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峰旻
故鄉的村莊
這個春天,因為母親身體小恙,讓我有了一次親近它的理由。故鄉的村莊,這個被我無數次描摹過的精神支點,遠看像一個大大的鳥巢,幽暗,封閉。也許因為它的名字叫故鄉,一個生我養我,讓身體寄居,靈魂皈依的載體。走近它,我一下子看到了堅硬的時間,生命的內核,以及我的童年。
通往家里的一條無名小路,存在在故鄉村莊自身的孤獨之中,它像把刀,從中間將村莊劈開,它也是我回家的必經之路。轟鳴聲,喇叭響,一下子打破了村莊的寂靜。呈現在我面前的村莊,已失卻了兒時的熱鬧。小時候,誰家若是來了親戚朋友,或家人遠行而歸時,村里的男女老少,并會不約不請,齊刷刷地涌到家里來。所有人先用目光,盯著你的眉眼,瞅著你的衣衫,注視著你手里拎著的包,直將你渾身上下撫摸個遍。他們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一個從沒見過的西洋景。總之,只要你從村里人眼一過,他們就能將你揣度個八九不離十來,是衣錦還鄉了,還是落魄潦倒了,亦或是怎么的了。
雖說這一次回來,父母的一季等待也暫時結束了。然而面前的一切,房子大多換成了別墅,清一式的上下二層小洋樓。路,是閃著油光的硬質水泥路,掩在綠樹里的太陽能路燈,更不必說,城不城,鄉不鄉的,感覺現代了許多,同時也陌生了許多。總之,一切對我來說是那么的隔,不是千山萬水的隔,不是遠在天邊的隔,而是對面不相識,近在咫尺,卻無法相通的隔。這種隔讓我有了一種空落落的失重,無措和漂泊感,混雜出一種略顯苦澀的味道。原來有一種感覺,叫失落,叫孤單。 難怪有人說,如今的鄉下,已經不是衣錦歸鄉的去處了。
陽光越過大樹,泅過村莊,慢慢爬上屋頂,最后灑在了拄著拐杖的老人身上,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慈眉善目,溝壑縱橫,滿嘴的豁牙,倚杖的神態,仿佛一尊雕塑,我從上面讀到了滄桑。裊裊的炊煙,像一條條白龍,順著天空,攀援而上,若隱若現,一下子讓村莊有了記憶,有了靈魂。
齊聚村口的老人,與我打招呼,高高低低,濃濃的鄉音,立時讓村莊有了溫度。被我喚著大媽的老人,臉上一根根深深的皺子,笑得像綻開的菊花,她顫悠悠地,拉著我的手,仔細地,盯著我的臉,仿佛盯著她關注了一輩子的莊稼,露出僅剩幾顆關不住風的牙齒說,不得命,是峰兒呀,唉,這個瘟丫頭,怎么變化這么大呢,還記得從前在地上,蹦蹦跳跳,背著個黃軍包上學的娃,一下子,長這么大了,唉,娃生的娃,也都長這么高了,你說,我們怎么會不老呢。
是啊,怎么能不會老了。每一次回鄉,媽媽總會哀哀地說,誰誰又走了,村莊里最近離奇的事太多了。每隔七天,就會有一個老人走了,這些老人就如鄉下的野地里長的草,一茬又一茬地刈去了,被歲月收了去。村里人覺得蹊蹺,于是就從外地找來巫婆,神漢,又是燒香,拜佛,又是殺豬,宰羊的。在鄉下除了過年熱鬧過,其他什么再也激不起人們的熱情。臨到這個事時,人們的熱情在經過短暫的冷卻后,被再次激發起來,全村人都走出家門,浩浩蕩蕩,吹吹打打,吵吵攘攘,那架勢比過年還要熱鬧。然而,上天并沒有因為村莊人的虔誠,而眷顧憐憫,老人還是像玉米棒子一樣,照樣被一掰一個,一掰一個,七七四十九,四十九天里,一連七個人,一撥一撥的,齊刷刷的,都被歲月收了。原本一千多人的村莊,好比黃鼠狼看雞,越看越稀,年輕人都走出了村莊,外出打工去了,只留下稀稀落落的二三百個人,守著偌大的村莊。村莊像個穿著又臟又破的老人,卑脆地,瑟縮地,躲在一角,孤獨而冷清。
