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一
又要填表,而且是限定了時間的申報晉級表,而且時間已經過了,而且我必須在過了之后死纏爛打要求人家接受我遲交的理由,因為這關系到我的級別和金錢。沒有誰愿意來蹚這一趟名利的渾水,但也沒有誰真能置身世外一世清歡。一想到這些我就抓狂,瘋狂轉動的電風扇,再也吹不走夏日午后的狂躁和皮膚上滲出的汗水。
平生最不喜歡做的事是填各種與自己相關的表格,沒有之一。
從學業表格,到工作總結表格,再到各種晉級表格,申報獎項表格,病歷表格,銀行表格……我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身份證號、家庭出身、父母、聯系方式、家庭住址、婚姻狀況、畢業學校、所獲獎勵與懲罰、生活現狀,有時還要我那段時間露出雙耳的照片,都要規規矩矩填在每一個限定了大小的方框里,而且是無數次重復。每每此時,我都感覺是自己被分割了,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四肢,一個一個放進小盒子里,每個盒子都有一個標簽,如中藥鋪的藥格子外的長方形紙條上寫的中藥名。一個標簽套著一個標簽,不能有半絲松懈,冰冷得沒有一丁點兒情緒。
當我意識到,向一個陌生的單位,一個陌生的人介紹自己時,我竟然不得不拉開這些貼了標簽的抽屜,我感到無比沮喪。那一層層干凈利落的標簽下,是大眾默認的用途,就像當歸活血,蒲公英降火一樣,一張畢業院校的標簽下藏著我少年時代付出的努力,而一個工作單位的標簽則決定了我的收入高低,人們憑此自認為看到了一個赤裸裸的我,憑此判斷我已經具備了哪些能力,可以勝任哪些事情。我無法自己給這些標簽添加特別說明,沒有什么說明比結果更直接,我更決定不了誰愿意取到哪個標簽,人人都知道“靈芝”“人參”比“枳殼”“艾蒿”要貴重無數倍,但每一個人又都清晰地知道如何各取所需,我這一輩子所能做的,無非是努力使這些標簽聽上去更名貴響亮些,讓自己看上去有“人參”的品性而不只是在不起眼的“蒲公英”身上徘徊。
認識到自我的存在要靠一紙表格來證明后,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席卷了我。
被標簽化了的人生,注定無處可逃。就像俄羅斯套娃,你一個接一個地打開,期待收獲意想不到的驚喜,然而并沒有,一樣的神情和衣裙,縮小到極小時,才會面目模糊。失去驚喜的生活,到底是令人逃無可逃的神秘之所,還是規范僵化一成不變的平庸套作?
最可恨的一類表格,是通過一段時間的獎勵情況給自己打分,然后去與我的同事競爭一個崗位。它要求再次拿出我的原始學歷和最高學歷證書,如果我出身高貴,我將為此自豪,如果我半路出家,不管我有多輝煌,面對證書,我將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所有的學術成就,以及一切能證明我能力的硬件,如果曾經有過卻被我不幸遺失,那就意味著證據被毀,競爭將無效,沒有它們,即使你滿肚子學問,無論是在熟悉還是陌生之所,所有曾付出的時光一概被否定。這類表格還要求拿出近段時間的工作業績,自吹自擂一番,因為自己不顯擺自己,別人就不知道有那么回事。
事實上,那些獲得的所謂成績,必定各有記載,而學歷證書我已經數不清楚是第幾次上交,沒有學歷證書我根本不可能在現在的崗位上,那么,交它們的意義在哪里?因為它不停地被交上去又發下來,我已經沒有耐心把它再裝進那個毫無意義的錦緞封面里了,也不愿再當寶貝一樣摩挲珍藏,每次拿回來就當一張紙隨便往抽屜里一丟,反正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要上交。
