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星銘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我們據說生活在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但懷疑主義否定我們能夠擁有知識。從否定的范圍來說,可分為全面懷疑主義與局部懷疑主義兩種。全面懷疑主義認為我們沒有任何知識,局部懷疑主義認為我們沒有關于某方面的知識。所謂某個方面也有大小之別,比如有些懷疑主義否定我們能夠擁有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有些否認我們能夠擁有關于過去或未來的知識,有些則僅僅否定我們能夠擁有關于道德的知識,等等。
歷史上,懷疑主義曾有學園派與皮浪派之分。學園派認為,知識是不可能的;皮浪派則對知識是否可能也有所懷疑,他們既不承認知識是可能的,也不承認知識是不可能的,而是在這個問題上懸置判斷。但這是粗略的說法。事實上,學園派與皮浪派人物眾多,每個人的思想差異很大,能否做這樣的區分一直很有爭議。據Peter Klein的說法,當代研究知識論的哲學家主要關注的是學園派懷疑主義,雖然越來越多的哲學家對皮浪派開始感興趣[1]。
本文主要討論學園派的外部世界懷疑主義。當代知識論越來越重視認知價值的研究,但從認知價值角度去重新思考傳統懷疑主義問題的研究卻很少。本文將論證懷疑主義以及對懷疑主義的回應都隱含著一些價值預設。澄清這些價值預設可以幫助我們看到懷疑主義究竟錯在什么地方。本文分三個部分:首先,介紹兩種較有影響的懷疑主義論證,即笛卡兒式論證與休謨式論證;然后,論證只有在某些認知價值預設下,懷疑主義才具有威脅性,而這些認知價值預設是錯誤的;最后,本文將說明,溯因主義、語境主義與摩爾主義這幾種對懷疑主義的主要回應也涉及認知價值議題。
外部世界懷疑主義認為,我們無法擁有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包括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有手,水是生命的必需品,等等。對這一觀點,有兩個影響較大的論證:一個是笛卡兒式論證,以笛卡兒對懷疑主義的論證為本;另一個是休謨式論證,以休謨對懷疑主義的論證為本。值得一提的是,笛卡兒雖然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影響的懷疑主義論證,但他本人并非懷疑主義者。休謨則被很多人認為是一個懷疑主義者,當然,也有人認為休謨不是懷疑主義者,而是自然主義者。
讓我們從笛卡兒式論證開始。這個論證可以重構如下:
(1)只有當一個人的證據E能排除所有不同于P的可能,這個人才能知道P。
(2)有可能我其實不是坐在桌子旁,而僅僅是夢到自己如此。
(3)因此,只有當我的證據能排除了我在做夢的可能,我才知道我正坐在桌子旁。
(4)但是我的證據無法排除這個可能。
(5)因此,我無法知道我正坐在桌子旁。
(6)以上的推理適用于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信念。
(7)因此,任何人都無法知道關于外部世界的任何事。①本節對休謨和笛卡兒式論證的重構,參見 Greco J.,″External World Skepticism,″Philosophy Compass,Vol.2,No.4(2007),pp.625-649。
這個論證的關鍵是前提1和前提4。懷疑主義者承認我感覺到我正坐在桌子旁。常識認為,我之所以有這個感覺,是因為實際上我正坐在桌子旁。如果實際上我正在走路或正躺在床上,我就不會有“我正坐在桌子旁”的感覺。懷疑主義認為,我之所以有這個感覺,并不一定是因為實際上我正坐在桌子旁。我的這個感覺可以有其他解釋,比如我可能吃了某種藥,這種藥讓我在站著的時候有坐著的感覺;我也可能正躺在床上做夢,夢到自己坐在桌子旁。如果我不能排除這些可能,那么我就不知道我正坐在桌子旁。常識認為,我能完全排除吃藥與睡覺的可能。如果我排除不了這些可能——我連自己是否吃過藥或是否正在做夢都不能確定,那么我應該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了。懷疑主義者不否認我能(獨斷地)排除這些可能,但否定我有證據來排除這些可能:我能擁有的證據都是與“我其實在做夢,而不是坐在桌子旁”這個可能相兼容的。
除了笛卡兒式論證外,另一個影響深遠的懷疑主義論證是休謨給出的。休謨式論證可以重構如下:
(1)用來支持我所有關于外部世界的信念的證據只能是:(a)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b)“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可靠地指示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這個假設。
(2)那個假設是不可能獲得確證的。
(3)因此,我所有關于外部世界的信念最終都只能以一個不可能獲得確證的假設作為證據。
(4)如果一個信念以一個不可能獲得確證的假設作為證據,那么這個信念算不上知識。