每次沿著這條路回家,村莊里的老人小孩,總會圍著我,亦步亦趁,走在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是百般的滋味,千般的情愫,齊涌上心頭,眼里不時有濕濕的東西滾落。莊上那些從前的泥濘小路已不見蹤影,逼仄的鄉間小路都換成了水泥馬路,唯獨這條通向回家的路,一條走過多少代人的無名路,一條通往趙家墩的路,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且不說是如何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就那條黑黑的泥土路,偶爾夾雜著幾個零碎的磚,走在上面硌腳板,一不小心,就會崴了腳,下雨一身泥,加上一些村民為了建房砌舍,東家撬一塊,西家挖一塊,路漸漸失去了原本的寬闊,車定定是開不進來的,試了幾次,偶爾開進來一二回,但是花去大代價的,那原本潔白的車身,也是左一道傷痕,右一道畫杠,被村頭一堵墻給刮得遍體是傷,這堵墻從前是沒有的。記得從前上小學的時候,每天總要從這家人門前經過,這家戶主還與我同桌,時常為了分桌,小吵小鬧,挺靦腆的一個小伙子,長大了,竟成為人們眼中的刁民,看來時光非但沒有磨去人的銳氣和棱角,還助長了一些人的戾氣。這不,這家人為了擴大地盤,將原來寬敞的一條路,壘上一堵墻,然后在墻頭上壘上一些瓦,這樣,就一點點地占到了路中間,據說村干部找了多次,他們楞是不理不睬,要不然就漫天要價,才肯拆,后來,村領導也沒辦法,聽之任之,任它杵在這里,杵成了一道推不垮的堡壘。
所以每次回家,我都要下車,步行近一公里的路程,才能到家。村里人婚喪嫁娶,車定定是開不進了的,若是碰到喜事,也就煩勞新郎背著新娘,氣喘吁吁,徒步上花驕了。但哪一日,攤上誰家亡了人,那就麻煩事大了,那只有嗩吶,笛子,嗚哩哇拉地,一路吹吹打打,擔著死人,穿過整個一個村莊,誰見了直喊晦氣,心里恨起家擋道的人家。
所幸凡事都有因果的,一日,這家擋道之人的父親走了,村里人知道有好戲看了。這不,臨到出殯時候,弟兄頭戴麻布孝帽,腰扎草繩,插著木棍,在村子里分頭叫人,喊東家,東家不理,叫西方家,西家說忙沒空,弟兄兩個只好一前一后,抬著父親,清清冷冷地去殯儀館,后來還是幾個叔侄看不下去,出來扶棺下葬,打理老人。
稀稀拉拉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起老人,往一公里外的靈車上抬,誰知剛走出家門,穿過巷子,橫著的門板,被卡在巷子里,死者在上面晾著,不前不后,兩個女兒見狀,嚎啕大哭,呼天抹淚,真是作繭自縛,自食其果。
葬了老人,弟兄兩叫來了推土機,連夜扳了杵在了二十多年的墻。接著,村里最后一條泥土路,結束了它的使命,也硬質化了。
森林吟唱endprint
