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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異

2018-01-11 12:19:14尤鳳偉
北京文學 2018年1期

尤鳳偉

新上任的代市長受師母重托,為手術中的老師器官移植排異解決心理障礙,與自己的上司發生利益沖突,辦還是不辦?一個官員的理想主義最終能否戰勝世俗觀念?一場激烈的紛爭與惡斗,讓官場世相纖毫畢現。

飯局接近尾聲,外面下雪了,這是今年頭一場雪。從雅間窗子望出去,天地間白茫茫渾然一體,不見縫隙。此情此景,或許應該有誰發出句“瑞雪兆豐年”的祈愿。卻沒有,倒是市委書記顧遠說了這么一句:下雪天留客天,人留天也留。裴部長,住下吧。接顧話的是人大郝主任:裴部長,住下吧,雪天行路不安全。被滿桌人注視的坐主賓位的裴部長連忙表示:不行不行,明天開常委會,非趕回去不可。說畢,端杯起身說,要走須趁早,不然雪封了路就趕不回去了,反正我完成了市委的任務,將馮起學同志給你們送來了,今后……今后該怎么做我已經在上午的中層干部大會上講過了,不再重復,大家一定都清楚。另外在班子內部我特別強調的是:團結。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團結、團結、團結。

大家鼓起掌來。

裴部長舉起杯說:謝謝盛情款待!干杯!

下面就是被送來的代理市長馮起學,以及顧、郝等班子成員為裴部長送行。黑色奧迪駛出賓館大門,很快便消失于雪幕中。正如那句客不走主不安的老話,大家松了口氣,乘車而去。而留下來的馮起學由市府秘書長許建與辦公室主任喬娜娜送到樓上客房,這將是他臨時的家。許與喬退出,馮起學一腚坐在會客間的長沙發上,全身心放松,從大市到小市,兩個多小時路程,中午又喝了不少酒,疲憊是難免的,便歪倒下去,睡過去了。

他是被房間里的座機鈴聲驚醒的,是餐廳服務員,請他下樓吃晚飯。他苦笑笑,真是裁縫掉剪子——凈剩下尺(吃)了。他客氣地告知:不吃啦。看著已變暗的窗外,他打個哈欠由沙發轉移到大床上正式開睡。他一向是個嗜睡的人,屬龍,人們便戲稱他為臥龍。

一覺睡到大天亮,果然不虛此名。

一切便按部就班,馮起學進入代市長角色,代市長與市長之間存在個約等于號,只待開過人大會將其抹掉,便成為正式市長了,當然這是春節后的事了。

一上班,許建秘書長與喬娜娜主任如押解俘虜般帶一個“四眼”青年進來。喬娜娜介紹說,市長,這帥哥是辦公室的小趙,趙超。不用再說馮起學也明白這趙“帥哥”便是今后跟他的秘書,他點點頭,與伸雙手向他走過來的趙超握握,算是彼此確認了。小趙文文靜靜,確有一副秘書相。他倒更注意了一下三十多歲的喬娜娜。她換上了公務員西服顯得精致灑脫,應擺在漂亮女人檔上。他問,喬主任,整個大樓的暖氣都這么熱嗎?喬娜娜說,是啊,熱電公司說保證把機關這一片供足。停停又說,屋里是熱了點,小趙,給市長把窗子打開點。小趙遵命,將窗子閃開一道縫。他笑笑說,熱氣足了再開窗放出去,浪費嘛。許、喬二人面面相覷,許建說,市長說的是,可這控制不了啊!他說,咱們不是政府嗎?通知熱電在總閥上控制控制,不就解決了嗎?好心不錯啊,也得有所節制啊。許建點點頭說,好的市長,這就去通知。

許、喬二人退出后趙超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馮起學說,你也回吧,有事我找你。

趙超如釋重負,說,市長,我等你的電話,24小時開機。對了,我把我的號碼存給你。邊說邊掏手機操作,不一會兒馮起學的手機便響了一下。

趙超說,好了,市長。退了出去。

望著小趙身后關上的門,馮起學突然反思:剛才是不是過火?不顧及下屬的面子,沒準會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呢。

要節制,他告誡自己。這些人不是學校的學生,輕一句重一句多一句少一句都沒有關系。

他旋即給剛出門的趙超打電話,說,請許秘書長、喬主任一起到各辦公室走走,看看大家。小趙說,好的市長。

在許、喬、趙三人的陪同下,馮起學將政府各科室走了一遍,宣示新市長走馬上任。時已中午。

下午,馮起學正瀏覽趙超送來的一摞文件,抓緊時間熟悉本市情況,隱隱約約聽見外面有喧鬧聲,不由得一怔,即刻起身走到窗前,向樓下院內觀看,只見一個滿臉是血的漢子,正被幾個政府工作人員往大門外拖。他打開窗戶,一股冷風將那漢子凄厲的哭喊以及工作人員的喝斥聲送進屋,他的胸口頓時一堵,心想在政府機關大院,發生這樣的一幕,很不正常嘛。正要向下喊一嗓予以制止,瞬間又意識到不妥,便撥了趙超的手機,一會兒工夫,趙超推門進來問,市長有事嗎?他問,院里是怎么回事?趙超說是一個“老上訪”在信訪辦無理取鬧,信訪辦的人往外扭送不慎……他冷臉說句,不慎發生流血事件!又說,你趕快下去,讓他們住手,就說我說的。趙超猶豫一下說,市長你剛來不了解,這事顧書記經手處理過……市長您就……

他不理會,吩咐:趕快去讓他們住手,帶到信訪辦,我下去!趙超打個哏還是轉身出門。他端起杯喝了口茶,不一會兒院內便安靜下來,他曉得自己的話已被執行,心中泛起一種異樣的情緒。

他整理思緒:剛才小趙沒說出的下半句自是市長您就不要過問了吧。當然是好意,是設身處地為他這個市長著想。不過自己已經說要下去,下去就是要過問,明知書記已處理、已過問,自己還要過問就有些不合常規了,這如何是好?

正遲疑間,辦公室主任喬娜娜敲門進來,說,市長已按你的指示辦了,人都回到信訪辦。

他站起身,說,我下去。

喬娜娜連忙說,市長別急,我先把事情簡要匯報一下。

馮起學復坐下,聽喬娜娜“匯報”。其實事情不復雜:老上訪為土地流轉事與村頭起糾紛,明顯受了欺負。多次到鎮上、市里上訪,有回不管不顧撞進顧書記辦公室,大吵大鬧出口不遜,顧書記大光其火,指著他鼻子說句:犯上作亂!隨即著人拖出去,并指示今后不許這個人邁進大門一步,來了就“叉”出去。今天信訪辦的人往外“叉”,用力過猛,流了血。

馮起學說,這事也不難解決啊,派人到村里調查調查,秉公處理何至于弄到這種程度。

喬娜娜說,誰說不是呢,千不該萬不該,那人不該……太歲頭上動土啊。endprint

馮起學說,可人家不曉得是太歲呀。

喬娜娜說,所以只能按倒霉處理了。

馮起學說,可這事兒……

喬娜娜打斷說,市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這事既然書記指示在先,您就……這樣吧,市長,你別直接插手,有什么意見對我講,我下去和信訪辦的人傳達。

他覺得這樣可以,說,一,把人送去醫院包扎。二,責成信訪辦下村調查,寫出情況報告。

喬娜娜說,知道了,市長。

喬娜娜走了。馮起學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而他卻沒有意識到,這樁看似不起眼兒的事卻給他后來的日子涂上了一層陰影。

初來乍到,對于未曾做過政府一把手的馮起學來說,面前橫著許多常識性的問題,或者說約定俗成的問題,需要趕快熟悉進行。比方要召開一些會議,接見一些人,到鄉鎮走走。按說市府秘書長應起到提醒協調作用,可沒有,只從那天把趙超“分配”給他后,就不再看見他的影子,似乎很忙,也不向他報告忙的什么,頗有將他冷處理的架勢。這顯然不正常,心里不快也無計可施,幸虧喬娜娜不時向他提出建議:馮市長是不是應該開個市府辦公會,讓各部門匯報一下工作啊?是不是可以召開一個鄉鎮長會議了解一下下面的情況啊?是不是……雖都是問號,馮起學也清楚是一種告誡、提示。當然還有趙超,也時不時地向他提出一些建議。一般情況,他都是采納的,比方頭一回召開政府辦公會,最好請顧書記參加,以示對他這個新來代市長的支持。特別是在開人大會由代表投票正式任命為市長之前,這一姿態是必須的,盡管顧以議程沖突為由說不能參加,也算是沒有失禮。

在這次會上,他頭一回見到常務副市長康同志,該姓康名同志。不曉當初這名字是咋起的。那天,裴部長送他赴任,宴會上沒見康同志的面,秘書長說康常務下鄉鎮去了。當時沒在意,心想,回來后會見他的,卻沒有。而會開了不久,康接了一個電話,隨即向他丟句:馮代市長,有一事得去處理一下。也不等他說話,徑直走了。

似乎也沒有什么不正常。常務,不忙就不是常務了。而唯那個被強調出來的“代”字多少有些刺耳。而細想想卻也是正確無誤,無可挑剔。

會開得有些渙散。馮起學講話時,臺上幾個副市長交頭接耳,臺下也在開小會。致使原本很有條理的思路被打亂,只得草草結束。

開場戲演砸,令他沮喪不已。對今后亦有種不祥的預感。

晚上睡前與在洛杉磯陪“太子”讀書的妻子王娟通話,他講了履新幾天來的情況,為讓母子二人放心,自是報喜不報憂。知夫莫如妻,王娟針對他的“短板”再三叮囑要如何如何,要怎樣怎樣,想想這些訓導是從鋪在太平洋底的電纜傳過來的,委實覺得有些滑稽。自然也是遠水不解近渴。對于這次離開教育老本行開始一項全新的工作,他是不情愿的。自己的恩師市委齊書記原本想讓他接任K大校長一職,組織部焦部長亦同他談過話,而這時齊書記卻病倒了,接受換肝手術,前景未卜。趁這空當市長在常委會將自己的嫡系副校長阮通推上校長寶座,又覺他繼續留任副校長不便,就另安排到平安市任市長。雖說同樣升了半級,卻將一個內行變成個外行,這是他最不情愿處。然而王娟對這次調動倒是很認可的,說下面有些事比在清水衙門的大學活絡。他自然明白這“活絡”是什么意思。王娟還表示若不是一定要到美國陪兒子讀書,她便要跟著自己下來當市長太太。

聽完王娟的訓導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煩悶,由此生出一種想與人傾訴的意愿,可人生地不熟找誰呢?這時他想到了黨校同學,平安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耿春堂,便摸出手機打了過去。通了后問句:耿同學在家還是在外面?耿春堂當是對上了號,說,是你啊老馮,你來那天我在市里開會,沒給你接風,抱歉抱歉,改日單獨祝賀。他心想,祝賀個鳥呢。嘴里說,改日等不及,有吃夜宵的地方嗎?耿春堂問,怎么沒吃飯?他說,吃了還想吃,有意見?耿嘿嘿笑說,沒意見,哪敢對市長大人有意見,你十分鐘后下樓。

耿春堂開車將馮起學接到藏于巷子深處的飯店。

坐下后耿春堂介紹說這里清凈,菜品有特色。說著將一本菜譜遞給馮起學:點幾樣想吃的。正這時,走進來一個從上到下一身清麗的女子,笑著沖耿問句,部長這個點請客晚了點吧?耿不接她話茬說,這是我的老同學新任市長老馮,一個人赴任,要是哪天沒趕上飯點兒,就到你這兒來吃了。又轉向馮起學介紹說:小苗,苗總。被稱苗總的女子從身后一女服務員手中接過一張名片遞給馮起學,不卑不亢說,歡迎市長大駕光臨。馮起學點著頭將名片掃了一眼,苗曼麗三字跳入眼簾,然后將名片裝入袋中。耿春堂對苗說,以后讓市長簽個字就行了,市長不會欠錢不還的。叫苗曼麗的女子笑笑說,我倒是怕市長不欠錢呃。耿春堂也笑了,說,春天欠一升秋天還一斗是吧。三人一齊笑起來。

馮起學在心中暗想,這耿與苗會是什么關系呢?至少目前看不出來。

苗曼麗問道:市長點菜了嗎?