(5)因此,我所有關于外部世界的任何信念都算不上知識。換言之,我無法擁有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
前提1需要一點說明。我們的信念可以分為兩種:一是由其他信念推導出來的;二是并非由其他信念推導出來的。比如我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因為我看見了那杯水。這個信念是由我的視覺經驗直接導致的,不是從其他信念推導出來的。一個法官相信殺人犯是甲而不是乙,這個信念則是從其他信念即各種各樣的證據中推導出來的。不是由其他信念推導出來的信念,通常稱為“基礎信念”。非基礎信念都是從基礎信念中推導出來的。因此,基礎信念可以作為非基礎信念的直接證據。如果基礎信念為真,并且推理沒有問題,那么非基礎信念也為真。所以最終的問題在于我們根據什么樣的證據來判定基礎信念為真。前提1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這個回答其實比較符合我們的常識。如果你問我:“你怎么知道桌子上有一杯水?”我的回答是:“因為我看到了。”用哲學話語來說,我看到的其實是某些東西向我呈現出“一杯水在桌上”的樣子。我之所以認為事實上有一杯水在桌上,是因為我假設了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可靠地指示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這就是前提1的內容。
前提2是整個論證比較關鍵的一步。一個東西向我呈現的樣子可能并不是那個東西真實的樣子,因為我可能夢到自己看見一杯水,但事實上并沒有一杯水。但做夢的可能性似乎并不能支持前提2。當我做夢的時候,“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可靠地指示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這個假設顯然是錯誤的。但當我清醒的時候呢?休謨認為,當我清醒的時候,這個假設也不可能獲得確證。他的論證如下:
(1)用來支持我所有關于外部世界的信念的證據只能是:(a)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b)“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可靠地指示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這個假設。
(2)這個假設本身就是關于外部世界的信念。
(3)因此,用來支持這個假設的證據必須包括它自身。
(4)一個以自身作為證據的信念是無法獲得確證的。
(5)因此,這個假設無法獲得確證。
常識認為,如果我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可靠,并且清醒的話,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就可靠地指示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這個一般“規律”是從各個具體的事例中歸納總結出來的。比如,過去每一次在我清醒的時候,我看到桌子上有一杯水,實際上就有一個桌子,并且上面有一杯水。我從來沒出錯過:沒有一次我先看到桌子上有一杯水,然后發現那只是一個幻覺,其實沒有桌子也沒有水杯。休謨認為這個歸納是有問題的。當我看到桌子上有一杯水的時候,我怎么知道實際上就有一個桌子,并且上面有一杯水?我的證據是什么?根據上面的分析,我的證據中就包含了“事物對我呈現的方式可靠地指示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這個假設。因此,常識的那個推理是循環的。
懷疑主義否定我們擁有關于外部世界的任何知識,這必然要訴諸某個知識標準。我們看到,笛卡兒和休謨的論證中都包含一個知識的標準。笛卡兒認為,只有當一個人的證據E能排除所有不同于P的可能,這個人才能知道P。休謨認為,如果一個信念以一個不可能獲得確證的假設作為證據,那么這個信念算不上知識。懷疑主義論證的基本策略是:先設立一個知識標準,然后說沒有人能達到這個標準,因此沒有人能夠擁有知識。以下將論證:即使懷疑主義論證沒有任何問題,也不對我們的探求構成很大的威脅。
根據懷疑主義知識的標準,如果任何達不到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都是沒有認知價值的,那么懷疑主義是最具有威脅性的。因為如此一來,如果沒有人能擁有知識,那么沒有人能達到任何具有認知價值的認知狀態,任何認知進步都是不可能的。懷疑主義直接否定了探求的可能性。歷史上的懷疑主義之所以具有危險性,是因為它不但聲稱“我們無法擁有知識”,還主張“我們應該懸置判斷”。如果懸置了判斷,那么我們就無法獲得任何具有認知價值的東西,認知進步也就不可能。從“我們無法擁有知識”到“我們應該懸置判斷”的過渡需要一座橋梁:我們應該相信P,僅當:我們知道P。這即是所謂的“信念的知識規范”(the knowledge norm of belief)。