林深徑幽,天地寥廓,飛鳥掠過樹梢,啾啾細鳴,迴繞林間。籠蓋四野,林風習習,拂動絲絲清涼,極目之間,綠樹天涯。林間的花,紅的,藍的,淡紫的,朵兒不大,都在競相綻放,野芳馥郁,引來漫天的蝴蝶,翩翩起舞。水杉樺樹比楊樹要高大得多,它們亭亭而立,枝繁葉茂,相簇相擁,鋪陳著一種莊嚴的儀仗。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神性在輕輕召喚。悄悄地,走近它,心中的企盼太重,一路的守望太輕,每向前一步,都承載太多的驚喜。帶著一份虔誠,提步,流連,仰首,凝眸。黃海森林公園,這片茫茫的人工森林,竟像人腦后長出的一撮撮頭發,森森劍戟,矗立在東臺海濱之一隅。
此刻,時間是凝固的,自然是恬靜的,一切的一切,似乎亙古以來既是如此。只有成群結隊的牛羊,在林下追趕著滿地茵茵的青草跑,歡快地叫喚出大地最豐富的語言,告訴我們,空氣在流動,時光在向前,森林在行走。
這些豐盈的生命,似一個個高維空間的來客,競相登上黃海森林公園,這樣一個選美的展臺,它們極像莫奈筆下的一幅畫。每一棵樹,每一根草,甚至每一朵花,都隨著光影的移動,變幻出一個個奇異的角度。既是具像又是抽象的,它們不僅有莫奈的和風細雨,溫婉與恬靜,而且有著畢加索的輕柔含蓄,扭曲與繁復。
誰能告訴我,對于黃海森林公園的情緣,究竟埋得有多深。不要試圖從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去尋找佐證。因為這里一百多年前,還是一片茫茫大海,六十多年前,還是一片荒灘草地。雖然如今這里已長成華東平原上最大的人工森林,但在這片曾經高鹽高堿的土地上,用詩一樣的文字里,怎么詮釋得了一個城市,一代人怎樣的一段艱辛。
我們也不要僅僅把目光盯住新石器時期那些僵硬的化石,因為在一個城市的記憶中,盡管裝得下上下五千年的風雨,卻裝不下這延綿不絕,茫茫森林的前世今生。不為地曠人稀,不為風吹林動,也不為牛羊遍野,海碧天藍的誘惑。我們暫且把目光溯回1965年創辦東臺林場,黃海森林前身時的那段歲月。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這里人跡罕至,高鹽、多堿、少水、缺路。東臺一群務林人與來這里造林的4000多名無錫、蘇州知青一起,開疆拓土,在不斷淤長的灘涂上,進行人工圍墾,挖墑理溝排河,建立多級淋鹽爽堿水系,種植耐高鹽高堿的刺槐、東方杉、白蠟等先鋒樹種。當土壤中積累一定的有機質,鹽分降低到千分之二以下時,再推廣林下種藥、林下長花、林下育苗等復合經濟增長的效益模式。一代又一代務林人,在這里種下了樹苗,栽下了竹子,也種下了無數的子孫。一年又一年,鮮花,野草,樹木,彎月散曉星,晨煙伴鳥鳴。
是的,這就是黃海森林公園的歷史。盡管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這片林子一頭連接歷史,一頭卻連著未來,這種承前啟后,匯聚著一種天然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浸潤著這片林子。由于長江黃河裹著泥,攜著沙,集聚而下,與東海前進波,黃海旋轉波,蜿蜒曲折,在此交匯,形成天下一絕的“二分水”奇觀,沉積塑造了輻射沙脊群。因此,大海一年又一年向東淤長成156萬畝的連陸灘涂,東臺沿海從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太平洋西岸唯一沒有被污染的濕地。這片每天都在生長的“息壤”與森林公園競相呼應,此生彼長。腳下的三相河,和著南黃海的濤聲,淺吟低唱。樹們的竊竊私語,帶著一種默契,天地人和的默契,仿佛宋代名相范仲淹高聲吟唱“秋天響亮惟聞鶴,夜海朦朧每見珠。”在古人的贊美聲中,有多少往事如煙,又有多少側影翩然。當年范仲淹帶領百姓修筑的擋潮大堤—范公堤已漸漸西去,成為東臺人民與天斗與海斗的一道圖騰。
