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魯
確定要到成都出差時,我居然提前一個月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拉布阿玲,換作平時,我只會在出發的時候才告訴對方的。這么看來,我一定特別想見她吧。
阿玲在微信里發來一串驚喜的表情后,開始抱怨起我來,說我告訴她太早了,因為等一個人來的心情很煎熬。她還告訴我,她決定把當月的假期全部攢起來,為了我來成都時可以好好陪我。
那天忙完工作,我推掉了客戶安排的晚餐,由阿玲帶著我去她工作的火鍋店,吃她給我點的滿桌子的魚、肉,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菜。我們像朋友一樣一邊吃著,一邊閑聊著,到底聊了什么我也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我們玩的那個游戲,每看到一個陌生人經過,我們便小聲猜測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有過什么不一樣的經歷。她很佩服我的“觀面術”,因為我說到她同事的時候,她覺得好準,就像算命的先生。
后來,她帶著我去她常去的護城河邊散步。我們的話題逐漸變得沉重起來,直到她問我,到底是什么在支撐一個人的生命,為什么她看著別人不亦樂乎地忙這忙那時,自己的心里卻滿是悲傷,找不到活著的意義?
我不由沉默了。走在我前面這個看起來已經長大的孩子,還是像以前一樣柔軟、敏感、不安。
第一次見她,是七年前的一個秋天。那年,詩人倮倮成立了壹點愛公益助學服務中心,我和黃土路作為首批志愿者,到阿索拉毅的故鄉峨邊縣走訪。我們一早搭飛機出門,隨后轉乘大巴、中巴,經由廣州、成都、樂山,直到街邊亮起昏暗的路燈,才抵達這個小涼山深處的縣城。一路走來,浮世繁華次第退去。就像布羅茨基說的一樣,這里意味著一個世界的結束,同時意味著一個大得多、多得多的世界的開始。就是在這里,12歲的阿玲來到了我們面前。
那時候,我以為這個能歌善舞、滿臉笑容的孩子一定生活得很快樂,但在后來的幾年間,她斷斷續續告訴了我她坎坷的經歷和無盡的悲傷。由于相隔千里,加上條件限制,我們的聯系時斷時續。每次她想方設法給我打來電話時,必定有滿腹的委屈和難過,畢竟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她所經歷的遭遇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她害怕、擔心、不安,雖然她可以沒心沒肺地和同學們、朋友們相處,但她始終沒有辦法好好與自己相處。于是,我開始給她寄書。我與她有著相似的經歷,我知道閱讀可以讓自己安靜下來。
有一天,她用我的一句詩做了自己的QQ簽名。我試探著問她,有沒有想過寫點東西記錄自己的心情。她沉默了一會兒,便發了一首《是誰》給我。我知道那就是她寫的,她把自己的經歷,把自己的痛苦和悲傷,都寫進去了。阿索拉毅說,在這個講彝語的地方,接受漢語相對有點困難,他在高二的時候還不明白“感冒”是什么意思。正上高二的阿玲用漢語寫的詩歌,已看不出來這種語言上的隔閡。或許還有些稚嫩,但我能從詩歌中讀到她內心的愛與恨在沖突,同時也在慢慢和解。這或許就是成長吧。后來阿玲才告訴我,其實她寫了很多東西,她有一個舊箱子,里面裝滿了她的日記本。但是,她寫完便鎖進去了,不敢再拿出來翻讀。阿玲說,除了寫,她最喜歡散步,她就讀的高中學校附近,就是大渡河,她喜歡不經意間與一朵小花或者一棵小樹相遇的喜悅。她還喜歡看落日,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淚流滿面。“我是不是有病?”她這樣問我。
有次阿玲問我,等她長大,我能不能作為娘家人參加她的婚禮。我說,我們還可以去三月等一場雪。
這是她一首詩里的一句。阿玲喜歡雪,她把她最初的記憶,放在了一場雪中。雖然那是她想象出來的一場雪,但我相信她所說的。那么小的阿玲,還來不及認識這個世界,甚至沒辦法好好看一眼這個世界,更別提能記住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受到那場雪,以至于她一生都不會忘記。
我甚至想象,我的父母親也在這樣一個暴雪天氣,把我裝在一個竹籃里,悄悄地放在山路邊。我躺在竹籃里,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從鉛灰色的天空落下來,慢慢將我掩埋。
我也許在哭,也許不在哭。其實,在這個前后不著村店的山岰里,哭和不哭,意義都不大。就在我要絕望的時候,突然聽到雪地里響起清脆的腳步聲,聽起來有點蹣跚,應該是一位老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樣的天氣還要出門趕這么遠的路。是為了追一只野兔,是為了尋找一只丟失的黑山羊?又或者,他就是特意趕來救我的菩薩?
總之,那個老人越來越近了,直到站在我的竹籃邊,把我抱在懷里。這時,我才看見他的臉。他的臉上布滿皺紋,而且有著天空一樣的鉛灰色,沒有表情,睫毛上還沾著雪末。他并不說話,只是抱起我,看著我的眼睛。然后,他把竹籃扔在背上的背簍里,把我裹進黑色的斗篷。他身上有一股濃烈的水煙味道。但是,我并不討厭。我這時或許才開始哭出聲來。他把我抱得越緊,我哭得越厲害,直到哭累了,便在他懷里睡著了。
“我是不是有病?”在成都這條我還來不及知道名字的護城河邊,阿玲再一次這樣問我。剛剛高中畢業的阿玲,為了讓父母生活得更好一點兒,她沒有選擇繼續讀大學,一個人跑到了成都打工。她說,爸媽都老了,她擔心有些事來不及做了。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容易受驚的孩子,我想,她已經不再需要我的答案了吧。因為她的詩歌里,已經有了她自己想要的答案——
太過糾結一場雨的到來
或許沒有意義
重要的是這場雨來了
詩歌或許就是這樣一件法器,幫助我們找到我們想要的答案,讓我們失去的一切重新回到我們身邊。后來,在倮倮、黃土路和龐白的支持下,壹點愛每年舉辦的公益夏令營,多了一堂詩歌課,也正因為這堂詩歌課,我們結識了更多像阿玲一樣的孩子。他們或許有點淘氣,或許沒那么乖巧,或許有些孤僻,但是他們的詩歌如此清澈,如此憂傷,我想,他們一定有一對天使般的眼睛,有一顆天使般的心靈。
阿蘇建東就是這樣一個孩子。阿蘇建東參加壹點愛第三屆公益夏令營時,只有10歲。阿蘇建東很好動,喜歡整點惡作劇嚇唬別人,在課堂上總是不能安靜下來,而且喜歡做一些危險動作。夏令營的老師雖然都有著很好的耐心,但一時也被弄得有點頭疼,甚至想過讓他的父親接他回家。
后來,在一堂詩歌課上,我們一起讀了北島主編的《給孩子的詩》,并且鼓勵孩子們自己嘗試寫詩,然后在篝火晚會上朗誦給大家聽。那天晚上,阿蘇建東以一首《云》打動了在場所有人。那是他的第一首詩。寫出《云》的阿蘇建東,在我心里不再是一個讓人頭疼的調皮鬼,就像寫出《雨夜》的阿玲一樣,不管他們內心里有多少不安和困惑,他們最終都會獲得自由。
因為他們是繆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