馮起學說,還沒有。

苗曼麗說:要不這樣,市長剛來,就讓大廚弄幾樣本地菜,嘗嘗口味。對了,正好上來幾條海捕黃花魚,炸兩條,燉兩條,會不錯的。

馮起學說,好的好的,謝謝你小苗。

苗曼麗走后,耿春堂從包里拿出一瓶五糧液,讓女服務員去打開。

菜上來了,酒下了肚,話題就扯起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同學見同學,情話滿心窩。他倆聊起了黨校同學的現狀。

耿春堂說:三班那個大臉老莊,倒真是臉大,調省旅游局當局長了,那是個肥差。

馮起學說,肥差是肥差,可不是有話叫人怕出名豬怕壯嗎?缺太肥也不是什么好事。

耿春堂說:也是,一班隋長青回去提了膠北市常務副市長,不到半年,抓起來判了十五年。

馮起學說:從根本上說也不是缺肥缺瘦,而在于本人素質。

耿春堂說:我倒覺得主要取決于膽大膽小。當然,還取決于倒霉不倒霉,要叫倒霉鬼纏上,就一敗涂地。

馮起學無言,確實,“倒霉論”在圈內甚為盛行。一句“按倒霉處理”的流行語透出無奈。然而真要不讓倒霉找上門,也很簡單的,清廉嘛。endprint

這個話題不令人愉快,打住。馮起學問耿春堂的現狀,還有沒有上升空間。耿春堂說:宣傳工作就是論虛的,看不見摸不著,應付吧。至于上升空間絕無可能。

馮起學說:你的年齡學歷都有競爭力,干嗎這么悲觀呢?

耿春堂笑笑:咱是小寡婦睡覺,上面沒有人啊。

馮起學卻沒笑,他想到自己,一直罩著他的齊書記病危在床,以后會怎樣還難說,自己的前程與耿春堂差不多啊。

他悶悶地端起杯,與耿春堂碰下,干了。

燉魚真是一道美味,鮮而不膩,幾勺湯下肚,兩人重新提起精神,又豪邁地干了兩杯。

耿春堂問馮起學,新官走馬上任,感覺如何?這也正是馮起學煩悶之所在。想對其吐槽,又不知從何處吐起,只是連連搖頭。

耿春堂說,別搖頭,和顧書記弄和諧,別的都不在話下。

他問:那你與顧書記和諧嗎?

耿說:還行。

他問:還行是什么意思?

耿笑笑:還行就是還行的意思。

他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班子內部即使有紛爭,只要沒徹底撕破臉,都注意規避。再好的關系也不能亂講。

不過除了一把手,耿春堂對其他人還是暢所欲言且直截了當的。比如說到康常務,他說,你要小心康同志,這個人……

咋?

小人。

他“哦”了聲。一個人給另一個人掛上小人帽子,怕就不是一般的成見了。他問:康與顧書記關系怎樣?

耿春堂說:很好,顧書記對他有用是靠山嘛,你來之前,沒人不以為康要接市長班,顧書記力挺,你來了,很多人不適應,康更不用說,覺得你搶了他的位子。

馮起學搖搖頭,說,我搶?我還不愿來呢。

耿春堂說:你愿不愿來是你的事,他只認定是你占了他的位子,反正今后你得防著他,別吃他的虧。

馮起學說:我注意就是了。

耿春堂說:不是注意,是要提高警惕,在后腦勺上長只眼。

馮起學笑了。說,也不能風聲鶴唳呀。

耿春堂又說,孫喜光副市長這人不錯,好人。

嗯。

王欣副市長也不錯。好人。

馮起學笑說:好人的對立面是壞人,在你眼里是不是世上只分好人壞人兩種。

沒錯。耿春堂拍一下掌,這是我經過長期觀察思索所總結出來的真理。以前以占有資產的多少來劃分階級,偏頗,實際上應該以人的好壞劃分階級。好人階級與壞人階級,關鍵在于分辨,能分辨清的將立于不敗之地……

耿春堂還要說下去,這時苗曼麗端杯進來敬酒了。

盡管已喝了不少,馮起學還是干了。心中的郁悶似乎閃開一道縫。

回到賓館,酒勁涌上來,支撐不住便立即上床睡覺。這時手機響了,聽聲音立馬醒了酒,是齊書記的愛人周主任,遂連忙問候師母您好您好。周師母問,小馮你睡下了嗎?他說,還沒有,剛從外面回來,也正想給您打電話問問齊書記的情況。周嘆了口氣,說,我正為這事找你。他一時緊張起來,問情況。周說,情況不太好,術后一切正常,可沒過幾天就出現了排異。他問,術前不是對供體作了嚴格匹配,萬無一失嗎?周說,可不是嘛,連主刀醫生都覺得奇怪呢。他問,下一步怎么辦?周說,醫生會診意見是再等等看,實在不行另找供體。他說,再折騰一回怕病人承受不起。周說,我也這么認為,所以就找你商量。他說,師母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講,我全力以赴。周說,聽人講坊間有一種說法,出現這樣狀況可能是供體有冤情,死不瞑目,就起勁折騰受體。馮起學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他并沒聽到這種說法,而總體上他是不相信靈異現象的。他本想說出自己的看法,又覺不妥,還是聽聽她的意見再說。

她的意見是要與死者和解。死者為大,何況用了人家的器官,要滿足其未了心愿,為其洗冤,讓他欣慰而去。此事兩步走,先是查找到該是何方人士……

如果是本市的,不難查找。他說。

已讓公安查了,是本市的,你們那里的馬蹄鎮。所以我趕緊給你打電話嘛。

馮起學“哦”了聲。隨即記起那晚苗曼麗說她是馬蹄鎮上人,其哥哥是鎮長。便問:查到這人是怎么死的嗎?周師母說,車禍。他問,肇事者抓到了嗎?師母說,沒肇事者,是自己開車掉進溝里摔死的。他說,這樣就不存在冤死的問題呀。師母說,不冤也冤啊,你想想二十幾歲沒娶親,為人一輩子大缺陷啊,咋不冤呢?他說,要從這個角度講也是,問題是咱沒做錯什么呀。師母說,,畢竟是咱用了人家的器官,是受益者,人家不找咱找誰啊?小馮無論怎么這事咱得認啊。他尋思一下,覺得無法否認師母的想法,盡管有些虛妄,也可以理解。他說師母你說說我能做些什么?師母說,我想……

她的想,肯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在當地,為死者舉辦一個隆重冥婚禮,讓他成為一個有妻室的人。

明白了,師母,可以可以,這事交給我來辦吧。他趕在師母吩咐之前說。

好,小馮。這事交給你,我和老齊都放心。

他問,我可以和齊書記講句話嗎?

師母說,不行啊,這幾天一直昏迷。

他說,知道了,等書記醒過來請師母轉告他永遠是我的恩師,望他早日康復。

師母聲音有些哽咽,好的,謝謝你小馮,老齊一直看好你,沒看走眼啊。

這話讓他的眼睛有點模糊。

掛了電話,馮起學心情有些沉重。想著從大一起開始聽齊書記(當時是中文系主任)的課,畢業了又做他的研究生,一直對自己很關心。特別在他當了副校長又將自己留校,后來當了校長書記又提拔自己當中文系副主任、主任。最后齊調市里擔任主管文教副市長,就把自己安排到校領導崗位。一年前升為市委書記又提議自己擔任校長職務,而后來病倒,現任市長趁這空當將他賞識的郜副校長提拔上來,將他放到平安市。就這樣從入校到現在已二十多年過去,一路走來齊書記一直是自己的貴人,可要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引起齊書記的好感又確實想不出來。當年自己的功課好,對齊書記也十分尊重,但具備這兩點的同學也大有人在啊。他有時想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自己與齊有緣,所以才對自己情有獨鐘。他感謝恩師對自己的栽培,對如今昏迷在病床上的他感到由衷的悲切。他告誡自己,一定做好師母所交代的事情,以報師恩。盡管事情本身讓他有所錯愕,仍需不遺余力。endprint

短信鈴響,是師母發來的:供體者信息:葛民義,男,25歲,農民,初中文化,未婚,平安市馬蹄鎮小葛莊人。11月20日晚車禍身亡。無法律糾紛。

他回復:好的。師母晚安。

早晨上班,秘書趙超后腳跟進,送來文件及當日報紙,隨即打開飲水器燒水沖茶,耳朵則豎起來聽吩咐,如外出,他則傳達給司機。馮起學說:小趙你坐下,說個事。而沒等小趙坐下,秘書長許建進來,說,市長我匯報一下情況。馮起學點點頭,指著沙發讓他坐,許建說,還有事,坐不住,很簡單。

確實很簡單,許說了政府這塊近日大事,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六七八九十下坡去種地。其中需政府主要領導出席的A、B、C……這幾件在馮代市長來之前已經安排給常務副市長康同志了。許建問馮起學,是否可以從康那里接手一兩件。

馮起學問:是康市長忙不過來嗎?

許建說:不是。

馮起學又問:是康市長提出要求了嗎?

許建說:不是。

馮起學說:那就不變。這幾天我還跑鄉鎮,熟悉情況。

許建說:那好。

冷颼颼的公事公辦啊,許建走后馮起學心里生起一絲不悅。這本不該是秘書長對一個首長的應有態度啊。他搖了搖頭,轉向仍站立著的趙超,問:11月20日晚在馬蹄鎮發生的那樁車禍你聽說了嗎?

小趙說:知道。人死了。好像已處理過。怎么,有問題么,市長?

馮起學說,事故沒有問題。停停說,可又有其他問題。

遂將齊書記換肝排異懷疑有靈異現象對趙超講了。

趙超一時茫然,蹦出句:可活人能管得了死人的事嗎?

太對。馮起學在心里為小趙點贊。卻也曉得即使清楚此事玄而又玄,也是非做不可的。因為這體現了對恩師的態度。如同明知世間沒有鬼神,也要去廟里燒香叩頭一般。

他讓小趙去把喬娜娜叫來。

幾分鐘后,喬主任站在他的桌前,問:市長有事?

他沒說齊書記手術的事,直接詢問起當地的冥婚習俗,娜娜是本地人,應該熟知。

娜娜說:這種事很普遍,操作流程與活人婚事沒太大不同。

馮起學認真聽。

娜娜倒不說了,問市長:怎么問這件事啊?是不是……

馮起學這才說起齊書記的事,供體鬧妖,為其辦一樁冥婚予以安撫,如此而已。

娜娜說,齊書記的事,那是要當回事辦啊。市長有什么意見,只管說,我具體辦。

有別于許建的公事公辦,娜娜真摯坦誠的態度讓馮起學感到親近。這一霎,他忽地用一種男人的眼光端詳著眼前頗有吸力的成熟女子,心中不免生出一種異動,他趕緊移開目光。

操作起來,這樁事分幾個步驟呢?馮起學問。

娜娜說:首先要尋找剛死不久的未婚女子,與其家人商量,談得攏,就往下進行。當然,一切都可以委托婚慶公司,由他們包干具體操辦。

馮起學驚訝:婚慶公司做冥婚?

娜娜說:做,同樣付費,為什么不做?

馮起學說:這樣最好不過,省去很多麻煩。

娜娜說:若市長認可,我就聯系婚慶公司。

馮起學說:好。

娜娜說:還有一件事,需男方信息,婚慶公司據此尋找合適人選。

馮起學說,這個有。在手機里,我發給你。說著掏出手機操作。

有了。聽到振鈴娜娜歡快地說。

迎刃而解。這樣子婚慶公司就是刃啊。娜娜和小趙出門后馮起學高興地想。立即給齊家發短信:師母好,事情進行中,勿念。

參加了兩次常委會,馮起學感受與大學黨委會有所不同。比如研究人事,提拔某人擔任某局局長,組織部提出他們的方案,當然這方案已經過了書記辦公會,特別是經一把手書記的認可,然后在會上討論通過,所謂“定盤子”。盡管都清楚方案是書記的意見,在大學,黨委委員仍能夠充分發表自己的看法,實在達不成一致還可以舉舉手,少數服從多數。而在這里,少有常委提出異議,或者不說話,或者說些模棱兩可的話,等書記最后問句,大家看看組織部的意見行不行?便眾口一聲說行。就算通過。

馮起學在會上三緘其口,自己不了解情況,沒有發言權。會議結束前書記總會禮節性地詢問:起學同志有什么意見?他就說,沒意見。而這回,當著眾常委的面又問句:齊書記手術做得好嗎?他說,情況有些意外。顧問怎么了?他說出現排異。顧說,這不應該呀,術前……他說,術前一切都很嚴格,誰又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顧說,換肝本來風險大,成功率低,聽說演員傅彪換了兩回,結果還是去了。他無語。

散會了,起身往外走的常委們不由自主地掃一眼馮起學。

回到辦公室,馮起學心情頗為郁悶,書記在說到恩師手術時明顯帶一種快意,如果不說是幸災樂禍的話。更重要的是他體會到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向常委們吹風他馮起學的后臺要掛了。言外之意大家體會是了。他體會到的是書記的不友好,而體會不到的是何以如此。按說一二把手初次搭“伙計”,應以“和諧”為重,兩好結一好,對誰都好,上級也樂見。可書記似乎沒這個意思,他感到詫異,也很不安,同時對今后亦有種不祥的預感。

中午在機關餐廳用餐,喬娜娜端著飯菜坐在他的對面,邊吃邊匯報情況,照例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后又說到冥婚:婚慶公司已物色到一婚配對象,比較般配,其父母聽了對男方的介紹,亦表示同意,下面要做的是見男方父母,征求對女方是否中意,如中意則協商大小細節。娜娜表示近日她親自去一趟小葛莊落實此事。馮起學問,小葛莊在哪個鄉鎮?娜娜說在馬蹄鎮。他問,安排我哪天去馬蹄鎮?娜娜說下周三。他說,那就提前去,咱們一起。娜娜說,這樣更好。明天怎樣?他說可以。娜娜說,我通知小趙了。

馮起學停止咀嚼,抬頭望著娜娜,問:那天對信訪辦說的,執行了嗎?endprint

娜娜說:倒是帶“老上訪”去醫院包扎了。匯報材料還沒上來。

他問:沒上來是什么意思?