無疑,這種隨便的態度給我帶來了麻煩。上午,當我發現已經過了交表時間,再不交將會影響到前途時,我想,不能再拖了,快填!于是,艱難的尋找證據之旅再次開啟。
第一步是找學歷證書,而此時,它就像被噴上了消隱水一樣,在我的腦海里消匿,我努力回想上一次交它拿回后的情景,卻像抓往事一樣一撲一個空。我必須一個一個書柜找,一個一個抽屜翻,還可能是結果滿頭大汗毫無進展。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我完蛋了,沒有學歷證,我等于對一切晉級棄權,我的存在成了一個笑話,或者,我完全可能被別人當作空氣。
被否定被無視被遺棄的恐懼纏繞著我,使我在這樣的一個夏日感到惶惑不安無所適從。丟失了我的學歷證,更意味著丟失了我曾有過的一段輝煌的進取的吸取各方營養的人生。而丟失我的人生,應該是退休之后無所事事的生活中才可能會想到的事。我曾經多么厭惡被放進抽屜賦予一個冷冰冰的稱呼,那一個個標簽是我兜售自己的依據,我急于甩脫它們,沒有想到的是,一旦它們真的被抽走,我竟成了一個空白的人,再也找不到自己應該在的位置,惶惶不可終日。在這樣的矛盾中,我疲倦萬分,沉沉睡去。
二
我可不能就這么敗給了自己。醒來之后,我決定到那四個專門存放“標簽”的抽屜里仔仔細細再找一遍。
第一個抽屜,滿滿裝的,都是我發表過的文字。我把它們從各種雜志上撕下來,包括目錄,一一釘好,這些似乎構成了我“作家”的標簽。也許夾在這堆我基本不怎么光顧的紙里了?它們的顏色比較接近,有這種可能。我開始一張一張仔細翻閱,當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文字中時,我一下子被過去那個單純得有點傻的姑娘吸引了,俯視的目光讓我發現了自我的變化。很明顯,十多年前發表過的文章,大部分在報紙上,我都工工整整剪下來,貼好。五年前發表的文章,我也都非常珍惜地聚在一起,分類別按順序排好。可是后來發表的,已經是我非常重視的純文學類雜志了,卻存放得有些潦草,既沒有排列,也沒有分類,有的更是撕都沒有撕,整本雜志就丟在那兒。這是我對發表更在意了呢,還是更不在意了?
打開這個抽屜的午后,在翻到第一張發黃的報紙豆腐塊《赤足天使》時,雁子的笑臉撲到了我的面前。如果這些文章構成了我生命中“作家”這個標簽,那么,看不到的文字背后,又怎么能少了與她相關的點點滴滴?
大雪紛飛的那天猝不及防地涌現,往事繽紛,將貼了標簽的抽屜打開,當年窗外的白光照進來,弄花了我的眼。那時她多年輕啊,穿著淺淺的橘黃色大衣,在門外抖落一身雪,從大衣里掏出帶有她體溫的本子,上面全部是她已經發表的文章和獲得的獎勵,她將它們剪貼得工工整整,集合在一起做成厚厚一本,這些成就使她聞名遠近,而那一切于愛好文學的剛畢業的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除了遠遠地羨慕,便是奮起直追的雄心。
事實上,世上真的存在無緣無故的愛。也不知從何時起,寫作于我,就注定是一件永不會厭棄的事了,因為內心的渴求,我才拿起筆,無論生活多么艱難或者忙碌,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放下。然而像雁子一樣一篇篇變成鉛字,去走向外部的世界,面對眾人審視的目光,卻不像寫作本身那么容易,它要經過層層考驗,還要等待恰當的時機。很長一段時間我孜孜不倦地試圖作最好的表達,卻陷于敝帚自珍的泥潭。我就像那只叫作喬納森的海鷗,每天除了練飛,還是練飛,享受飛翔的速度帶來的快感,是生命唯一的樂趣,盡管在天天以覓食為唯一使命的海鷗眼里,飛得再快的海鷗也終究是荒謬的存在。然而,雁子會興奮地給別人讀我的文字,向所有她認識的編輯不遺余力地推薦我,說到我的未來時,激動得滿臉通紅,在她看來,我簡直是她發現的一個天才。就這樣,我終于打開了第一扇窗,有了第一篇發表的文字《赤足天使》,它使我找到了另一群也是以飛翔為唯一使命的海鷗,并慢慢地發現,這個群體的龐大足以使我滿懷希望地走下去。
