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
奶 奶生氣了。剛才,婷婷和奶奶聊得好好 的。婷婷在理工大學讀研究生,無意中,被同學拉著參加了一次國外知名品牌公司贊助的城市青年風采大賽,竟然得了一個最佳氣質獎,還上了國外時尚雜志。一家人正為此高興,奶奶說:“婷,研究生畢業了,回咱分指吧。”
奶奶說的“分指”,就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三線軍工企業工程建設時的簡稱。老輩軍工嘴里,“幾分指”就是軍工幾廠的別稱。
“回分指干嗎?!現在哪還有上了學的子弟回來工作的?!我想去國外發展。”
奶奶靠在床頭,一手撫著一只破舊的漆木匣子,一手壓著腹部,嘆著氣:“知識青年不回來……國家的企業,咋辦?”
“反正,我不回分指,四五十年了,還不如周邊的農村變化大。看看你們,就是跳個廣場舞,廠里也不舍得多供會兒電!你看人家農村廣場,早就裝上了太陽能路燈,整夜燈火通明!還不如農村fashion(時尚)!”
“啥叫費神?”
奶奶微微顫抖,額頭冒汗。
當年,根紅苗正的爺爺奶奶,積極響應黨的“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號召,打著背包,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一路高歌,離開繁華、整潔的大都市,來到這偏遠窮困的大山溝里,爬冰臥雪、餐風露宿,與豺狼虎豹斗爭,建設大三線企業。二代軍工爸爸媽媽們跟著在這里參加工作,已經先后退休。爺爺已經長眠在這里了。
各分指的子弟,像農村孩子一樣,把考上大學,當成脫離山溝,改變命運的最佳出路。十幾年前,還有大中專和技工學校的畢業生來這里工作,如今,就連本廠子弟都幾乎無人回來就業。山外面待遇高,這里高技能工人流失嚴重。工廠號召干部職工“傳幫帶”,在現有職工中培養技能工,彌補一線生產工人的不足。
媽媽埋怨奶奶:“跟著你們,我和婷婷爸把青春奉獻在這里也就罷了,還要我的兒女再回來,您老糊涂了!”
“不會因為她爺爺埋在這里了,就讓孩子守著……”
“你……你……”奶奶氣得說不上話來。
本來這幾日,奶奶的胃口就差,臉色蠟黃。這次談話后,奶奶也許是真生氣了,要不就是想爺爺了,爺爺就是前年秋天這時候走的。
奶奶躺倒了。送到醫院一檢查:肝癌晚期!婷婷哭成了淚人。
在病房里,奶奶干瘦的手撫摸著不住抽泣的孫女。
“婷,你知道,爺爺奶奶最喜歡咱這山里的什么嗎?”見婷婷疑惑,奶奶接著說,“就是這里的‘酸溜溜——沙棘。多冷的天氣,多貧的土地,都能強壯生長。在大雪紛飛的寒冬,結滿紅瑪瑙般的果實……就像那時候火熱的青年……”
“婷,奶奶理解你喜歡大都市還有國外的生活方式,但,知識無國界,不要忘了培養知識青年的祖國!你說,對嗎?”
咳,婷婷心想,奶奶和爺爺一樣,都是老正統!一輩子呆在大山里,沒見過什么世面。
天氣一天天涼下來。奶奶開始昏迷了。
彌留之際,奶奶握著婷婷的手:“我要和你爺爺……在一起,寶貝匣子……給你……”婷婷不住點頭。
還在婷婷剛記事的時候,媽媽就說過,別碰你奶奶的梳妝匣,上面盡是膩糊糊的頭油……婷婷一直對那個匣子既好奇又抵觸。她幾次問過奶奶,奶奶只是笑笑,啥也不說。
送別了奶奶,婷婷小心翼翼拉開匣子,一只抽屜分成三格,最外面的有把梳子和一把篦梳。中間的格子里,是一塊疊得方正的毛巾,展開,綴滿了各式各樣的毛主席像章。里面的格子,用紅綢緞包著一個舊硬皮筆記本,封面印著“裝甲兵司令部”字樣。筆記本第一頁,夾著爺爺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倆人風華正茂,穿著佩戴像章的軍裝。再翻,是一紙張發黃配有黑白照片的1960年4月份的《人民日報》剪報,標題是:《毛主席、周總理親切接見女民兵代表》。
婷婷一眼認出了站在領袖中間英姿颯爽的年輕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