娜娜說:當是有困難。

他問:有什么困難?

娜娜說:也是可想而知的,書記對這事有明確處理意見,他們又能怎樣呢?

他哼了聲,卻沒吱聲。心想,若設身處地為信訪辦考慮,他們也確實難辦。書記的話是最高指示,市長次之,當然要有主次之分。這一點沒啥可糾結的 問題在于,他們是否已將自己的處理意見匯報給書記,從今天的情況看,回答是肯定的。自己初到平安,本與書記無甚過節,接風那天還說了許多讓自己暖心的話。今天拿齊書記的手術說事,以發泄心中不滿,這不滿當是緣于對老上訪的不同處理意見上。從規則上說,在已知書記有意見的前提下,自己應有所規避,卻沒有,這確為不當,而風起于青[艸][頻]之末,信訪本應避免在領導間造成齟齬,這是做下級的本分,同樣是規則。他們不這么做,便是對自己公然冒犯,這是所不能容忍的。官場思維太精細,稍有不慎,便結下梁子。

馮起學在馬蹄鎮政府院下了車,小常拉著小趙喬娜娜直奔小葛莊而去。馮起學被前呼后擁至會客室。坐定后鎮黨委侯書記向他介紹鎮四大班子領導。當介紹到苗鎮長時,他記起女老板苗曼麗講她哥哥在馬蹄鎮當鎮長,目光在那張與苗曼麗形神皆似的面目上多停留了一兩秒鐘,便移去了。沒有人察覺。介紹完畢便有侯書記向代市長匯報工作。

因馮起學是初到的新領導,侯匯報得十分詳細,說幾句就跟著一個數字,全鎮面積多少多少,人口多少多少,可耕地多少多少,山林多少多少,人均收入多少多少。馮裝滿了現當代文學的大腦對這些格格不入,不知不覺思想開了小差,想喬娜娜和趙超已經見到葛家人了吧?談得怎樣?政府的人出面為他們死去的兒子張羅冥婚,是不是感到突兀?說起來的確很滑稽,平常政府連活人都管不過來,如今竟管到死人,這是犯了啥怪病?

下面請馮市長給我們作重要指示!侯的聲音及熱烈鼓掌將他拉回會議室。

他頭腦里空空,只能應景講幾句。說自己沒有指示,更沒有重要指示,有的僅僅是虛心向基層的同志們學習。

會議從掌聲開始又在掌聲中結束。

重頭戲自然是午宴。市里本有規定領導干部下鄉不喝酒,四菜一湯。正可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上啤酒,說啤酒不是酒,是飲料。菜弄成拼盤,以一當十,湯變成火鍋,涮品九九歸一。

午宴的主要環節是輪番敬酒。從侯苗開始一級一級往下敬,不亂次序,無論是誰仰脖就是一杯。馮起學以前只是聽說鄉鎮干部喝酒如虎,這回算見識到了。馮起學的酒量在大學算是壯的,在這里卻是末等。好在也沒人敢難為首長,喝一口就算過,不較真。

正興中,馮起學面前的手機響了,掃眼看號碼是喬娜娜,便起身走到外面大廳。

他問:喬主任,情況怎么樣?

娜娜聲音有些異樣,說,見了葛的父母,情況比預想的復雜。

復雜?他們不同意冥婚?他急切地問。

不是,還沒談到這上面,他們就……

怎么?

喊冤。

冤?

講他們的兒子死得冤。

自己開車翻溝里撞死,冤在哪兒?

他們說不是這個情況,翻車,事出有因。

因?什么因?

市長,說起來這事挺復雜,對了,他們寫了一個材料,要上告,可村里日夜監視不準出村。

哦,有這回事?馮起學開始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像公安講的那樣:當事人員主要責任,無法律糾紛。

娜娜問:市長,要不我把他們的材料拿回去,看看再說?

馮起學稍微想想說:行吧。

娜娜問:冥婚的事先不提了吧?

他說:行,一樁事一樁事辦吧。

回到房間,眾人見馮起學陰沉著臉,不曉出了什么事情,識時務地停了酒。侯恭敬地問句:市長,上飯?

飯后稍歇,馮起學在侯苗二人的陪同下參觀鎮上一“重要項目”——鋼玻璃。項目尚未立項,“參觀”的僅是一塊空地和一份企劃書。行前喬娜娜曾給他吹過風:代市長下鄉鎮,人家都會趁機提出有“重點項目”,要求市里支持。為換得在人大會上本鄉鎮代表對代市長“轉正”的支持,所以不可拒絕,可行不可行都要許諾下來。

于是馮起學便許諾。

喬娜娜趙超回來了,還空著肚子。馮起學接過材料便讓他們去用餐。鎮上一干人見市長有事,便退出,留馮一人在會客室看材料。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情況確與公安勘察不符。材料上說,小葛出門半個小時后,家里給他打電話,光響鈴沒人接聽,便有不祥預感,立刻央鄰居出車載著葛父順路追蹤,車駛上301國道不久,發現一道深溝橫在前面,立刻剎車,同時發現一輛手扶翻在路旁溝里,一人在車底下呻吟,正是小葛,連忙將其抬上車直奔醫院,進入搶救室人已沒了氣息……

馮起學將眼睛從材料上移開,心中升起一股怒氣,這種情況出車禍死人,怎能認定當事人負全責?死者家屬據理相告,又怎能講沒有法律糾紛?睜著眼說瞎話嘛。他意識到這當間有貓膩存在。

吃過飯,喬娜娜趙超和司機回到會客廳。馮起學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問句:可以相信嗎?三人俱點點頭。趙超說:應該符合事實,又符合邏輯。馮起學說,要這樣,真是無法無天了。又問:侯書記苗鎮長呢?娜娜說,在外面等著送行呢。馮起學說:把他們叫進來。

進來的不止侯苗,中午敬酒的一波人緊隨其后,還沒醒酒的人大胖主任舌頭還在嘴里打著絆:市、市長,鋼、鋼玻璃項目一定要支、支持啊……

馮起學沒接胖主任的茬沉著臉問侯:小葛莊村民葛民義死于車禍的事情鎮上知道嗎?

侯說,知道,好像處理完了,沒事了。

馮起學說,處理完了,可事沒完。人家家屬要上告,村里阻攔,有這回事?

侯說,這事我不大清楚。endprint

說罷轉向苗問:老苗,你清楚不清楚?

苗說,這事派出所匯報過,說后來是市局交通大隊接過去了,他們就無權過問了。

馮起學說,把派出所的人叫來。

苗出去打電話叫人。這空當馮起學讓大家傳閱一下材料。看畢面面相覷,不言聲。馮起學也不言聲,等著,良久,侯嘆口氣說,事情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外面汽車駛來的聲音,不一會兒苗帶著兩個警察進來,介紹說是王所長李指導員。兩人向馮起學敬禮。

馮起學問:你們是怎么知道交通事故的?

王所長說:報告市長,是醫院打的電話。

馮起學問:你們去現場勘驗了嗎?

王所長說:去了。

馮起學問:現場什么情況?

王所長答:溝里有一輛翻扣的手扶,手電照見地上有血跡。

馮起學問:路上挖掘的溝有多深多寬?

王所長:這個……沒量。

馮起學問:溝是怎么形成的?

王所長:施工。路旁有一座在建庫房,要通管線對路面進行開掘。

馮起學問:哪家施工單位?

王所長搖搖頭。

馮起學問:溝兩邊設沒設警示標志?

王所長又搖搖頭:這個沒、沒太在意。

馮起學:這是最起碼的警務常識,怎么會不在意?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李指導員插言:是這么回事,市長。天亮之后市交警的人趕來了,說交通事故由他們負責處理,讓我們不要管。

喬娜娜說:市長,可以讓派出所的同志再到現場勘察一次,落實施工單位,落實到底有沒有警示標牌。

馮起學點點頭,說:可以。將落實情況書面報告政府辦公室。

侯書記對王李二人說:立刻按市長的指示執行,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是,是。王李再次向馮起學敬禮,退出門去。

回程路上,馮起學對喬娜娜說:喬主任,打電話給公安局局長,讓他到機關見我。

娜娜問:現在打?

馮起學說:對。

娜娜就打電話,不通,說,許局長的手機占線,要不發個短信?

算了,回去再說。

剛進辦公室,桌上的座機響了,接起來是耿春堂。耿問:去馬蹄鎮了?

他說:到底是宣傳部長,消息靈通啊。

耿春堂說:我有眼線。

他心想,眼線,不就是苗曼麗的哥哥苗鎮長么。

耿問:聽說在鎮上耍了態度?

他說:有話就得說出來,還能爛在肚子里?

耿說:有些話就得爛在肚子里。

他問:你什么意思?

耿說:意思就是要改改書生意氣,這一套在學校可以,在這兒不可以。

他不吭聲了。

耿說:今晚要沒事,見見。

扣了電話,思緒又回到了馬蹄鎮,回到齊書記的供體小葛,心情很是沉重。從小葛意外身亡到齊書記接受他的器官,這其中的原委過程相信不存在對死者的冒犯。齊家的冥婚意愿盡管屬自我功利性善行,說起來亦無可厚非。但他們都沒有想到在“當事人負全責”“無法律糾紛”的背后所隱藏的險惡卻是令死者死不瞑目的。他覺得應將這新發現告知齊家,死者蒙冤,再周全的冥婚也無法告慰其在天之靈。

他就撥了師母的電話,將情況一五一十地告知。電話那頭,久久無聲。

師母,師母。他輕輕呼喚。

老天爺,老天爺,這么糟糕的事咋的就叫老齊遇上了呢?師母聲音凄惶。

馮起學無語。

事情坐實。耿春堂告訴馮起學:小葛之死與一家私企有直接關系,只因這私企有背景,公安奉命為其逃脫干系。結果死者落得個按倒霉處理。

耿春堂向馮起學舉舉杯,說:鑒于種種理由我必須向你交個實底。

馮起學沒端杯,只看耿仰脖把酒倒進口,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實底?

耿春堂放下酒杯,慢吞吞抽張餐紙擦擦嘴,似乎有意讓對方著急。后說:車禍死人為大事故,媒體得到消息立即跟進采訪。在醫院見到了小葛家人問了情況,也去過事故現場勘察拍照。最終形成一篇真實客觀的報道,已經拼好版,結果撤了下來。

為什么要撤?馮起學問。

上面打了招呼。

上面?哪個?

顧。

書記?通過你?

不是,直接找的何總編。

馮起學拿起酒杯,獨自喝下。空杯一直拿在手上,耿春堂斟酒,他卻放下了。看著耿春堂說:一聲招呼,就是一樁冤案啊。

耿春堂不言聲。

馮起學問:私企與書記是什么關系?

老板是書記的妻弟。耿春堂說。

妻弟?

小舅子。

事情這就一清二楚了。馮起學心里悶悶的,酒一下子上了頭,經“老上訪”一事后,又一次遭遇顧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怎么就這么寸呢?