這篇文章,就這樣載入了我生命的史冊,開啟了光明的篇章。而那以后七年,雁子一直欣然地看著我成長,以我的作品能發表而自豪,直到她去世之前都還在叮囑我要好好寫。她短暫的生命就像天邊劃過的流星,而她在我生命里留下的光,是藏在“作家”這個標簽之后的所有神圣。
夏日的午后,因為尋覓一張畢業證,我大汗淋漓。重讀多年前寫下的文字,以為會被自己當時的稚嫩、敏感和多情弄得如芒在背,誰知,那時的清新,卻以不可阻擋之勢洗滌了我。在往后的歲月中,我是否忘記了出發的初衷?我慢慢地一篇一篇瀏覽過去,那些被我丟在了過往里的文字,裹挾著當時留下的記憶,齊齊地奔涌至眼前,那些與文章相關的人,事,那時的心緒,全部清晰地重現。當我以一個陌生人的眼光重新審視過去的思想印痕,我發現自己仍可恥地喜愛著它們的組合,哪怕是那些最清淺青澀的,矯情文藝的,都讓我愛不釋手。
近些年來,除了往抽屜里添加東西,我已經不怎么回頭看過去了。斬斷與過去的聯系,似乎是我向來決絕的姿態。時間是不留情面的強盜,拿走一切我們所珍惜的——青春、純真,皮膚上的水分,一塵不染的愛。我是一個膽怯的人,從來沒有試圖向時間爭討著什么,或許寫作是一種默默抗爭的方式?事實上,“作家”這個標簽,使我用文字留下細節,它們比相片更確切翔實地留住了過往,它們是我曾經來過的證據。想到這里,我忽然明白我熱愛寫作的原因里,凌駕于“陳述”之上的理由:讓時間的流逝使我心安。
一轉眼,雁子已經離去將近六年。在沒有她的六年里,我在“作家”的路上越走越篤定,每一次小有所成,我都會對她默念一次——我終究沒有辜負你的信任。
三
第一個抽屜花去了一個多小時,然而,畢業證沒有在里面。炎熱環繞著我,汗水從額頭滾落,流到眼睛里,有刺痛的感覺,就好像我應該為沒有找到它而大哭一場。我打開了第二個抽屜,這個抽屜里滿滿都是各種證書原件,我又燃起了希望。
這些證書,大部分的封面都被我丟了。我素來不喜華而不實的東西,封面的笨重遠比它的華麗為害更多,保留它們的內核是為了各種年終考核,升職評級,進而確認我在人群中的位置,而丟掉它們光鮮的外衣,只是告訴自己那些紅色的精裝不過是唬人的把戲。我一本本翻開這些證書,有輔導學生獲獎的,有論文證書,各種培訓證書,各種協會會員證,以及評優證,榮譽證,不勝枚舉。那些默默流逝的時光,那些消耗掉眼睛光澤和生命熱情的事物,那些隱藏在生活中構成我血肉的細碎點滴,全都隨著時光流逝了,但證書還在,它們是我作為工作中有所追求的“人”的唯一明證。像異形占據人體,它們代替了我本身,所有當時為了獲得它所經歷的情緒,掙扎、無奈、絕望、欣喜、眼淚、歡笑,都被直接略過,當人們說起我的時候,它們作為我的標簽,在我的背后閃閃發光,沒有人在意它們怎樣閃起光來,他們單純只是相信那光。
一張畢業證對一段生命時光下結論,一本正經的青澀面龐濃縮在方寸之內,目光漆黑純凈,校長的印章赫然在目,簽名飄逸飛揚,多少年過去,青春的自己和當時的校長都停留在證書上,一切都定格在最后那個日期里。馱著沉重的書包從家走向學校,再從學校走向家,途中的青艾,甲蟲以及被陽光拉長的影子,和同伴一路的歡笑,沉默面對群山的憂傷,畢業證沒有記住;抱著一堆書從圖書館出來,遇見熟人就向人推薦近來所讀的精彩,而周末校園舞廳的曖昧將青春時對異性的試探表現得欲說還休,初當家庭教師完全不是簡·愛的清奇唯剩艱辛,畢業證沒有記住;深夜讀到一首好詩叫醒全寢室的姐妹要給她們誦讀一遍,一個小女孩躲在被子里啃了一夜蠶豆,畢業證又怎能記住這些?