不要以為,這些奇特的面孔,只是一種漠然的守望。其實它們的內心波濤洶涌,激情澎湃,每一副肅穆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寫滿了懷著對森林公園這片園子大美的敬畏之心。在它們面前,頓覺我們自己像堤上的一棵樺樹一樣挺撥,像海邊一排槐樹的根須一樣清爽。
浪漫溫馨是天然的,人類對這片處女地生態保護,更是一種大愛的責任使然,在85公里的黃金海岸線上,風清氣爽,海碧天藍,不見任何污染工廠。紅紅的堿蓬、雪白的蘆花、連綿的大米草、茂盛的檉柳,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鹽生植物,接天連海,野趣天成。刺槐,楊樹,成片耐鹽耐堿的樹木率先在這里安營扎寨,樺樹,櫸樹,一棵,一片,相繼登場。
不知是宿命,還是天意。這一片蓊蓊郁郁,以行走的姿勢,走著,走著,水流花開,春萌冬萎。走著,走著,蔦飛草長,樹繁竹茂。走著,走著,不經意間闖入大海的腳下,闖入一種大美之境。那一片莽莽蒼蒼,那些國家一級保護的孑遺水杉、銀杏植物園,漫無邊際,不斷向南,往北,朝東行走,漫向無垠的海灘,漸漸擠滿沙坡,昂然立于大堤,林海一片,走到這里,大海與森林終于接壤了。
不知什么時候起,這里的水杉長廊,郁郁蔥蔥,林木扶疏。這里的銀杏長廊,雄師列列,綠濤綿延。這里的竹林長廊,玉立亭亭,傲骨清風。這里的楊樹長廊,蒼勁挺拔,翠海揚波。這些通天徹地的綠,將櫟樹、櫸樹、烏桕等628種植物拱衛其中。于是,春天有了芳草宜人,林花嫣然,彩蝶翩翩。夏天有了綠樹成蔭,牛羊靈動,野菇遍地。秋天有了杉葉如火,銀杏似金,林藥飄香。冬天有了白雪皚皚,蒹葭蒼蒼,林海隱約。好大的一片園子,林水相依,橋島相連。驛站步道,縱橫交錯,綠徑通幽。空氣負離子平均含量3800個/立方厘米,最高含量達13456個/立方厘米,人們叫它為天然氧吧,每年國內外游客紛紛走進公園休閑養生,放松身心。
淵深魚樂,樹古禽來。羊們每天游弋于樹草間,它們好像忘記帶菜藍子,個個長著高傲俊俏的白長臉,像個大家閨秀,又似個思想者。她們低頭聞著大地的氣息,各自猜著林子、綠地、美景,以及草尖上的露珠的心思。黑鸛、白頭鶴、丹頂鶴,在樹梢上下跳躍,鴛鴦、河麂、雀鷹、短耳鸮,林間是它們精彩上演的舞臺。這里成了東亞—澳洲候鳥遷徒驛站和野生動物的天堂。342種,150萬只野生鳥類在這條全球8條,中國3條之一的候鳥遷徒帶上嬉戲翱翔,繁衍生息。有幸與珍稀鳥類黑嘴鷗偶然邂逅,就會有了一份意外的驚喜。松篁交翠,野芳馥郁,動物與植物間,不是簡單的相生相滅,而是一種生命的親近與承接。endprint
“滄海不語世間事,海風吹拂已百年”。近日,黃海森林公園順利升級為江蘇黃海濱海國家級森林公園,成為華東地區最大的平原人工森林,它每天迎著灘涂,朝著大海,朝向夢想的彼岸,近觀漲潮波濤洶涌,水天一色,漁號聲聲;退潮采蛤拾貝,歡聲笑語。遠眺萬畝青翠,鶴鳴燕飛,排斧陣陣,浩浩蕩蕩,走成了一條流動的河流。我們也在凝思,感悟,為曾經的不堪,荒蕪,為永遠的追崇,為天空的澄澈,歲月的安好,人類一直試圖做到與之同步。