耿春堂意外把他心中所想說出來了:這就是他媽的寸,寸得有點邪,所以……

所以急三火四和自己見面。馮起學同樣能猜出他沒出口的下句。不僅是心有靈犀,更是……

所以我就擔心你一時不慎出紕漏,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可以說是緊要關頭。

他苦笑一下,目前的確處于緊要關頭,代市長轉正,仕途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環節。一般情況下,上級作此安排,人大會通過只是過場。吃饅頭,舉拳頭,皆大歡喜。可若出現兩般情況呢?事情就難說了。選票不過半數落選的事確發生過。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的仕途便大大受挫,甚至走到了盡頭。

話說到這里,其實再說什么都是多余。他從心里感謝耿的同學情誼,端起杯,舉在耿春堂面前,說句:知道了。

碰杯飲下,轉了話題。耿春堂問馮起學妻子去國外陪讀多久了。馮起學說已半年多。耿春堂問春節回不回來?馮起學說,回不來。他們娘兒倆叫我去,我哪能去得了。endprint

耿春堂壞笑笑,問:熬得了么?

他也笑,說:行啊,沒啥大不了。

少來,有替班的吧?

沒。

真沒?

真沒。

就像事先安排的劇情,這時苗總苗曼麗笑嘻嘻地端杯進來,后面跟著一個端盤子的服務員。

苗曼麗笑說: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瞧瞧。說畢,閃開身讓服務員將盤子放在桌上。

苗馮把眼光投過去。

一只紅色的大龍蝦臥在盤中。

苗曼麗說:對二位來說這不稀罕,稀罕的是這不是空運來的,是本地出產,極少見,冷水里的海品比熱帶海品鮮美的多。

干了杯,耿春堂讓苗曼麗坐下,笑說:美味美酒還需美人陪啊。

苗曼麗笑著謙虛:哪來的美人。坐了下來。

本地龍蝦端的不錯,馮起學未曾聽說本地產龍蝦,今天見識了。說一定是從蝦隊里走失,獨自游到咱東海了。

市長很幽默啊。苗曼麗說。

市長是大學博士生導師,文學精英啊。耿春堂說。

哪里哪里,高抬高抬。馮起學說。

市長寫作嗎?苗曼麗問。

多少寫點吧。馮起學說。

寫小說?詩?散文?苗曼麗感興趣地問。

小說。也寫點評論。

我也寫小說,剛寫出一篇,市長能幫我看看,提提意見嗎?苗曼麗問。

行啊,學習學習。

太好了太好了。苗曼麗舉起酒杯,這是拜師酒。我先喝為敬。說畢一飲而盡。

耿春堂一直在笑,說,苗曼麗,有了新老師,就把老老師拋棄了。

苗曼麗笑說:哪能哪能,來,也敬老老師一杯。

對嘛,喜新不厭舊,才是正道。

都笑了。

即便耿春堂不予告誡,馮起學的理性也會告訴自己:不可違背規則一味任性。既然上了這條船,就得依照這船上的規矩行事,不然就會被扔進大海里。而規矩之首,便是與一把手和諧,俯首稱臣。想想剛來時遭遇“老上訪”事件,只因無視有人“這事書記處理過”的提示,結果惹得書記不悅,弄出嫌隙。而這遭的“小葛車禍致死”,耿春堂已訴說端詳,若仍不接受教訓,一味“秉公處理”,勢必將書記徹底惹惱,后果不堪設想。眼下最恰當的做法是裝聾作啞不再追查下去。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替小葛娶一門好冥婚了。也許小葛能多少理解,接受這退而求其次的結果。另外,對恩師齊書記也算是個交代。小葛死去不能復生,齊書記由此恢復健康。

理順思路,馮起學便將喬娜娜和小趙叫到辦公室,問起冥婚一事進展。喬娜娜說,這幾天與葛家又作過溝通,他們眼光仍盯著事故的認定與處理,對冥婚事不積極。馮起學心想,這事給誰也這般,哪頭沉哪頭輕,都不傻。他說,事故是要認定和處理,但有個過程,能不能再與他們溝通溝通,本著先易后難的原則讓小葛先把婚結了,然后再……喬娜娜說,可以與葛家再溝通溝通,爭取按市長的意見辦。馮起學說,這樣最好,本著這個原則,還要先將女方這邊落實好,到時說辦就辦。喬娜娜說,也不斷與婚介方面進行了溝通,他們講目前有兩個死者可供選擇。馮起學問:什么情況?喬娜娜說:一個是患癌去世,歲數偏大。馮起學問:多少?喬娜娜說:三十八歲。馮起學說:大了點,姐弟過婚,在鄉下很難接受。喬娜娜說:另一個二十一,歲數相當,各方面都不錯,可死于自殺。馮起學問:為什么要自殺?喬娜娜說:爹媽去世,哥嫂獨占家產,氣不忿,喝了百草枯。馮起學嘆息一聲,說:就這個吧。喬娜娜說:好的。我這就和婚介拍板。

喬娜娜出去后,馮起學問趙超馬蹄鎮派出所報來材料了沒有?趙超說:沒有,要不要催一催?馮起學說:別催,要是報來就壓住。小趙說:知道了。

這時,馮起學的手機進來一條短信,是陌生號碼,一打油詩:平安地面不平安,新官上任瞪大眼,前有金車后有轍,過了嚴冬是春天。

馮起學看畢打了個愣怔,這一行字顯然是寫給他的。什么人?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圈里的還是圈外的?一時難以論斷。他抬起頭,與小趙疑惑的眼光相碰,便不假思索地將手機遞過去。小趙接過迅速看了看,問句:是誰?馮起學搖搖頭。小趙想想說:明白了。又問:市長要不要讓電信給查查機主?馮起學說:查查也好,別打啞語,有話明說嘛。

趙超記下短信號碼,出了門。馮起學便像反芻似的琢磨這四句打油,怪異卻沒有惡意,應屬善意的告誡。官路崎嶇,好自為之。類似的意思耿春堂亦對自己表達過,甚至更直接,并不新異。而這位詩人是出于何種目的,對自己施以關切?

思想間,趙超推門而入,說:市長,讓電信查了,查不到機主,電話不是實名注冊。馮起學說:挺神秘啊。趙超說:讓公安去查應當能查到。要不……馮起學搖搖頭,說:算了算了, 說不定還會冒出來,到時再說。趙超點點頭,說:市長剛才在走廊上碰上康市長的司機小秦,說要出車,我問去哪兒,他說康市長要去達泰科技園。我問去干嗎,他說科技園沒建起來土地要轉讓。市長,這事你知道嗎?馮起學說:不知道。小趙說:等小秦回來我從他嘴里套套情況。

趙超走后,馮起學啞然笑笑,心想一個堂堂市長,還得聽一個小司機的口風,真他媽滑天下之大稽啊!不過他在直覺中判斷達泰出讓土地的事有貓膩。這是一樁大事,要是一切合法合規康同志沒必要瞞著自己,分明昨天還見過面嘛。

果如所料,傍晚時分趙超向他報告:小秦說達泰園的土地轉讓依照標的數額是應該進行招投標的,可沒有,采取的應對方法是“五馬分尸”,以未來在這塊地上建幾棟建筑對土地進行分割,單獨立項,這樣標的數額降低,按規定便可以不進行招投標,便可人為操控,這樣便產生了交易的空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對策召喚著人們的聰明才智啊。

趙超問:市長,你看這事……

馮起學一臉茫然:怎么?

趙超問:管不管?

馮起學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然,此情此景,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因為自己找不到答案。endprint

明天下鄉。馮起學說。

喬娜娜主任辦事效率很高,只用了短短兩天時間,葛民義的冥婚已OK。喬娜娜親自去村子參加了婚禮,回來即刻向馮起學作了匯報。馮起學也即刻向師母作了匯報。師母在電話中興高采烈說:太好了,太好了!下午老齊病情有所好轉,當是起到了作用,太謝謝你了小馮。花了多少錢告訴我,打你卡上。馮起學忙說:不用不用,我能解決。師母說:這事不能含糊,心誠則靈,錢必須從我們這兒出。

馮起學認可了師母的心情,不再吱聲,不由得想起有些官員去寺廟燒高香由他人買單的事,如此這般神靈怎能不曉,又怎會情愿施以庇護?

向恩師交了差,馮起學感到身心放松,轉身對喬娜娜說:你算算費用,齊書記會打過來的。因喬娜娜聽到剛才市長與那邊的通話,對此不再爭辯,說:好的,市長。

喬娜娜退出后,馮起學按了耿春堂手機號碼,忙音。端起杯子剛喝了口茶,耿的電話打進來,馮起學將冥婚事成同耿講了講,后說這事挺讓人費解,禮成齊書記即有好轉,難道……耿春堂不置可否,說:現實中確有許多靈異現象存在,用唯物觀是解釋不通的。不管怎么,齊書記能見效果是大好事,特別對于目前的你。馮起學自然懂得耿的意思,認可說:這是自然。

接著馮起學又說了康常務在達泰科技園的不正當運作。耿春堂一笑,說,你恰巧碰上這一樁,冰山一角而已。他現在是快馬加鞭,趁你轉正之前把該辦的事辦完,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所以他爭分奪秒迫不及待。馮起學說:春堂你說得對,可是……耿春堂接著說:沒什么可是不可是,還是那天我說的,在現在這個當口,萬不可異動,等著,等到說話能起作用的那一天。馮起學輕輕嘆了口氣,接著又笑了,說:春堂,你是個間諜,千方百計拉我下水啊。耿春堂也笑起來。接著馮起學又說到匿名短信的事。耿春堂說:這有點像驚悚小說的情節了。你發給我吧,學習學習。

給耿春堂發去短信,馮起學怔了好一陣子,怔著怔著不由得胸口升起了怒火,罵出了聲:狗日的康同志,你他媽……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下句,只能咽回去。

這時,耿春堂的電話又回來。說:老馮,你不是說我是間諜嗎?名副其實,那詩被我破譯出來了。馮起學將信將疑問:是嗎?他是什么人?耿春堂說:是你前任,市長的秘書小古,市長被顧遠擠走后,他被調離市府,去獸醫站任黨支書。馮起學“哦哦”兩聲,又問:你怎么斷定是他?耿春堂說:自然是從詩中分析出來的,第三句“前有金車后有轍”,前市長姓金,不就是金車嗎?馮起學又“哦哦”兩聲,說:要是如你所說,他是提醒本人不要步金市長的后塵。耿春堂說:自然是。秘書對于頂頭上司是知根知底,清楚栽在什么地方,希望后來者防患于未然。馮起學說:倒是難為他一片良苦用心啊。心里想,等今后站住了腳,就將這個人調回市府來。耿春堂似乎猜透了他心中所想,說句:小古算得個可用之才啊,只是運氣不好斷了前程。馮起學曉得耿說的運氣是什么,失去靠山嘛,而眼下自己又何嘗不是?

事情并未按耿春堂所提示平穩發展過渡,并不在于馮起學本人,也不在于顧遠、康同志一伙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天公不作美:驚恐失措的師母來電話告知,恩師齊書記在經過短暫的病情緩解之后又陡然逆轉,陷入深度昏迷中。師母認定仍是受制于葛民義作祟,他不滿足于解決了婚姻大事,仍然對自己無端失去性命又得不到公正處置耿耿于懷。她堅定地認為,若想要葛望春放老齊一馬,只有為他清除怨懟方可。她鄭重向馮起學提出要求,速速將死人小葛的事情擺平,以告慰之靈。他清楚這是師母代表失去意識的恩師發出的指令,她將自己當成一束可以救丈夫一命的稻草緊抓不放,并且覺得這對大權在握的“馮市長”并非難事。作為一資深官太,早已見慣了官人的發號施令,件件樁樁舉重若輕,說一不二。她也是這么看他。以通常情況看也不錯,問題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目前這節骨眼上,通常已變得不通暢。陰差陽錯顧遠他媽的成了案件的相關人,且以自己的意志將案件坐實,難以撼動。若想改變,除非自己不顧一切把事情往回扳,但這樣做的后果自不堪設想,在現實中,別說是一介代市長,即便是正式的亦無法與一把手書記抗衡。金市長即是還望得見的“前車”。

應該說這是馮起學仕途幾十年最讓他躊躇不前的一道坎。用關鍵詞表達即一個“難”字。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官道更甚。時下人普遍奉行“有用哲學”,有用上前,無用靠邊。而恩師對于自己,從前自屬于“有用”,如此自己才步步高升,而目下,則是在有用無用之間,恢復了健康,將繼續“有用”,否則就無用了。但他深知,自己是不能以有用無用來對待恩師的,他是自己永遠的恩師。即使自己不怎么相信靈異現象,也應在所不辭。即使于己無利,起碼能得以心安。

且慢……

接下來在馮起學繼續對鄉鎮的調研過程中,頭腦里始終進行著是識時務韜光養晦,還是奮起與顧魚死網破兩個選項中轉換著。表面上認真聽取鄉鎮頭頭們的匯報,實際上一個字也不入耳。之后的“馮市長指示”,也是一番不著邊際的官腔。只是對喝酒失去了慣常的約束,總喝過了頭,每每回程便在后座上呼呼大睡,到了賓館才被趙超叫起。