一堂公開課的獲獎證書背后,是對課堂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的推演,對一個課件反復修改的疲憊,是一次又一次試課的執著,而證書只留下了一等或者二等的客觀數字,多年以后沒有誰還記得那堂課是什么樣子,又有誰還在意你流過的汗水?一張一等功的證書,是一兩年所有成績的清理,要在一群同樣優秀的人里過五關斬六將,才能脫穎而出,成為眾所公認的佼佼者,其中付出的汗水,咬緊的牙關,承受的委屈,最終像壓縮餅干全部壓進了那三個字里。我清理著這一類證書,試圖從中找到我畢業于哪里的證據,于是仔細翻開每一張瀏覽,那些灼人眼目的榮譽不足為奇,唯獨刻骨銘心的經歷不該因標簽的冰冷而淡忘。
我打開一張特殊的證書,時光靜止下來。“某某同志于某年某月某日執教全市高三現代文閱讀示范課,特發此證,以資證明”,正面這樣寫道,日期停留在五年前的三月。
這是一段無法忘記的日子,是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候,父親重病住院,一個多月咯血不止,新房子搞裝修,每天都要跑建材市場,而我,接了任務,要上全市高三示范課。從醫院到家要半小時,從家到學校要半小時,我上完課就往這兩個方跑,稍有空閑,裝修師傅的電話就來了,這使我根本沒有心思去備好一堂示范課,更別說為了展示出更好的狀態而反復打磨。有一天在父親的病床前備課,寫著寫著睡著了,父親心疼我勞累,不忍叫醒,結果一覺睡了兩個小時,課又沒有備成,只能回去深夜加班。課要在別的學校上,場地、學生都不熟悉,一般這種嚴肅的場合,老師們都是提前一晚去學校與學生熟悉后才開始上,可我不可能離開,父親要是半夜咯血需要手術,我返回的可能性都沒有,會留下終身遺憾,又因那段時間過于勞心勞力,我連備的課本身也不熟悉,一次都沒來得及試。那天早晨從醫院出來,我抱著一摞資料乘上往那個學校的車就去了,氣喘吁吁剛找到教室,上課鈴就響了,課上到一半,提問時,才發現發給學生的資料是第一次備課的版本,春二月,我硬是急得汗濕了背,但課得進行下去,從發現問題到決定臨時改課,我只花了不到五秒。那堂課最大的創新點就是我大膽用了自己的作品作為學生的閱讀題,從作者的角度解讀常見的考題。因為出了差錯,教研員沒有評我的課,而是對我的示范作品豎起了大拇指。沒有誰知道我為什么會出差錯,沒有誰能原諒一個在示范課上出差錯的老師,但證書還是給我了。在往后的歲月中,除了我自己,誰還能記得那堂課上的差錯,又有誰會在意那堂課是否成功?示范課的標簽驗證我的付出,如此而已。
一張省作協會員證,是經過多少里路的跋涉才握在手中?尼采說,最好的作者是羞于成為作家的人。我常常以此自勉。在文學的路上你經歷了多少,誰會在意?除了自己,誰都不能想象那些曲折幽暗。大學時代的作家夢,激蕩著青春時代的我,站在路燈下我讀完了《平凡的世界》,坐在女廁所邊奮筆疾書,我從不在意別人懷疑的目光。后來在鄉村學校,每天黃昏,整個校園靜下來,我就從一堆打打鬧鬧的年輕老師那里走出來,躲進我的小房間,繼續閱讀和寫作。曾有一位極喜歡打牌的女老師預言我不出兩年必定也要成為鄉村老師里最普通的一位,丟失我的夢想,在牌的世界里獲得安寧。兩年后,二十年后,她每每遇到我,就會服氣地給我一個擁抱。因為熱愛,無論多么孤獨,一句偶然欣賞的話就足以讓我鼓起所有前行的勇氣。我曾遇到縣里泰山北斗般的老作家,因為我的一篇短作,他給我寫了一封長達六頁的信,表達他的賞識,這讓我走近了縣作協。他讓我帶著所有的作品去拜訪我們的作協主席,一個美女作家,為了獻上我最虔誠的敬意,我買了一支自己覺得極好的鋼筆,敬獻在主席案頭。然而我交給她的作品如同石沉大海,或許在她眼里我不過是一個作品不值得一翻的小孩,這曾讓我以為自己寫得糟糕透頂,兩年后我幾乎不再提筆寫作。但熱愛者的光,總能射進密不透風的現實。直到今天我仍感謝那個對我的作品視而不見的美女主席,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我對于文學的愛是如此執著,哪怕嚴冬凍僵萬物,只要我一息尚存,那寫作的心仍會活過來,日益蓬勃。因此,許多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慢慢地就實現了。
