進來,它所占的比例以及相應條款。如果是早期的少數股權,可能產業資本與金融資本的投資相差不大,它只是先占個坑,以免將來沒有機會,或者落入其戰略競爭對手之手。這時候作為創業者,主要還是看雙方排他性是條款里對彼此的限制,它有沒有限制你未來的選擇性,你是否能接受?
其次還要看投你的產業資本對與你類似產品的規劃和投資策略是什么?如果是在相對后期的投資,你的企業已經到了對格局有些影響的階段,阿里這樣的戰略投資人一定會和你將未來業務合作規劃得很清楚,談判過程一般也會是幾個月到一年。
投資并非改變公司命運的神符
最近騰訊比較麻煩,殃及池魚,騰訊投資也被諸多詬病。其實無論是阿里還是騰訊,其投資并非是能一朝一夕改變公司命運的神符,決定公司好壞的還是其主營業務的發展。
想到幾年前阿里曾被說得一無是處,日落西山,而騰訊則被捧上了天,代表未來,如日中天。現在又180度反轉,被打下地獄。
每個公司都有自己的發展周期,有上有下的時候,產業資本更重要的作用不是解決波峰波谷的問題,而是幫助企業長遠在一條向上的曲線上發展。作為曾經的同行對手,如今從置身事外的角度看,騰訊投資這幾年進步不小,特別是縱橫聯合方面,用比較寬松的條件把一些有影響力的公司拉到騰訊陣營。
騰訊對主戰場一些關鍵性投資的敏感度、執行力有所欠缺。比如紅極一時的光線傳媒,阿里幾乎是春節上班的第一周無競爭下得到的,騰訊是在過后才找上門去。分眾傳媒是阿里新零售戰略的一部分,整合線上線下的媒體,同時分眾傳媒也在騰訊向全媒體業務發展的版圖之中。交集之處,為什么騰訊慢了半拍?
今日頭條最初的競爭對手應該是新浪、微博,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騰訊為什么不去爭取?現在今日頭條發展壯大,成為騰訊的競爭對手,遵循這個邏輯,反倒有可能成為阿里的朋友。
王興提出互聯網“后半場”的概念被廣泛引用,大概也會有成百上千的理解。我的理解是,在市場紅利消失后,面對飽和市場環境,中國TMT企業競爭的新局面將形成,這對企業以及產業投資有著重大含義。“下半場”的概念當超出互聯網行業,有更廣泛的經濟意義。
就互聯網企業的發展和投資而言,目前也許可以用籃球的“第三節”來比喻。第一節是自我發展,投資為零,為首的代表是亞信、新浪、搜狐、網易;第二節是BAT,高速發展之下“瘋狂”投資的階段;進入“下半場”的“第三節”,產業資本會和財務資本進一步聯合,以更大的體量拓展之前不可能的商業邊界和以全球為范圍的地理邊界。
到了未來的第四節,AI、IOT、區塊鏈等目前還是以概念化為主的技術,會變成現實應用。比特幣或許是先烈,但未來,去中心化、可追溯的技術可以用來更好地實現資源的高效分配,從而僅以地理概念形成的團體(比如國家)、以利益形成的團體(比如公司)、以權力形成的團體(比如黨派)會進一步弱化,而互聯網形成的關系成為資源再分配的主要手段,產業和財務資本的投資方式會更類似二級市場,這種趨勢將深入到人們生活的方方方面面。
BAT時代終將結束,今天已經是這個時代結束的開始,這是新經濟發展不可抗拒的規律。美國如此,中國也不會例外,螞蟻金服、今日頭條、美團、小米等將加入第一陣營,中國互聯網產業將出現多極化的局面。
從三國到春秋戰國在兩千年前是歷史的倒退,而在今天,互聯網帶來的企業多極化和人類經濟生活的去中心化,則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