農歷小雪,竟真的下起了雪,梅花大小的雪朵飄個不停。道路堵塞,不得下鄉。而馮在辦公室,又無事可做,都知道市長是最忙碌的官,而他則例外,清閑得很。秘書長還是難得一見,偶爾在走廊或食堂碰上,也是哼哼哈哈,敬而遠之。而師母那邊還是不斷地催辦,電話直接打到辦公室,一講就是半天,語氣也變得異樣,甚至說出你辦不了就另找他人的話。這話猶同巴掌拍在臉上,無法應對,唯有諾諾。

快下班時,喬娜娜進來,講馬蹄鎮書記來電話,講上回去答應撥給他們的缺口學生午餐款一直沒有到賬。馮起學想起這回事,說已打電話讓財政上補齊,沒辦?喬娜娜說:是。馮起學心中的火一點點升起來,對喬娜娜指指桌上的座機:撥財政局局長電話。喬娜娜撥了,通了后話筒傳來冷冰冰的兩個字:是誰?馮起學從喬娜娜手里取過話筒,對嘴上:馮起學。對方不耐煩:誰?馮起學,再說一遍,馮起學。對方抬高聲:馮?馮什么?喬娜娜趕緊把嘴靠近話筒說:是馮起學市長。不待對方回應,馮起學“咔擦”把電話掛了。endprint

即刻,電話鈴響,喬娜娜欲接被馮起學止住。

鈴聲繼續在響,喬娜娜望著馮起學說:市長,接吧,他對上了號,不接肯定要跑過來,快下班了。馮起學板著臉:你接吧。

喬娜娜就接,耳機里的聲音已低得馮起學聽不見,只聽喬娜娜與局長說了,一來二去,直到喬娜娜扣下電話。

喬娜娜說:局長說自金市長走后,康同志常務副市長是財務一支筆。馬蹄鎮的事按規定財政不好辦,但如果市長認為應該辦,可變通從市長基金這塊出,因馮市長剛來,基金尚未到位,局長便與康市長商量從他的基金里出,反正數額也不大,康市長說他知道了,就以為他同意了,卻不料……

喬娜娜說:依局長所講,這事還真不怪他,這事卡在康同志……

馮起學一笑說句:康同志非同志也。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作出一個決定:先拿康同志開刀。

他對喬娜娜說:你把許秘書長叫上來吧。

喬娜娜說:市長,快下班了呀。

他說:我加班,叫他也加加班。

喬娜娜走后不久,許建推門進來,問句:市長,找我有事嗎?

馮起學不答,指指沙發讓他坐。

許建卻不坐,說:市長有什么指示請講,我晚上有個應酬。

馮起學心想:應酬個鳥,今晚就叫你去不成。他問:很重要的應酬嗎?

許建說:是。

馮起學問:什么應酬?

許建語塞。當是沒想到馮起學會刨根問底,編謊已來不及,只得實話說了:就是幾個老戰友從外地來旅游,多年不見,一起吃個飯。

馮起學突然改了主意,說:是這樣,老戰友來了,怎么也得盡地主之誼,你去吧,改日談也不晚。

許建說:好的好的。

許建走后,喬娜娜跟著進來,詫異地問:市長談了?

馮起學說:今晚他接待老戰友。

喬娜娜轉了話題,說:市長,你看這么好不好,馬蹄鎮那塊錢由辦公室先墊支,等你的基金到賬后再返還我們。

馮起學說:好的好的。難為你想得周到。謝謝你。

喬娜娜笑笑:市長這么客氣?

雪仍然在下,小雪變成大雪,不得出門,馮起學不甘枯坐,精神抖擻地進入工作程序,他打電話讓喬娜娜到辦公室來。

他說有個舉報電話,舉報某市領導違反八項規定,落實一下。

喬娜娜說:好。

馮起學問:市領導都有各自的定點簽單飯店嗎?

喬娜娜說:有的。

馮起學問:市府這塊哪些人有這個待遇?

喬娜娜說:副秘書長以上領導。過一段時間辦公室的出納去各飯店結一次賬。

馮起學說:今天你讓出納去結一次,把簽的單復印回來。

喬娜娜驚訝地看著馮起學,吞吞吐吐說:市長,這事……這事是不是慎重些好?

馮起學說:群眾舉報,得有個交代。最近上級抓八項紀律很緊,咱沒有問題最好,有問題及時改正。就這樣。

見馮起學說的堅決,喬娜娜收口。

待喬娜娜退出后,馮起學長長吐了口氣。喬娜娜的勸說有道理,可他知道這事自己不想走“道理”。

照例是高效率,不到中午,喬娜娜回來了,從紙袋里掏出一沓復印件,遞在馮起學手里,說一共五份。

馮起學一件件逐次看起,當看到有許建簽名的那一件單子格外留意,最近的一次用餐時間是昨晚,菜品冷熱十八款,茅臺五糧液各一瓶,紅酒兩瓶,啤酒八扎,中華煙兩條,共計花費3866元。

他數了數,三個多月許建共簽了十二件餐單,皆沒注明請客事由,是無法查證的糊涂賬,但這回許建親口講是接待戰友,非公,讓他抓住了尾巴。

馮起學不再看,將厚厚一摞單子復印件放進抽屜里。抬頭對一直站在桌前的喬娜娜說:漏洞很大呀喬主任。許秘書長用公款請戰友吃飯,幾個人喝這么多酒,抽這么多煙?

喬娜娜不語。他清楚這意味著一種不認可。壓在喉嚨里的話應該是,市長不應該抓這些雞毛蒜皮的呀,很傷害關系。但他還清楚:“關系”是他們首先傷害的,自己拿“八項規定”是問也是事出無奈,除此還沒有別的突破口,唯有拿著這根雞毛當令箭。

正這時,許建的電話打進來,問馮起學忙不忙。馮起學說沒事,你來吧。

喬娜娜要走,被馮起學留住。

沒過多會兒,許建敲門進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馮起學像昨天那般指指沙發讓他坐,這遭許建坐下了。

馮起學問:昨晚和老戰友聚了?

許建回答:聚了。

馮起學問:在哪兒?

許建打個哏,瞥了喬娜娜一眼,后說:在香港九七。

馮起學說:聽說那里很高級啊。

許建說:還行還行。

馮起學轉向喬娜娜,說:喬主任,你忙你的吧,我單獨與許秘書長聊聊。

喬娜娜離去。

許建說:市長,有什么事請講。

馮起學點點頭,說,昨天本想找你了解一下達泰科技園土地轉讓的事,你參與了這件事,今天不問了。

許建狐疑地看看馮起學。

馮起學說:上午我找另一位同志了解了一下,事也差不多清楚了。

許建試探著問:市長那你找我?

馮起學說:為另一件事。

許建:什么事?

馮起學說:上午接到一個舉報你的電話。

舉報我?許建的驚恐立刻凝固在臉上。

是的。

舉報我……

公款消費,違反八項規定。

舉報人……

平安群眾。

群眾?

對,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看電視上舉報明星在豪宅里吸毒都是朝陽群眾嘛。

許建不作聲了,眼睛一眨一眨的,后驟停,望著馮起學說:市長,我有錯誤,昨晚我用公款招待戰友,違反了八項規定。我……endprint

馮起學心如明燈,許建已經意識到所謂平安群眾就是他這個馮市長,也意識到他這個馮市長要以此對他進行“修理”,都明白,心照不宣而已。

馮起學拿起腔調,說:許建同志,在廉政這問題上,中央三令五申,而你頂風為之,性質十分嚴重,至于你是否還有其他問題,相信你自己清楚,希望你回去寫一份材料,寫好交給我,然后酌情是否讓紀檢部門介入。

馮起學打住,他本也不想多說,話不在多,在于到位。這幾句話已足以讓許建回去失眠了。他陡然想到這么一個問題,多年來自己在大學是業務主管,從未用這般凌厲的司法語言與下屬說話,怎么今天對此竟無師自通?即使立刻調到紀檢政法部門工作也會稱職。以前還真是小瞧了自己。

許建同志,回去吧,回去吧。

許建卻不動,屁股似乎黏在了沙發上。臉上表情瞬息萬變。

回去吧,回去吧。

市……市長,我,我錯了。……許建抖著聲說。

違反八條規定就是犯錯了嘛。馮起學冷冷地說。

不是,不是……我有比這更大的錯誤……

馮起學盯著他,等他的下文。

我、靠攏,離心離德,失職失職……

馮起學吁了口氣,不由得想起毛主席在反右時的那句名言:事情正在起變化。

十一

這天,趙超神色慌張地進到辦公室,說:市長,出事了,出事了。馮起學問:怎么?趙超說:聽信訪辦的人講,葛民義的爹被打了。馮起學一驚,問:叫什么人打了?趙超說:小葛村村主任。馮起學問:為什么?趙超說:葛爹要去趕集,村主任以為是去上訪,堵在村頭,葛爹不服,那家伙便開打。馮起學“哦”了聲,又問打得厲不厲害?趙超說:怎么不厲害,斷了一條腿,現在在鎮醫院接骨。馮起學擰著眉:這比惡霸還惡霸啊!趙超說:可不是,靠搞工程發了財,資產過億,百姓叫他蠅虎。馮起學不解,問:蠅虎?趙超說:反腐敗不是講蒼蠅老虎一起打么,一類官職如蒼蠅,肥胖如老虎,二合一就叫蠅虎。馮起學哼了聲說:他媽的如今出了個新物種。趙超補句:變種。馮起學說:去把信訪辦主任叫上來。

不一會兒,信訪辦孫主任跟在趙超后面進屋,叫了聲:市長。當是上回為“老上訪”的事對馮起學有些怵,苦著臉,筆直站著,過堂一般。馮起學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網上有言領導的能力不看你能領導多少人,而在于能駕馭多少個人,很透徹。他眼盯著孫問:馬蹄鎮小葛村發生村主任毆打村民致殘一事你知道不知道?孫主任趕緊說:知道知道。馮起學問:知道為什么不匯報?孫打個哏,囁嚅說:覺得不是什么大事,所以……馮起學說:打斷腿不是大事,死了人才是大事?孫的身子開始晃動,晃了半天擠出句:已向顧書記匯報了。馮起學說:向書記匯報是應該的,可信訪辦屬政府序列難道不應該向我匯報一下?孫低下頭說:市長我疏忽了。馮起學知道可以就這“疏忽”狠批,可他不想糾纏于此,有更關鍵的問題需落實,遂又問:監管葛民義父母不許外出,是你們信訪對村里下的指示吧?孫說:也不是指示,只是講了這層意思。馮起學說:好,就算不是指示,是意思,這意思從哪兒來的?孫不吭聲。馮起學:是政府領導給你的?孫搖搖頭。馮起學說:是你獨出心裁了。孫仍不吭聲。馮起學說:孫主任我給你普普法吧,小葛村發生的是一起嚴重刑事案件。行兇者與指使者都涉案,都要受到法律的追究。孫臉色大變,急急解釋說:監管葛一家人是黨辦郝主任指示的。馮起學不用再問就知是怎么個路徑。心想,你個顧遠為替親戚脫罪,這么不擇手段,對不幸的葛家不僅不存一絲憐憫,反倒步步加害,從領導者身份變為冷血壓榨者,同樣是變種啊!

他讓孫回去如實寫一情況說明,寫好,交他本人。別的,一時思緒混亂,難以定奪,便不涉及。

孫主任走后,馮起學以神探狄仁杰詢問元芳的口吻問趙超:趙超,這事你怎么看?