某本書上某篇文章的作者,再沒有比這更冰冷的標簽,更溫柔堅定的心。
四
炎熱席卷,往事淪陷。需要的證書還是沒有找到,我繼續打開了第三個抽屜,這是一抽屜職稱參評材料匯總。職稱越高,工資漲幅越快,這不僅意味著我世俗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也意味著我離黃土越來越近,這是我在與人競爭許多年后突然悟到的。聊以自慰的是,不管這些專門給人看的冰冷標簽我有沒有去爭取,離黃土越來越近的事實卻不可改變,而且每一個在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人都難以逃脫這個事實。
我看到一張高級教師證,獲得這張證已經兩年多,在名額限制極嚴的當下,我這樣“年輕”的高級教師,當然是一個極漂亮的標簽,它意味著能力、才華和態度。在任何場合,只要配合我還不算衰老的容顏甩出它,總能獲得一片驚嘆、贊美、艷羨。當然,再過五年或者十年,這個標簽就不再意味著獨特,而只是理所當然。
獲得它的時間早晚,決定了它的質地。這是我在初三看到伯父的高級教師證升起敬仰之情后,經歷二十多年才懂得的道理。沒有得到它時,它神圣無比,終于得到它了,它卻不過一紙證書,這與婚姻何其相似。
這讓我又想起了初三那年的冬天,想起打開伯父抽屜的那個晚上,無論有多少時光沖刷都不可能將它從我的記憶里帶走。
伯父是我讀初中時學校的校長,他低沉的嗓音與法令紋深的面孔自帶威嚴,他所經之處,連最調皮的孩子也要屏住呼吸。在緊張的初三生活中,他的出現更加重了那種緊張感,沒有人敢接近他。誰知有一天他突然把我叫到他的房間,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因為緊張而瑟瑟發抖的雙手,他告訴我,他的房間可以讓給我住,前提是我必須保證好好讀書。當時我在讀寄宿,寢室是一大間教室改的,各種不方便,能住在校長的房間,這不僅意味著方便很多,更是一種特權的體現。
他都已經開口,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后來我才知道,沒有誰可以確定哪一個時刻就決定人的一生,比如住進伯父在學校的那間房子的時刻,會決定我一輩子要走的路,想必是伯父自己也遠遠沒有想到的。
房間里只有一張雕花床,一把雕花椅,一張學校辦公用的老式桌子,一個資料柜。所有家具上都有白漆刷的編號,一種公家的氣息莫名地讓一個鄉下孩子幸福得發暈。那一晚,雪光照亮了天空,在橘黃的燈光下,我打開柜子,半柜子的《人民文學》《十月》《收獲》勾走了我半邊魂,我又抽出屜子,一疊紅色緞面的證書勾走了我的另外半邊魂。我打開證書,迎面便是伯父的中學高級教師職稱證。“高級”二字深深打動了我,我當時想,要是一輩子能在那幾本雜志看到自己的名字,能拿上這樣一張寫著“高級”的證,便是死而無憾了。
二十年后,我也拿到了高級,才知道高級只不過是一個教師必然經過的道路,遠沒有當年想象的神圣。但若仔細想來,又真的豈止一張證書那么簡單?看不見的競爭,補不完的聽課備課,流逝的歲月,消耗的青春……一個標簽疊加另一個標簽,一種材料覆蓋另一種材料,最后終于濃縮成這薄薄的一張。而此時,我又開始神往它能再加點不足以向外人道之的細節,濃縮成一張“特級”。我期待這樣的定位,也害怕著這樣的定位。但人生又何嘗不是處處都在期待與害怕中迎接著未來的分分秒秒?
