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媽媽罩著，魔櫥也暫停

◎鮑爾金娜

有媽媽罩著，魔櫥也暫停

◎鮑爾金娜

從小到大，我一直有個習慣，把跟我媽逛街買衣服視作一樁隆重、鋪張，充滿潛力與希望的大事。記得周末出門前，我總是早早就穿好最滿意的衣服和鞋子，在腦中回放最近在街上見過哪些漂亮的衣服，提醒自己別把任何一種夢想的款式給漏掉了。

小學時，流行穿紗裙。當時《圣斗士星矢》風靡國內，動畫里雅典娜就有條白紗裙，她從山頂穿到海中，跟月光一樣皎潔。我每次畫畫時總是一不留神就畫出個細腰女子，長裙如白瓷大碗，立于茫茫天地。姿態僵硬，但表情得意，有點“得一裙而得天下”的意思。

擁有一條美麗紗裙的愿望使我夜不能寐，終于有一天在商場拽住我媽。記得那條裙子很貴，我的眼睛盯著價簽，渴望變成震驚，又因震驚而產生更大的渴望。心里被做好孩子還是壞孩子的決定拉扯著，癡呆似的原地搖晃。

我媽決定付款時，我突然慌了，拉起她就走。可是走得并不決絕，不停回頭看。我媽困惑地停下腳步問我，“到底想不想要？”我抿緊嘴，搖頭，帶著悲情而大方的神色走出商場。落日后的銀藍色空氣稀薄，路上的人興致勃勃地去做他們感興趣的事。我心里懶懶的，好像釋懷了，可是又有說不出的委屈。我媽最終回商場買下了那條昂貴的裙子，很夠意思。

等熬到夜深，我才在臥室里躡手躡腳地換上裙子，用書櫥的玻璃門照自己，吃驚地看到一片粉紅色的柔光填滿了整面淡藍玻璃，小小的我立在旋轉的荷葉邊里，一動彈就感覺膝上有千軍萬馬跟著顛。窗外月光沉沉，我當時非常快樂。

中學時代，膝上磨白爛洞的牛仔褲剛出現，不知為什么只有小混混才穿。我又像水手聽到海妖唱歌一樣被吸引了。試探性地問我媽：“你覺得那褲子好看嗎？”她回答“不覺得”。我不以為然，想出個辦法，趁家里沒人，拿出之前買的純色牛仔褲，以客廳地毯做搓衣板，自己加工磨白，過了一會兒又轉移到水泥地上接著磨。這個秘密工程斷斷續續進行了一周，我心想自己如此虔誠，早晚能達到裂石穿云的效果。可是那條牛仔褲始終色彩均勻，不為所動。我感到非常苦悶，像是錯過了灰姑娘的晚宴。

再到后來，外貿店風生水起，再奇形怪狀的衣服也見得到。我喜歡那些狹窄無窗的小屋，英文字母高懸在彩色墻壁上，金屬骷髏墜子和仿綠松石耳環疊嵌在天鵝絨布里，各式帽子有森林草垛的氣味。小店里永遠流動著一種令人激動的氣氛—是肅靜，整潔，清心寡欲的對立，是全世界最不會讓我聯想到教室的地方，是充滿叛逆情調的魔法屋。

然而我還是喜歡拉著我媽一起去逛街，理由也很簡單，我媽是個美人，而且是個會打扮的美人。再傲慢的導購看到我媽，也容易惶惶不安，起身隨行。在給出意見時，我媽對處于青春敏感期的我開始使用友好的外交辭令，贊成時說“好看”，不贊成時說“你覺得好看就好”。我當然也執拗地買過不少她說“你覺得好看就好”的衣服，事后常常后悔。但在為了叛逆而叛逆的年齡，不喜歡也要忍著蠢相穿下去，只為了煩人。

大學時學服裝設計,專業術語含量驚人：刀背縫，前過肩，壓褶熱定型，盤花扣……感覺像是趴在博物館昆蟲標本玻璃柜上往里看，把人生所需的所有昆蟲知識一網打盡。可是那種對知識的親近，跟對現實里衣服的愛到底隔著一層，跟逛街的動感與亢奮更是兩回事。我總是想著跟母親逛嘈雜的小店，坐在街頭吃雪糕，評點過路人服飾的情趣。

如今只要我一回家，就繼續和我媽逛街約會，風雨無阻。幫她選衣服時，我喜歡握住她柔涼的手臂搖來搖去，看她羞澀地照鏡子。換我在試衣間里，聽見導購和我媽在外面聊天，“孩子都這么大了？您可真年輕啊。”我總感到快樂，想多磨蹭一會兒，好像自己又變成了小時候命題作文“快樂的一天”里的主人公，眼珠子轉來轉去地看這個好玩的世界。反正有媽媽罩著，萬物皆靜，時間都被溫柔的指尖按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