趙超說:我的看法與市長一致,這是個刑事案件,得嚴處。讓葛家報案,讓公安受理。

馮起學說:恐怕葛家不會想到報案這一招。

趙超說:只要市長同意,別的就不用管了。

馮起學自然明白趙超的意思,思忖著。

十二

起床洗漱,馮起學認真照了照鏡子,不由得“哦”了聲。他發現自己變蒼老了,不僅如此,臉上還平添一副兇相。心想:他媽的來平安才幾天啊,變化就這么大。俗話說:相由心生。當是自己心態導致外表的變化吧。可不,整天一腦門子官司,鉤心斗角,運籌帷幄,完全是一個地下工作者心態,外表想不變都不行啊。他嘆口氣,擦了把臉,將毛巾摔在洗手盆上。今天計劃跑兩個鄉鎮,離兩會召開只有一個多月了,須快馬加鞭將全市23個鄉鎮跑完。 鄉鎮頭頭多為人大代表,要想當選離不開他們的選票,況且這些人還可以影響那些非領導代表。正如耿春堂所講拉票是他目前的重中之重。不僅要當選,還要高票當選。這樣才有面子,有利于今后的工作。

出了市區,他把目光從窗外蒼涼的冬野收回,開始習慣性地在奧迪悅耳的引擎聲中思考,所思所想自是來平安后所遭遇的諸多人與事,反正是糾結,無盡的糾結。有種說法是在中國當官最容易,官越大越容易,事實上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只有身在其中,才能體會到難言的艱辛,這艱辛不存于工作,而存于人事。比如自己目前最難應付的便是與顧遠的關系。一二把手本來便是天敵,通常是以后者的退讓以維“穩”,他懂得這條規則,也愿意照“章”行事,問題是……

短信鈴響將馮起學從遐想中喚回。屏幕顯示:起學同學請將電子郵箱發我,有材料發你,望速看速回。秉杰。

他的心跳迅速加快,立刻意識到會有重大事情發生。高秉杰是他的大學同班同學,畢業后留校教書,后來改走仕途,一路很順,前不久剛升任省城組織部部長。

他即刻回了短信:好的,秉杰。

小陳,掉頭回去。小趙,給鄉鎮打電話,調研改期。他吩咐。此時目的地已遙遙在望。

奧迪風馳電掣往回趕。

回到辦公室立即打開電腦,高秉杰的材料已發來,草草看了遍,長長嘆了口氣,腦子里跳出那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詩句。endprint

“又一村”是省城社會科學院。

高秉杰講社科院院長兼書記年后即“到點”,正在考慮繼任人選,問他是否有意于此?望盡早回復。

這等從天而降的好事,如何不接?他甚至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不由得再把目光投向機屏,千真萬確,高秉杰你小子沒過年就送來一個大禮包,夠意思啊。

如同姓氏,高秉杰生得高高大大,是學校籃球隊隊長,當時省隊想調他去打專業,猶豫著,征求他的意見。他說體育是吃青春飯的行當,打不了球以后怎么辦?不知是不是這話起了作用,反正高沒去,就有了現在。

他回復:樂于從命,謝謝秉杰。省城會合,不亦樂乎。

他斷定這事成了。

一幅新景象展現在他面前。

但是要保住密,一點口風不能透,包括老婆孩子,包括摯友耿春堂。

他踱到會客區,在沙發上坐下,重新陷入在車上的遐想,但思緒已完全不同了。如果說先前糾結于顧與恩師間的何取何舍,而此刻已釋然了,完完全全站在恩師師母一邊,就算他們的想法有些虛幻,只是渴望生的一廂情愿,自己依然要盡其所能,何況還有冤死的小葛,“馮市長”亦應對他有所交代,必須的。

還有,在平安經歷了諸多艱難屈辱之后,不能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人,馮市長應當有所作為才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要讓顧遠康同志一干人等明白,土地爺的雞巴是石頭鑿的。

無私才能無畏,自己在平安已經無欲無求何懼之有?甩開膀子干,堂堂正正,走一遭官場正道,觀一道另樣風景,哪怕是做一場試驗,也可以。

今天的馮市長與昨天的馮市長已不可同日而語。

第二天一上班,耿春堂把電話打到辦公室,問:說話方便嗎?他說:方便,你講。耿春堂說:剛聽到一個消息,康針對你有大動作。他問:什么動作?耿春堂說:拉攏人大代表讓你在人大會上落選。馮起學一怔,康市長的為人大家都清楚,他也覺得很正常,人往高處走,官往高位升嘛。可康這么做就壞了政治規矩,也冒了很大風險。他問耿春堂:是否確實。耿春堂說:確實,他正在擺平各鄉鎮人大代表,那一塊是大票倉,所以就有“得鄉鎮者得天下”的話嘛。他想這信息應該是苗曼麗的哥哥苗鎮長傳過來的,假不了,也沒必要造假。他問:這事顧遠什么態度?會支持康嗎?耿說:這還不至于,他是一把手,會開砸了,他怎么對上面交代。不過康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是覺得有把握,所以你不能掉以輕心,一旦讓他撥拉下去,仕途就走到頭了。馮起學無語。耿春堂說:這事我先給你吹個風,想想,咱找個時間聊聊,商量個對策。他說:好。謝謝你春堂。

放下電話,馮起學冷笑一聲,想:你個康同志既然下了戰書,那就試巴試巴吧。

他拉開抽屜,想從康的飯店簽單找個突破口,瞬間又意識到康是市委常委,對付許建的套路對他不管用,遂又關了抽屜。

下午,許建顛顛的送來檢查材料,恭敬地說:請市長過目,不行我重寫。馮起學說:知道了,回吧。

材料不是一份,是兩份,一份是自己關于違反八項規定的檢查,另一份是“關于所知達泰科技園土地轉讓的情況”。他認真看了一遍,除了認證了小秦司機的說法,還有更具體的內容。這些內容已能充分證實其轉讓的不合規不合法,而不合規不合法的背后所隱藏的腐敗,盡管許沒有提供(或許不知情)出來,但可以斷定其中有貓膩,如同不想吃飯何以端出飯碗來?

他把電話給耿春堂打過去,照樣問句:說話方便嗎?耿說:方便,你講。他就把剛才的事情講了講。耿春堂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說:好,好,想吃餑餑來了面,單這一碼事就夠康喝一壺。他問:怎么操作?耿說:孩哭報給他娘,向書記匯報,越快越好。他說:不知這事書記參沒參與。耿說:先不管這個。

耿春堂對官場透熟,盡管尚不清楚他要離開平安的事,可他的指點是對的,得掛拉上顧遠。康是顧的馬仔,一條線上的倆螞蚱。拿康是問,顧必驚慌,驚慌必亂方寸,亂了方寸必露馬腳。

他在許建的材料上寫道:已閱,建議召開常委會,讓康同志把事說清楚。轉顧遠書記。

他裝進信封讓趙超送黨委辦公室。

心頭升起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拿起電話,給師母撥過去,先問恩師的近況,師母的聲音已明顯很冷淡了。他趕緊言歸正傳,告訴說供體葛民義的車禍案子已經受理,有望勝訴,請放心。

自然目前的受理者只是他馮市長。但他可以推動,直至勝訴。

馮起學又坐回沙發上,腦瓜繼續運轉。

給我一個支點便能撬動整個地球,這話人人皆知,卻只是虛張聲勢,因為天地間沒有一個撬動地球的支點。那么對于一個官場平安,有沒有一個可以撬動的支點?應該是有的,就是正義之劍。實際上這把劍一直存在,但沒人有勇氣擎于手。而現在的自己,已奢侈地得到了這個使用機會,剩下的只是如何揮舞,快刀斬亂麻,解決問題。韜光養晦已成過去式,適用于當下的是行動。當然,平安的問題一大堆,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要抓到要點,也就是所謂的支點,應該是葛民義的冤案以及達泰科技園的土地轉讓兩樁,這兩樁是眼下能夠抓得住的,以此打開缺口。

這當兒趙超敲門進來,走到馮起學面前說:市長,葛民義的家人已經報案。他知道這是趙超所為,問:報到哪兒?趙超說:市局。他說:對頭。趙超問:下一步怎么進行?他說:等公安來匯報。趙超說:他們不一定匯報。他說:那就直接給局長打電話,就說市府接到了一份報案材料,讓他們來比對情況。趙超猶豫一下,說:市長,這樣合適嗎?他說:怎么不合適?不信他敢向我要材料看。趙超點點頭,問:什么時候打電話?他想想說:拖一兩天吧。趙超說:這樣好。

接著馮起學又問起葛父的治療情況,趙超說:醫院講他們的設備有限,最好轉到大醫院。他說:光顧別的,把這個忽略了。給衛生局長打電話,讓他們立馬派救護車去馬蹄鎮把傷員接到市立醫院治療。

趙超說:好的。停停又說:市長辦事就應該這么痛快,這樣哪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一笑,沒說別的。endprint

十三

馮起學不再跑鄉鎮了,這對他已無意義。他要在調走前做成幾件實事,排前的是打掉致殘葛父的那只蠅虎。他通過苗曼麗讓他哥苗鎮長搜集該人橫行鄉里的材料,以防公安方面對他進行包庇。很快材料由苗鎮長的司機送來,馮起學看過心緒難平,他沒想到,一個農村基層干部如此囂張,瘋狂掠奪魚肉鄉里,橫行霸道欺壓百姓,已達令人發指的程度,在村里說一不二,誰不聽從便拳打腳踢,斷水斷電。還奸淫婦女,只要讓他相中的無人能逃脫。有一回還用刀將一個不從的未婚女子毀了容。該女子曾多次報案公安卻不予受理,理由是該女子在城里賣過淫。

先拿這狗日的蠅虎開刀!馮起學心想。

不再等公安匯報,他要親自過去,說法是現場辦公。而所謂現場辦公,實際上就是強制貫徹上級有關政策規定,當然也包括領導人的意志。也正是好雨知時節,最高檢剛發布了《關于依法懲治“村霸”和家族惡勢力犯罪積極貫徹落實維護農村和諧穩定的意見》,這“意見”來得正當時,如同授予一把尚方寶劍。

因勢利導,“辦公”取得如期成果,作為落實最高檢“意見”,首先刑拘了小葛村那只蠅虎。

馮起學本想如法炮制,也去達泰科技園“辦公”,揭開土地轉讓的蓋子,細想想,康與蠅虎不同,也與許建不同。明知他有問題,但沒有過硬材料,貿然下手,恐把飯做夾生了,無益。遂作罷。

只能把康放一放。

十四

師母更頻繁打來電話,自是得知了小葛案有了進展,期盼冤魂早日釋恨歸西,停止對丈夫的糾纏。馮起學倍感壓力,還是那句話,他不相信鬼啊神啊這一套,可這牽扯到自己對恩師的態度,覺得虛幻也不能馬虎從事,即那句“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話。當然,還有死不瞑目的葛民義,作為一個市領導,即使沒有恩師的因素也應為其洗冤。

這不,事情又回到了起點,趕緊偵破致小葛死亡的交通案。那天去公安局現場辦公,議定刑拘了蠅虎后,他又提出此案,吳局長面有難色,說現場已遭破壞取不到證據。他清楚吳局犯難不在證據上,而是難在肇事方是顧遠的親戚,事不好辦。當時他沒堅持,是想由自己找到證據,讓吳無話可說。現在看,須馬上著手進行,他覺得取證的事得責成苗鎮長。

他不再通過女老板苗曼麗,親自把電話打到鎮長辦公室,能公事公辦,為什么要公事私辦?脫褲子放屁嘛。

下班前,喬娜娜敲門進來,說:市長,請示一下。馮起學說:坐沙發上說吧。喬娜娜說:不用,就幾句話。金市長的房子騰出來了,市長是搬進去住還是繼續住賓館?馮起學沉吟起來,按說有了房子就不應再住賓館,可自己很快就要離開平安,還搬什么家?可這又不能同喬娜娜講。就說,過了春節再說吧,那時人大會開過,要是落選了,卷鋪蓋走人,就不用麻煩了。喬娜娜笑笑說:市長開玩笑了,等額選舉哪會有落選的事,不想當也得當啊。馮起學被逗笑了,半真半假說:說不上還真不想當了呢?喬娜娜說:哪能呢。對了,市長最近怎么不下鄉鎮了?這一塊不能忽視,不僅要當選還要高票當選。馮起學斂住笑說:但愿吧。

喬娜娜說:市長,還有一件事,齊書記打過來的那塊錢,做完冥婚還剩三萬多,退回去?馮起學想想說:算了,不必退了,作為葛父的治療費吧。喬娜娜說:好的,明天我就送去。馮起學說:行。

喬娜娜問:過年了,嫂夫人和孩子回來嗎?馮起學說:回不來。喬娜娜問:那這年怎么過啊?馮起學說:沒想過。喬娜娜說:想想。馮起學說:不想。喬娜娜笑笑說:年終歸要過的嘛,要不我替你想想?馮起學笑笑,說:別費這腦筋了。又問:你怎么過?全家自駕游?喬娜娜說:一人自駕游。馮起學問:咋一人?喬娜娜說:就是一個人嘛,市長不允許?馮起學說:我哪有權利不允許,可你……喬娜娜嬌嗔地說:市長太官僚,不關心下層疾苦,來了這么久,還不知道本人是單身。馮起學“哦”了聲,下意識地看了喬娜娜一眼,心想自己倒真的沒想到她會是單身,這么一個各方面優秀的女子,怎么就……喬娜娜似乎順到他的思路,說:本人結過一次婚,離了,一個男孩,跟冤家去了新西蘭……天哪,這怎么就跟做征婚廣告似的,市長大人,別見笑啊!拜拜!