五
第三個抽屜終究也還是沒有。只剩最后一個抽屜了,但這是裝我丈夫和兒子的各類證書的地方,我要的那張證怎么會在這里?即便知道希望將落空,我也不愿放棄最后尋找的機會。為了這份貌似愚蠢的執著,我將他們長長短短的人生路里那些標簽一一仔細閱讀,哦,原來,他們也被標簽裝進了一個又一個小盒子里,使用期有長有短,有的標簽是我陪他們一起獲得,有的則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幽暗。在一路高歌向前時,他們沒有忘記甩給我生命中永遠撕不下的標簽:妻子和母親。
我是怎樣被貼上妻子這個標簽的呢?這必得經過愛情之途。鄉村中學晚飯之后的時光是寂寞的,而沒有人陪伴的青春,又是多么空蕩蕩。不管我有多不愿承認,很多時候愛情是地域與時間的綜合體,它只是恰到好處地來到,而不是什么神圣不可更改的唯一。那時他的歌聲從樓下的杉樹林里飄來,在整個校園里回蕩,搖蕩多少少女的心。一起參加工作的女孩子為了吸引他的注意,每天都拿著小本子坐在他的教室后面聽課,他磁性的聲音和完美的發音令人神魂顛倒,她們力邀我一起去聽,被我斷然拒絕,只因為我們同在食堂吃飯時,我看到他的不屑。然而一次文藝會演,他走在前面,迷人的腰線、臀線,竟然牢牢地吸引了我的目光,站在臺上,他極富磁性的聲音散發著荷爾蒙的香味——這只開屏的孔雀并不是以我所渴望的學識飽滿知情識趣的形式吸引我,而純粹是他渾身包裹的雄性因子誘惑了我,這是我始料難及的。然后,我們開始了長達一周的正面交往,他忘記了他遠方的女友,我也不再牢記第一次戀愛的傷痛,一拍即合,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往復十趟的水杉林里的散步中,完成了我們愛情的交接。直到那一天,他買回“愛妻號”壓力鍋,開始做我們一起吃的第一餐飯,我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他貼上了一張“妻子”的標簽。
妻子意味著什么?家,一個全新的,不屬于我原生家庭的家。屬于我成長出發的那個家的一切,就在我被確認為妻的那一刻,慢慢地退到我的身后,與我漸行漸遠,直到最后與我完全脫離。每一個人必然都是這樣的吧,妻的標簽,必定是生命中最美也是最殘忍的一個,它意味著你不可以再躲在父母的傘下避開風雨,而要成為那個撐傘擋風承擔一切的人。你的堅忍不拔,你的頑強不屈,你的寬容隨和,都會隨著往后延展的歲月,在“妻”這個標簽下慢慢來到,并融合在你的血液里。
然后,你又順理成章地成了“母親”。
在我因為孩子的一聲啼哭而被迫貼上“母親”的標簽時,我多么抗拒啊。生孩子嘔出膽汁的痛讓我憎恨這個剝奪了我自由的小生命,丈夫把我從產床上抱下來時,正眼都不愿看一下那個小家伙,生下的前幾天,他瞇著眼睛找到我的乳房咬著我的乳頭猛勁兒吮吸,使我羞于見人的同時還讓我再次痛得無法正常呼吸。連續三天,除了給他喂奶我不愿多看他一眼,別人來恭喜我當了母親,我只能敷衍著微笑。第四天,他一直哭一直哭,醫生抱起他檢查肚臍,一聲低吼,孩子的肚臍長膿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媽媽的。邊說邊把他塞到我懷里讓我看,我看到那幼小的家伙微紅的肚子上的肚臍眼確已潰爛,他的疼痛瞬間蔓延到了我的身上,一種將要失去這個令我討厭的小家伙的恐懼刺得我的心痛不可當,我流下了眼淚。當我祈禱用我所有來換他的健康平安時,我知道,母親的標簽已經貼穩妥。
母愛泛濫起來,從此一發不可收,我的目光,再也無法從他身邊移開。冷了,給了添衣裳;熱了,給他搖扇;發燒時,一整晚一整晚不合眼地為他抹身子,守候;活蹦亂跳時,給他端茶送水;看他打籃球游泳看得呵呵傻笑;為了他的成績夜不能寐。沒有一種身份像“母親”一樣讓我受盡折磨又甘之如飴,無數次被拒絕還要勇往直前,讓我從一個最崇尚自由的人變成一個強迫癥患者,讓我從一個感情潔癖者開始理解并寬容男人的背叛。對于“母親”而言,維護一個家遠遠比維護一個更好的自我更重要。
思至此,我的目光觸碰到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紅領巾鮮艷的顏色把孩子稚嫩的面龐襯托得格外可愛。那年評三好學生要求很嚴,成績不難,體育和品德卻不容易,兒子上學年齡小,體力上遠遠跟不上其他同學,但為了得那個三好學生,他每天很早起來跑步,一天不落地堅持了一個多月,體力漸漸跟上,最后,在班級800米跑中他竟然獲得了第一名。那年的“三好學生”獎狀要將學生的相片印上,為此他特意去照相館照了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與紅領巾相互映襯,滿是他少年的喜悅!老師發獎狀時,他每一步都走得自信無比,那時他便嘗到了付出定會收獲的漿果。在他的心里,這張獎狀,又包含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點滴。人們以為標簽構成生命的全部,實際上,是血肉飽滿的過程才構成全部啊!