一棵樹的前世今生
老家門前的老梨樹,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靜靜地坐在光陰里,與村莊相依為命,淡泊自得,安之若素,從沒離開過趙家墩一步。以至于多年之后,一直縈回在我記憶的枝頭,枝繁葉茂,冠蓋如云,一次次地放大,直沖穹廬,高過老屋。于每個暗夜里,與失散多年的自己欣喜交集,縮小成老梨樹酸澀的果子,將我帶回童年,去做一次精神上的長途跋涉,尋求靈魂的皈依。
對于老梨樹,我喜歡用它來稱呼,因為我不愿意帶著過多的感情色彩,去擬人化地描繪它。在我眼里,它既像來自上帝的一句時間箴言,在胡亂生下我們的地方,兀自茂盛,兀自衰敗。又像一個風雨中的浪子,在風雨霹靂中傲視天下,目極八荒。同時它更像一個執著的情人,在我還沒出生時,就癡癡等我在老家門前多年,娉娉婷婷,頂天立地,老屋就是我們的三生石。因此,我不在時,它早就在了,至于我們之間到底等待了多少年,這是無法用數字來描述的。只記得爺爺說,這棵樹與我家屋后的小河同歲。小河繞著墩子流了多少年,它就相伴老屋多少年。在我看來,它早已老成曾祖父一把的年紀,老成一把粉沫了。
面對這樣一個衰老的長者,我永遠無法深入它的內心,抵達它的高度。早在我懵懂無知時,我忽略了它的存在。當我榮華富貴,靈魂衣不蔽體,寂寞無依時,我才一次次想起他,想起當年如何纏住爺爺給我講有關它的故事。爺爺告訴我,有關村莊倉促形成的過程,有關趙家墩的來處,有關老梨樹的前世今生,興盛榮衰。
當年,爺爺的爺爺領著一家人,從蘇州閶門逃難到蘇北,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里。遍地蘆葦,滿目蒼涼,坑坑洼洼,荒無人煙,倒是個避難的好地方。走累了,于是決定停下來,想在這里有個家。初來乍到,身無分文,居無定所,難煞了前輩們。面如斧劈,灰頭土臉的先人們就用泥磊墻,草做頂,搭起了丁頭虎,茅草房,暫且容身。沒有吃的,一家老小挖野菜打魚充饑,燒鹽運鹽度光陰。由于地勢低,發河塘水,泥坯墻經水一泡,就滲水倒塌,于是他們學著燕子壘窩的樣子,一揪一揪地挖,一擔一擔地挑,將地基往高處墊。一天天,一年年,漸漸地,積少成多,磊土似山,碼成了一個高高的墩,墩周取土,遂成了河。接著,建起了三間朝陽的高堂茅草房,屋周栽上了楊樹,柳樹,梨樹,種上了莊稼。從此,彎月散曉星,晨光伴雞鳴,漸漸地,有了一大幫兒女,有了一墩子的子孫,有了人丁興旺,也有了這個世外桃源,有了趙家墩響亮的名字。因此,老梨樹一頭連著趙家墩的歷史,一頭連著趙家墩的未來,中間還承載著一代人的記憶。
如果實在要用數字來衡量的話,那么,趙家墩距今也該有幾百年的成長史了。然而,走過幾百年的老梨樹,雖也擔著個梨樹的名,卻只管開花,不結果子。在每個春風吹又生的日子里,陽光雨露不斷豐盈它的姿態,房前屋后的榆樹,楊樹、槐樹們,爭先恐后抽枝吐蕊時,它便冰肌玉骨,花白如雪。樹干粗壯,樹皮黑褐,紋理深刻,觸手粗糙,樹枝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向四周伸展開來,宛若一把巨傘,護佑著腳下的土地。于是,我天天逼視,日日仰望,期待它花開后,有朝一日,能結出甘甜的果子來。它終究是善解人意的,偶爾逢它高興的時候,也會結出三三二二的梨子來,卻總是又硬又澀,不能入口,爺爺稱它為木梨。因此,在眾多果樹當中,它算不得一個稱職的果樹。而在我眼里,它是一棵忠實正直的樹,一棵頂天立地的樹,一棵與楊樹柳樹一樣的樹,一個知心貼意的伙伴,一位有著白雪精神,春風顏貌的絕世英游。