喬娜娜回身關門時,對馮起學嬌羞一笑。

馮起學愣了愣神,又搖了搖頭,暗自一笑,便不往下想了。

晚飯后剛回到房間,“嫂夫人”來了電話,問他最近的情況,因“情況”太多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于是概括說句:挺好的挺好的。嫂夫人輕輕笑笑,問句:那方面情況也好?他反問:哪方面情況?“嫂夫人”哼聲說:裝什么裝!你懂的。已近于明說了,再不懂就真是裝了。馮起學哈哈地笑,說:神經過敏了不是?本老公這方面一向有潔癖,你又不是不知道。“嫂夫人”說:此一時彼一時也,就算你……也有投懷送抱的啊!他一笑,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種情況,對你講,不是所有當官的都搞女人。“嫂夫人”跟句:是呀,女官員不搞女人,可搞男人。馮起學說:偏見偏見。你放心,本老公可是石頭雕的,油鹽不進啊。“嫂夫人”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說也沒用,全靠自覺。

又聊了些其他,電話就掛了。

也真他媽的奇了,剛有點風吹草動,狼就來趕羊了。莫非真有靈異一說不成?要真這樣,那可是不敢輕舉妄動啊。

晚上竟做了個與“嫂夫人”、喬娜娜一起吃飯的夢。醒來驚詫不已。

上班后,黨委那邊來電話,講市委今晚接待一個俄羅斯經貿團,原定顧書記和康常務副市長參加,問馮市長要不要也參加。又補充句,顧書記希望你能參加。他回復:有事,不能參加。

平安是縣級市,在縣改市的十幾年里,經歷了一個迅猛發展時期,如今擴展得有模有樣,是一個大攤子,政府工作千頭萬緒,而唯獨清閑了代市長馮起學。如此,卻拒絕書記的工作邀約就不是回事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已有了對顧叫板的資本,可其他人不清楚啊。于是,便對他的不按常理出牌進行各種解讀,莫非市里的齊書記已經康復,開始主政,馮腰桿硬了?抑或平安官場的格局要發生變化,顧調離馮接任?風起于青[艸][頻]之末,反正不合常規的事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endprint

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事,鑒于上訪事件頻仍,為避免機關工作受干擾,顧指示信訪辦搬出市府大樓,回老縣府的平房辦公。自是康同志向秘書長許建傳達,由許建具體執行。也許為討好馮起學,許向他匯報了。他覺得事情無可厚非,隨便問了一句:平房閑著嗎?許建說:租給一家打工子弟幼兒園。馮起學說:那怎么辦?許建說,讓他們搬走。馮起學問:合同到期了么?許建說,還差兩年,不過這不是問題。他明白許建的意思。誰也不能與政府抗衡。他不由得想起讀大學時讀到的一部隊詩人,因某將軍為蓋別墅驅趕幼兒園,寫的那首《將軍你不能那樣做》的著名詩章。心想那時的詩人尚有義憤發出鏗鏘之聲,今天還會有這樣的詩人嗎?似乎沒有了,大家都在忙與社會隔著十萬八千里的文學,忙與自己利益攸關的事情,再“他媽的”狗血事也視而不見。所以有人調侃說,從前是憤怒出詩人,如今是喜樂出詩人啊。

他對許建說:許秘書長,這事不可行,停下來。

許建看看馮起學說:市長,聽你的。

這樁事,馮代市長又冒犯了顧書記一回,人們心中的猜疑又增加幾分。

耿春堂打來電話,不客氣地質問:起堂你腦殘咋的,就算是腦殘,也不能干出這么不著調的事啊!

馮起學無言以對,目前的情況如同雞對鴨講。

耿春堂放緩語氣說:抽空坐坐。小苗引進一款“佛跳墻”,先嘗為快。

他在心里說,當是平安真要演一出佛跳墻了。

十五

喬娜娜幾天沒上來了,也沒打電話,馮起學覺得是那天的事讓她“疏遠”了,畢竟是個正科級美少婦嘛,有自己的尊嚴,自己主動聯絡她才是,便撥了她辦公室里的電話,接起來柔聲說句:娜娜,要是不忙上來趟好嗎?

進門的娜娜面上冷冷,問:市長大人有何指示啊?

他笑笑說:沒指示。

娜娜說:沒指示我就回去了。說畢轉身要走。他趕緊把她呼住,說:等等。

娜娜站住回過身,望著馮起學,說:對了,我收回那天的話。

他問:什么話?

娜娜說:就是替你想怎么過春節啊。

這一霎,馮起學心中升起一種溫溫的情愫。不由得說:我倒是真想聽聽你的建議。說來聽聽。

娜娜說:還沒想好,你以為這么好想啊。

他在心里笑笑,說:行,我等著,反正離過年還遠。心里卻想:女人對某男一發嗲,某男就得認真對待了。而自己又該怎樣,倒真的是沒想好。

當是娜娜心里清楚馮起學叫她并非真的有事,說句:沒事我下去了。

他沒吭聲,望著娜娜離去的背影,愈發覺得這女人屬尤物一族。心里也很清楚,須把持住自己,不可亂來,顧忌多多,最重要的是自己很快就要調離平安,一旦……那就真成了抗日雷劇中的臺詞“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傷人不商量,如何使得?何況還有王娟那雙具有“特異功能”的眼,在大洋彼岸“盯”著呢。

苗鎮長打來電話,講“材料”已派人送去,在路上。又說是派出所一哥們兒副所長幫的忙,費好大周折才找到現場目擊者,又費好多口舌才讓他出具了證明。馮起學問:不會翻供吧?苗說:這個也叮囑他了,應該不會。除非刀架脖子上。

趙超在大門外接了材料,送到馮起學手上,他清楚能否為小葛洗冤就指望這了。舉證人是一家超市的業務員:那晚我開一輛小面包去馬蹄鎮一家飯店送啤酒,因急用開快車,天黑打了遠光燈,開著開著,燈光照見前面路上橫著一道溝,嚇了一大跳,趕緊急剎車,好歹車在溝邊停下。氣得我罵,哪個狗日的缺德挖坑不設欄不掛燈,不是成心坑人嗎?我只能掉頭走另一條路了。以上說的是事實。證人安亦順。年月日。

行了,這遭行了,馮起學看畢松了口氣,把材料又遞給趙超,小趙看過說,這份材料與小葛父親講的一致,能證明深溝前面的木欄、燈和警示牌是宏汽公司后來補上去的。交警完全清楚這一點,卻昧良心替宏汽說謊,講趕到現場看到有掛著燈和警示牌的木欄,十分惡劣。馮起學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事先清楚宏汽是顧書記親戚的公司,二是出事后顧書記向他們打了招呼。趙超說:太黑了。要不是馮市長你主持正義,這個案是永遠翻不了的。

他搖搖頭,說:去把材料復印幾份,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心想:堂堂一市之長竟干起地工的勾當,誰又會相信?

不一會兒,趙超將一個紙袋交給馮起學,說:市長原件復印件都在里面了。馮起學接過放進抽屜里。

趙超說:交警不主持公道,須讓葛家人狀告宏汽公司才行。我認識一位律師,可請他公益代理。

馮起學說:小趙你想得周到,就這么的,先讓律師起訴。別的跟進,對了,小葛家村主任毆打葛父屬公訴案件,你給公安打電話問一下進展情況,就說我很重視這個案子,讓他們抓緊辦好。

趙超說:市長,我馬上辦。

馮起學又說:對了,給交警大隊打電話,讓他們責成犯罪嫌疑人預支治療費用,把傷治好是重中之重。

趙超說:好的。欲走讓馮起學止住,說:在這兒打吧,用免提。

趙超意會地點點頭,撥了交警大隊程隊長的電話。

誰?聲音像鐵板般硬。

程隊長,我是小趙,趙超,馮市長的秘書。

哦,趙秘書,有什么事?對方聲音和緩些,快說,我正忙。

隊長是這么回事,馮市長讓我問問小葛村村主任傷人事件的進展情況。

還關著。

什么時候起訴?

這個沒有具體時間。

馮市長指示,要抓緊時間辦理,另外,傷者還躺在醫院里,沒錢醫治……

我們交警管不了這一段。

馮市長指示讓犯罪嫌疑人預付治療費,治傷不能久拖,再說,他家里有的是錢……

人家再有錢是人家的……

馮起學再也忍不住了,把嘴湊近耳機問句:那你說你有什么權力?弄虛作假,草菅人命?

……你、你是誰?endprint

馮起學。

哦,是馮市長啊,對不起,沒聽出是您,您……

馮起學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說:我的意見剛才趙超已經講了,必須保證傷者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以免致殘。那傷人的村頭財大氣粗,揪一根毫毛就夠用……

對方打斷說:好的好的,市長這么講,我們堅決執行,他關著,讓他家立即送錢。

馮起學說:就這么的,有什么問題我來負責,與你們交警無關。

對方說:市長,哪有這么嚴重啊,多大個事。

馮起學自然清楚牛逼烘烘的公安局讓傷人者掏錢不是多大的事,可就是……氣憤讓他起意追問宏汽致小葛死亡的案子,問小葛村村民葛民義交通事故死亡的案子是程隊長一手處理的吧?

對方打了個哏,說:不是我,是徐副隊長處理的,向我匯報過,好像由死者負全責。

馮起學說:據群眾反映,是一家叫宏汽的公司造成這起傷亡事故的。

不可能,不可能,徐隊長說作了認真的勘察取證。

馮起學說:既然這樣,你就讓你們那個徐隊長到我辦公室一趟,帶上有關材料。

對方啞了會兒,說:市長,這件事請你相信我,我會認真處理好。

馮起學心想:什么叫處理好?處理好就是人死了該死,賴不著別人。這調子是顧遠給定的。顧遠趕在他前面。

市長,這事你就不要分心了。對方小心翼翼地說。就差沒說出那句“這事顧書記知道”的話來。

按常規事至此,他就不應再過問下去了,再擰,就是擰顧遠了。程雖沒明說,潛臺詞是“你懂的”。

而此時,他要懂得是替小葛還有恩師負責。

程隊長我再說一遍,讓徐隊長立即來向我匯報,帶上有關材料!馮起學說。

馮市長……

馮起學扣了電話。

他生氣又順氣,啥叫快意恩仇,這就是了。把該說的話說到當面,把該耍的威風耍在當面,不使暗勁,不韜光養晦,就要個痛快淋漓,堂堂正正。

已經與顧遠正面接上了頭。

“新思維”取得了初步成效,交通大隊的“徐隊”快馬加鞭跑來,將事故相關材料誠惶誠恐地呈到馮起學面前。

馮起學冷冷地看了看面目與神情都酷似明星王志文的“徐隊”,不說坐,也不說回,讓這個平時威風八面的警長乖乖地站著。他清楚,致死小葛的交通案的真相沒人比他更清楚。不僅如此,還是秉承顧意旨昧良心作假的關鍵人物,同時也是揭露該案的關鍵人物,必須讓他認栽!

他說:徐隊長,我跟你交個底吧,已經有目擊者講了案子的真實情況,與你們交警的勘察結果完全不同,你說我是應該相信目擊者還是相信你們呢?