正感慨時,一張大學畢業證大小的證書背面出現了。我一陣欣喜,啊,找到了。忙打開看,年度優秀雙語主持人證,是丈夫的。對于他的絕大部分人生而言,他只是一位教師,但是,他還是一個熱愛一切語言的人,為此他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他曾經連續六年的早晨大聲朗讀英語,常在家里練習以最快的速度講英語不換氣達一分半鐘,又為了一個普通話的咬字練習達千次,當然,這離不開他先天的嗓音條件。因此,后來只要他拿起話筒在千百人的場地上一發聲,必定能引起尖叫和不息的掌聲。他的英語純正流暢,是最好的語言示范,而他的主持詼諧幽默,令人傾倒。當人們說著他時,誰能看到那些練聲的日日夜夜?人們說起他,只記得他把控住全場的臉,和“中音王子”的標簽。
六
也許是因為過于專注的尋找,以及對往事的沉浸,炎熱竟漸漸從我身上褪下去了。坐在一堆又一堆為我的表格填充內容的物件中間,我那被各種標簽四分五裂、枯瘦得只剩一堆詞語的生命漸漸豐盈起來,飽滿如鮮露之滴。埋怨消散了,相反,我竟有點想感謝這次尋找,如果不是這樣一次翻檢,我這張被他人和自己放在表格各條欄目里的臉,只怕要如同電腦輕輕一按便可以格式化一般,要很快恢復出廠設置,木無表情了。
于是,找到那張證的念頭漸漸消散,沒有就沒有吧,總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不妨去泡一杯茶,悄然靜度這夏日午后燥熱的光陰,畢竟,標簽之外,我們還有大把的人生。想到這里,我輕輕地關上抽屜,然而,第二個抽屜怎么也關不嚴了,看來,有什么東西卡在里面。我跪下來,猛勁兒端起往外面抽,再掏出已經被壓扁在抽屜縫里的東西,亂七八糟一堆,全是平日里遍尋不著的,一張張慢慢鋪開抹平,然后,我就看到那張貼了黑白照片的畢業證了。只見畢業證的左邊貼了照片,照片上的我眼珠漆黑,表情嚴肅,兩條麻花辮垂在毛線坎肩上,嬰兒肥的臉頰鼓鼓的,看上去有些許憤怒,右邊則是中文系的字樣和校長簽名。自從打上“中文系”的標簽,我的半個人生就已經定格了。
可那時我在憤怒什么呢?不公的待遇?艱難的跋涉?沒有把握的未來?無數個清晨與黃昏,無數種當時經歷過的情緒,已經被遺忘了的面孔,沉落在歲月最深處的愛戀,隨著倒流的時間,如同已經被碎紙機打成碎片的紙屑退回到當初完整的狀態,全部還原了。細節涌現,幽光浮泛,回憶的島嶼突起于生命的海面。
一張紙,一個鋼印,幾個字,一個簽名,概括了青春的四年。這大概是天底下最具有概括力的東西了。“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灰塵布滿的紀念品,朋友和夢”,所有標簽,不都如此?你說它冰冷也好,你說它諷刺也罷,事實上,它略去了,也收藏了。因此,我們總是在向前,繼續著我們的撿拾標簽之旅。
想到這里,我拿起文件袋,將我那些表格和證書裝好,往外面的世界走去。此時,許多人朝我走來,根據他們的衣著、年齡、神情、談吐,我判斷著他們的職業、性格、經歷、喜好。我把他們也歸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小盒子里,鼻子一個標簽,眼睛一個標簽,手一個,腳一個,略去他們的愛人、朋友、敵手,略去小禮物、偶然的相遇和美麗的邂逅,也略去喜怒哀樂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