這個規范似乎預設了“任何達不到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都沒有認知價值”,所以當我們不知道P時,我們才應該懸置判斷,以免獲得具有負面認知價值的東西,即錯誤的信念①Duncan Pritchard認為懷疑主義僅僅試圖證明我們不可能達到某種具有特別認知價值的認知狀態。筆者認為這個詮釋沒有準確地把握歷史上的懷疑主義,歷史上的懷疑主義所主張的是我們不可能達到任何具有認知價值的認知狀態。參見Pritchard D.,″Radical Scepticism,Epistemic Luck,and Epistemic Value,″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ary Volume,Vol.82,No.1(2008),pp.19-41。。
然而,如果某個認知狀態雖然算不上知識,但也有一定的認知價值,那么懷疑主義的威脅性就小了很多,因為即使懷疑主義是正確的,我們也可能達到一些具有認知價值的認知狀態,取得認知進步(如此一來,懸置判斷就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某個認知狀態雖然算不上知識,但與知識有同等的認知價值,那么懷疑主義就沒有什么威脅性了。
下面將論證至少有一個認知狀態,它算不上(懷疑主義者所定義的)知識,卻有一定的認知價值。假設事實上桌子上有一杯水,我因為自己的視覺經驗(“看到有一杯水在桌子上”),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如果桌子上沒有一杯水,我就不會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如果桌子上的水杯被換成了一個煙灰缸,我也不會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而會相信桌子上有一個煙灰缸)。如果那杯水不在桌上,而在地上,我也不會相信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而會相信那杯水在地上)。然而,如果事實上既沒有水杯也沒有桌子,而一個魔鬼變出一個桌子上有一杯水的幻象,那么我依舊會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總而言之,在日常環境中,我的信念狀態由于我的視覺經驗可以準確地追蹤事實的變化;但在魔幻的環境中,我的信念狀態由于魔鬼的施法則不能準確地追蹤事實的變化。
根據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我的這種認知狀態是算不上知識的。以笛卡兒的標準為例:只有當一個人的證據E能排除所有不同于P的可能,這個人才能知道P。我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我的證據是我的視覺經驗,它可以排除很多不同于“桌子上有一杯水”的可能,比如“桌子上沒有一杯水,只有一個煙灰缸”,“水杯不在桌子上,而在地上”,等等。但它無法排除“沒有桌子也沒有水,一個魔鬼變化出桌子上有水杯的幻象”這個可能。因此,根據笛卡兒的標準,我不知道桌子上有一杯水。
然而,盡管我的認知狀態算不上知識,但卻有一定的認知價值,因為我的信念為真:我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而事實上桌子上有一杯水。此外,在日常環境中,我的信念狀態因為我的視覺經驗可以準確地追蹤事實的變化:如果桌子上沒有一杯水,我就不會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假設有另外一個人,他跟我一樣無法排除“魔鬼施法術”的可能,因此他也不知道桌子上有一杯水。但假設同時,因為飲酒過多,他的視覺與我的差別很大。事實上桌子上有一杯水,他卻相信桌子上沒有一杯水,只有一個煙灰缸。如果把這杯水拿走,換成煙灰缸,他卻相信桌子上有一杯水。很顯然,我的認知狀態要好過這個人。但如果算不上知識的任何認知狀態都沒有認知價值,那么我的認知狀態和這個人的一樣,沒有任何認知價值。因此,并非算不上知識的任何認知狀態都沒有認知價值。
有沒有一個認知狀態,它算不上(懷疑主義者所定義的)知識,卻和知識有同等的認知價值呢?假設甲和乙其他方面都一樣,他們的唯一的差別是:甲相信P,并且他的證據能排除所有其他可能,包括懷疑主義的假設;乙相信P,他的證據雖然能排除其他一切可能,卻排除不了懷疑主義的假設。甲的認知狀態比乙的更好嗎?這是個有趣的問題。筆者認為他們的認知狀態一樣好,但要論證這一點,需要另一篇論文來討論。
有人也許會說:即使存在一個認知狀態,它算不上知識,卻有一定的認知價值,我們仍然可能無法達到這個認知狀態。但這個說法對懷疑主義并無幫助,因為懷疑主義論證只試圖證明我們不可能擁有知識,沒有試圖證明我們也達不到那個認知狀態。要證明我們達不到那個認知狀態,需要另一個獨立的論證。如果懷疑主義者能給出一個很好的論證,證明我們不僅無法獲得知識,也無法獲得真信念,那么這個論證是最具威脅性的,因為如果我們無法獲得真信念,那么我們似乎無法達到任何具有認知價值的狀態,任何認知進步也因此變得不可能。