他不給“徐隊”還口的機會,又說:公安是政府直接管轄的職能部門,我是政府市長,不容許任何瀆職行為。我昨天對吳局長講了,今天又對你們程大隊長講了,現在再對你講一遍,你們要對我這個頂頭上司負責,保證在我手里不弄出冤案。這個案子是我來平安干預的頭一個,是要較真的!徐隊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隊長的身子開始晃動了,臉已不是個顏色,輕聲說:明白,市長,明白……

馮起學拍拍桌上的材料,盯著徐隊說:這份材料我不看了,你帶回去,把事想透徹,再送一份材料來,要保證這份材料是真實的、經得起檢驗的,要是繼續作假,你就不要再吃這碗飯了。我不是平安一把手,可這么點事是做得到的,回去吧。

是,市長。“徐隊”舉手向頂頭上司敬了軍禮,出門去。

依然是話不在多,到位即可。

在馮起學惴惴不安中,徐隊于傍晚時分送來了“新”材料,新材料與目擊者講述一致。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清楚在與顧的對弈中,自己占了先手。

勝利在望,馮起學及時將好消息告知師母。師母興奮地告訴他,老齊剛醒過來,情緒很好,還吃了點東西,應該是小葛的魂靈知道了不久將會洗冤,與老齊講和了。謝謝你小馮。

聽說恩師好轉,馮起學也無比高興。至于師母說的,是小葛知情放松了恩師,他終是疑疑惑惑。不過,如果恩師認為是自己起了作用,他還是感到欣慰的。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睡前,洗完澡看央視晚間新聞時進來一個短信:厲害了,我們的市長。他摸不著頭腦,看看電話號碼,卻是上回給他發順口溜那個倒霉的金市長秘書小古。他想把事挑明,回句:我知道你是誰。又覺不妥。便回:我怎么厲害了?對方又回,說:厲害就是不慣熊孩子毛病啊。他回:你還真是個地下工作者啊,知道得可不少。對方回:不光我,平安人民都知道,說這次來了個不信邪的市長。他“哦”了聲。意識到不能與這人聊下去了,哪句說漏了嘴,到頭來全國人民都會知道,就像那個倒了霉的畢姥爺。他問:你與我搭話,就是為了說句我厲害?對方回:這是一方面,點個贊是應該的。主要是不想當個旁觀者,我手里有“熊孩子”許多材料,很驚心,我想提供出來。他覺得事情有些重大了,作為前金市長的秘書,職業就帶有“臥底”的性質,肯定會掌握許多隱秘的東西。問題是……他回:每個人都有反映情況的權利,可以把材料寄到信訪辦。對方回:今天已寄去了,不過我可以和你打個賭,市長你看不到。他回:想看就能看到。對方回:但愿如此。他想結束:還有什么事么?對方:對不起,耽誤了市長休息。晚安。

卻沒有晚安,緊接著是王娟來了電話,漂洋過海送來個不痛快。這遭不是在女色方面對他敲山震虎,而是說到房子,講小強的中國同學都在洛杉磯買了房子,裝修得很豪華。弱智也知道王娟是什么意思。他上來了無名火,卻不想正面交鋒,沉沉地說,別急,咱們也買。王娟問:什么時候?他說:等攢夠了錢。王娟問:啥時候能攢夠錢?他說:這我得問問你了,你是咱家的財政部長啊。王娟當是聽出馮市長不正經和她說話,發了毛,號了句:算對牛彈琴!扣了電話。

他心里別扭,能不能在美國買房子,你王娟心里很清楚嘛。自古有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一說,是三年,可本人剛剛當了不到一個月市長,就是成心撈也不能這么快啊。往深處說,王娟提買房子分明是鼓勵自己撈錢嘛。俗話說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放眼現實,有多少官員的出事是緣于老婆的貪婪啊。從這個角度說,王娟就不是個賢妻。endprint

馮起學徹夜難眠。似乎覺得這個與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已漸行漸遠。

十六

過了元旦,離春節滿打滿算不到一個月,這是政府機關最忙碌雜亂的一段時間。而馮起學一如既往的清閑,不折不扣的甩手大掌柜,按說可以繼續跑鄉鎮,他不跑了,這讓許多人看不懂。覺得這個以前的教書先生未脫書呆子氣,不識時務地叫陣一把手,分明是步其前任后塵,沒好果子吃嘛。當然,也有人從更深層次猜測:當是齊書記之外已另有了更堅強的后臺,已能沒忌憚地與顧抗衡。而唯獨沒人想到這個剛來連椅子沒坐熱的主兒,很快要赴省城另有高就。

走之前他只想將小葛的冤案翻案,而如此與顧遠的最終較量便在所難免。

他思忖,目擊證人與交警出具的兩份材料一旦亮在常委會上,顧應該招架不住,為避免拔出蘿卜帶出泥自己受到牽連,也許會同意重新調查事故。他的目的便達到了。可如果顧出于同樣的擔憂而粗暴阻止,事情就有些復雜。要取勝必須有更重的砝碼。這時他想到了小古秘書,想到那晚他與自己的“賭局”。

看來是小古贏了,他沒有看到小古寄到信訪辦的材料。

直接向信訪辦要檢舉材料看?自己有這個權力,可說起來也算是不按正路子出牌。

首先是他們不按正路子出牌,對付的辦法也唯有不按正路子出牌,負負得正,當是正路子。

為防變故,他不打招呼進到信訪辦公室,關主任不在,他向副主任小錢討要了近些時日的群眾來信,抱著回到辦公室。

信件已被拆開,他一封一封地瀏覽,只為查找小古秘書所講的那封。終是找到了,從羊皮信封里掏出厚厚的一摞。他一頁一頁地看,沒等看完他便清楚了一點:顧遠要栽,還有康同志。

舉報材料分門別類地揭發兩人種種問題:權錢交易,賣官鬻爵,持有幾家公司股份。當然必不可少的還有包養女人。

他的心在咚咚打鼓,好像自己辦了壞事,擔心被法辦一般。

感謝平安群眾(小古秘書的落款),與他的賭局自己輸了,輸得痛快。

馮起學剛把材料裝進抽屜,這時信訪辦關主任慌慌忙忙進來,問:市長,那些材料……那些材料……

材料怎么?馮起學不緊不慢問。

市長看過了嗎?關小心翼翼問。

看過怎么?沒看過又怎么?馮起學問。

啊,市長是這么回事,顧書記想看看,為明天在市直機關作反腐廉政報告作準備,很急,是不是讓顧書記先看,看過我立刻送給您。

馮起學平靜地說:別倒騰了,還是我先看吧,用不了多長時間,看完再給顧書記看,不會耽誤他作報告的。

市、市長……

你回吧。

市……關的腳像是生了根兒。

關主任,你回吧!

關主任極不情愿地挪步出門,神情像死了娘老子。

他清楚,關必須立即去向顧遠匯報,檢討自己的疏忽大意。

他打電話讓趙超上來,讓他立刻去把材料復印,不在機關,到外面打字社。

趙超去了。

他陡然想到一件事,自己拍拍腚離開平安,以后趙超怎么辦?小古的今天就是小趙的明天啊,心情頓時低落下去。

良久,他在心里說:應將趙超帶去才對,到省城對單身的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在仕途自己可加以照應。與老同學講講情況,應該會不成問題……

還有喬娜娜。在別人眼里,她也是自己的人。

十七

一切都凝固了。整個平安官場讓人窒息,如同暴風雨到來之前那可怕的沉寂。一切都在醞釀中,結果會以何種形態表現出來無人能夠論斷。比方秘書趙超,他的擔憂比他人更甚,每當馮起學要車,他都會建議盡量減少出行,其用意馮起學自心知肚明。要知道“意外”車禍在這個地面不是沒有發生過。當然!從內心中他還是不大相信顧遠等人會采用這種極端方式來解決問題。因為能圓滿達成的幾率很少,前有車后有轍,人精似的顧遠不會沒有顧忌。

度日如年。

在“檢舉事件”發生后的第三天,沉寂被打破了,康同志常務副市長給他打電話,話音恭順,講有幾件事情想向馮市長匯報,問什么時間合適?這前所未有的情狀讓馮起學立刻領會到顧康欲以妥協的意愿,他當然不會就這么接下他的橄欖枝,冷冷說,最近事情挺多,再說吧。就掛了電話。康沒有再打過來,他清楚一定會向顧匯報。他等著再接顧的招。顧既然清楚有致命把柄落在他手里,絕不會任其發展。果然,沒多久,顧親自打來電話,問他在忙什么,他說瞎忙。顧笑笑,說,要沒有要緊事你過來吧,咱開個書記辦公會,把有關事情定定,然后拿到常委會上。他問,現在?顧說,現在,我在小會議室等你。

至此,他已清楚顧是要向他攤牌的,可會以怎樣的方式,尚難以揣摩。看來,也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小會議室在八樓,他乘電梯下去,推開門,然后慢騰騰步入黨委會議室,里面只有顧遠一個人在,神情落寞,見馮起學進來,熱情起身,說:老趙和老陳外出了,咱倆正副書記把幾件事議議就算開過書記辦公會了。然后再開常委會。馮起學感到詫異:兩個人議議怎能算開會了呢?遂問:常委會什么時候開?顧遠說:等老趙老陳回來就開。馮起學“哦”了聲。顧遠問:老馮你來平安一個月了吧?馮起學說:不到。顧遠說:我整天瞎忙,也沒顧上和你聊聊。怎么樣,從學校到大社會還適應吧?馮起學說:不太適應,慢慢來吧。顧又說:肯定要有個過程。聽說你跑了不少鄉鎮,很辛苦,不過你放心,下面的同志還是遵守政治規矩的,你就是不跑,人大會上也會高票通過。這個我會做工作,分頭打招呼。放心肯定不會有問題的。他沒吭聲,等 “懷柔”之后的下文。顧遠又說:今天辦公會的主要議題是執政為民,這方面的問題不小,特別是公檢法存在的問題很嚴重,需下決心解決。比如,一個月前發生了一樁交通致死事故,交警就沒有處理好,草率從事,定性有偏差,本來一家叫宏汽的公司應當承擔全責卻判定死者負全責。致使死者家屬上告。我的意見是以這件事為契機,在全市開展一次執政為民的普法教育,對公安的失職失察執法不公進行嚴肅處理,對宏汽公司進行安全生產教育,讓他們給死者家屬足夠的賠償,讓人家滿意為止。這是我的大體想法,老馮你覺得行不行?endprint

他一下一下地點著頭,心里想:顧遠真高手啊,意識到事情不妙,先把自己的嘴堵住。不過,就小葛這件事而言,顧的“意見”也正是自己的意見,又怎能說出個不行呢?他說:顧書記的意見很正確、很全面,我沒意見。

顧遠說:好的。下面說第二個議題——在全市范圍內打擊村霸及家族惡勢力的問題。最近上面很重視這個問題,最高檢單獨下了文件,可見問題的嚴重性,這方面我市也有一個具體案例,而這案例又恰好與剛才說到的交通致死案聯系在一起,就是死者小葛的父親被惡霸村主任毆打致殘事件,對此公安已采取行動,傷人惡霸已被拘捕,下一步要迅速起訴審判,讓其受到應有的懲罰。對此,老馮你有沒有不同意見?

沒有。他說。

好,沒意見,那么常委會就責成政法委陳書記具體督辦。

舍卒保帥。馮起學在心里想,這可是帥們的慣用伎倆。一點不新鮮,可常常奏效。比如自己此時的心理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畢竟他給了自己想要的,他已打出了白旗,自己已是勝方……

當然,顧遠自己“平安群眾”的告發材料一事只字未提。明知他已看過也不會提,顧知道這是自己的死穴。

這個……自己又當如何?要不要乘勝追擊,他一時找不到答案。不過他對這兩人“辦公會”還是非常滿意的,預想需付出“洪荒之力”才有望解決的難題,卻是這么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自己對齊書記還有小葛一家人總算有了交代。

之后又“議”了幾件事,皆無足輕重,純走過場。顧遠怎么說,他怎么應。

馮起學從會議室出來心情并不輕松,思緒又回到小古秘書身上,要是他再與自己聯絡又當如何應對?像現在這樣并非他的初衷。而對于自己,事情也許只能到此為止。窮寇勿追,這也是規則啊!

他打電話告知師母這邊的進展,師母也回復他“利好”,齊書記已漸漸康復,可以下地走路了。問要不要和老師講話,他說,先不講,等老師出院后趕回去好好慶祝慶祝。

放下電話,他愣了半晌,心想,冥冥中真的有魂靈存在不成?還是一種純粹的巧合?這是個難解的問題。

一切歸于平靜。意味著雙方相安無事了。

靠年根,老同學來了電話,講調任的事已在市委會上通過,不成問題了,只是因為社科院老院長還差一個月到點,去早了不好,那就等一段時間吧。他說,這沒問題,問題是這過年后便開兩會,一旦通過了市長任命……老同學說:這不要緊,不影響調動。他說:知道了。接著又把趙超的事講了講,問能不能隨調。老同學說,這個是沒問題的,只要他本人愿意。他停頓了一下,又問:要是再加上一個辦公室主任有沒有困難呢?老同學笑問:是男是女?他如實回答:女。老同學問:你不擔心……他曉得老同學什么意思,打斷說句:沒什么可擔心的,我倆清清白白。老同學又笑笑說:一開始都是清清白白的喲。

他也笑了,又想到另一同學耿春堂,撥過去,張口就說:老耿,哪天咱見見,有件重要事向你報告。對了,你不是講苗曼麗店里上了佛跳墻么,去吃,這遭我請客。耿說,好的好的,我早就等著了呢。

掛了電話,他接著給喬娜娜打過去,說:娜娜,就要過年了,你不是講要替我想想怎么過嗎?娜娜輕輕笑了一聲,說,我決定撤回動議,不管別人的事。他說,你撤可以,但我可以提出個方案。娜娜說,這與我有什么關系?他說,有的。娜娜說,那你講。他說,不在電話里講,今晚一起吃個飯怎樣?娜娜不吭聲。他說,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啊。

放下電話,他看看窗外天空,雪又下起來,愈下愈大,彌漫了天與地,他脫口說句:瑞雪兆豐年啊……

責任編輯 師力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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