說它是個英雄,不是它真的有多偉大,而是自我懂事那刻始,它就像個勇士,從土里伸出頭顱,舒展身姿,與風月為鄰,陷入無邊的沉默,沉緬于太多的往事。盡管它沒有嘴,是個沉默的啞巴,但它每天陪伴著我,庇護著我。晨曦中,夕陽下,我用雙眼無數次描摹過它,有過為它寫浪漫詩的沖動。我甚至幻想過,要變成一只鳥,一頭牛,一只羊,或一棵樹,這樣就可以天天圍著它,不用去上學,時刻陪在它身邊。每天早晨起來,依偎著它,用體溫和它交流,用眼神和它對話。然后圍著它轉上一圈又一圈,背著書包安心地上學去。放學后,也總是先看它一眼,然后放下書包,呼朋引類,招來一幫玩伴,圍著它瘋,大雞捉小雞,互相斗雞,一年四季,寒來暑往,從末離開過它視線。它印證了我的童年,也霸占了我的青春。
老梨樹除了是我情投意合的伙伴,還是一位忠實的衛士。在家中,我排行老二,姐姐長我三歲,平時放學或假期,家中大活兒重活兒都是姐姐操持,比如挑水,做飯,洗衣,喂豬等粗活兒都是姐姐的事,而我卻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姐姐忙上忙下,怡然自得,覺得理所當然。偶一為之的活兒是洗碗,還都似拿錢買著做的。有時候,一不小心,一只碗就在我的手下粉身碎骨。為了免遭父母的責罵,老梨樹就成了那些破瓷碎瓦的掩藏之地。盡管父母覺得家里的碗越來越少,本來固定的幾個碗,怎么就不見了呢,老梨樹緘口不言,不透露絲豪秘密。直到后來我外出求學,家中推倒老屋砌新樓,挖地基時,在刨開老梨樹的根時,發現了一堆白花花的碎瓷瓦片,秘密才公諸于天下。
老梨樹每天在晨曦中蘇醒,在星光下沉睡。當村莊選擇了文明進步的時候,卻忽視了它的感受。趙家墩的年輕人都走出了村莊,把偌大的村莊和憂傷留給了老梨樹,直到有一天,墩上只剩下了曬太陽的老人,牙牙學語的孩子,它看著門前的野草和臺階上的苔蘚此生彼長,見證著村莊遭受歲月風吹雨蝕,抽打蹂躪。它身心俱疲,滿心滄桑,它的眼里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多少人,死去太多的人,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高高低低的墳。村人的悲歡離合,戰爭的刀槍劍戟,饑荒的餓殍遍野,都收錄在村莊的字典中。村莊疼痛,趙家礅上父老鄉親的一舉一動都收在它的眼里。
每一次回到趙家墩,我都百感交集,悔恨交加,拼命地尋找老梨樹當年的蹤跡。遺憾的是,我沒見過它怎樣的生,也沒見過它成為鋸齒下的犧牲品的過程。八十年代中期,當我出外上學回家時,老家的房屋拆了,老梨樹也不見蹤影,門前的一切夷為平地,等待著鋼筋混凝土的崛起,我失魂落魄地到處尋找它的下落,最后,我在屋后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見它靜靜躺著的身姿,我只能用眼淚作酒,祭奠它的涅磐。
如今,我在時,他卻不在。這一生,我們總在一次次錯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