即使假設懷疑主義正確,我們也能夠達到一個具有認知價值但算不上知識的認知狀態。有人可能反駁說,這個假設即使為真,也不能使懷疑主義的威脅性降低,因為如果懷疑主義為真,那么我們就錯誤地相信我們知道很多東西。這個反駁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我們事實上并不知道我們以為自己知道的東西,這個事實的確令人吃驚。但這并不使懷疑主義有威脅性,因為我們依舊可以取得認知進步。
這里簡單總結一下這一小節的論證。歷史上的懷疑主義者既認為我們無法擁有任何知識,又主張我們應該懸置判斷。因此,他們不僅預設了一個高的知識標準,而且預設了一個價值標準:任何達不到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都是沒有認知價值的。但這個價值標準是錯誤的,所以我們即使無法達到懷疑主義者所設定的知識標準,也不必懸置判斷。假設懷疑主義者認為我們無法擁有任何知識,同時認可“有些達不到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也有認知價值”,那么懷疑主義就沒有很大威脅性,因為即使我們無法獲取知識,也可以獲得具有認知價值的東西,取得認知進步。懷疑主義者并不否認我們可以獲得真信念,如果他們要否認,需給出新的論證。歷史上的懷疑主義論證都是針對獲取知識而言的,而非針對獲取真信念。
除了Peter Unger等極少數贊同懷疑主義的人外[2],當代大多數哲學家對懷疑主義的回應都是以“我們擁有很多知識”為起點(而非終點)。他們的基本思路可以總結如下:我們顯然擁有許多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比如我們知道一般人都有兩只手,知道水和氧氣是維持人類生命的必需品,知道有些樹葉是綠的,有些花兒是紅的,有些動物是兩棲的,等等。如果一個理論否定我們擁有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那么這個理論顯然是錯誤的。懷疑主義否定我們擁有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因此懷疑主義顯然是錯誤的。懷疑主義的真正挑戰不在于它的論證很有說服力(幾乎沒有人被懷疑主義論證說服),而在于很難找出它的論證錯在什么地方,因為它的每個前提在直覺上都有一定的吸引力。
有個思路把懷疑主義的基本策略完全顛倒過來,被Roderick Chisholm稱為“具體主義”(particularism),即從我們擁有的具體知識開始[3]。有人可能會對這個思路很失望,因為它武斷地宣稱懷疑主義是錯的。我們應該先對懷疑主義保持一個開放的態度,仔細思考后,如果覺得懷疑主義是錯的,我們應該給出一個論證,證明它是錯的,而不是教條地斷言它是錯的。我們可以通過一個類比來更好地理解這一點。科學家認為地球是橢圓的,并給出了論證。如果有人回應說:“地球顯然是方的,因此,科學家的論證肯定犯了某個錯誤。科學的真正挑戰不在于它的論證很有說服力,而在于很難找出它的論證錯在什么地方。”我們會覺得這個回應很荒謬。同樣,面對懷疑主義者的論證,我們不能教條地回應說:“你的結論顯然是錯的。”
但認同具體主義的哲學家會回應說:懷疑主義論證最終會依賴于一些沒有經過論證的前提。比如笛卡兒的論證依賴于如下前提:只有當一個人的證據E能排除所有不同于P的可能,這個人才能知道P。笛卡兒并沒有對這個前提進行論證,只是教條地斷言這個前提為真。而很多人是不同意這個前提的。如果上面的思路犯了教條主義或丐辭的錯誤,那么懷疑主義論證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以上的反駁與回應涉及一個認知原則:我們不應該教條地相信或斷言一個命題為真(或為假)。這個原則是一個價值判斷,它意味著即使一個命題事實上為真,我們也不應該教條地相信它。然而,如果獲得真理是我們最終的認知目標,為什么教條地獲得真理是不可接受的?為什么獲得真理的方式有對錯之分?這些都是價值問題。
如果懷疑主義與具體主義都有教條主義或丐辭的情況,那既不能說明具體主義成功回應了懷疑主義,也不能說它對懷疑主義的回應是失敗的。對具體主義可以有更好的辯護。如果一個理論是關于x,而x并不存在,那么這個理論在認知上是不重要的。比如獨角獸不存在,一個關于獨角獸的理論無論多么讓人著迷,它在認知上也是不重要的。同樣,如果懷疑主義是正確的——我們無法擁有任何知識,那么懷疑主義所認可的知識理論在認知上是不重要的。因此,一個在認知上重要的知識理論,必須以“我們擁有某些知識”為出發點(我即使不清楚知識的標準,也能知道我有兩只手),在此基礎上去澄清知識的性質,而不是先從一個先驗的關于知識性質的理論開始,在此基礎上去否定我們擁有任何知識。這就像一個好的關于人性的理論,必須以“世界有人”為出發點(我即使不知道人的標準,也能知道我是人),在此基礎上去澄清人性,而不是先從一個先驗的關于人性的理論開始,在此基礎上去否定“世界上沒有人存在”。懷疑主義的論證類似于如下論證:“人是有能力做到完全理性的動物。世界上并沒有一種動物能夠做到完全理性。因此,人不存在。”對這個論證,合理的回應是:因為世界上有很多人存在,它的結論顯然是錯誤的;因為其結論錯誤,必定有一個前提是錯誤的。
如果具體主義的思路是正確的,那么在回應懷疑主義論證時,我們不必去證明它的結論是錯誤的(因為它顯然是錯誤的,這是我們的出發點),而要去找出懷疑主義論證的錯誤前提。簡單地說,懷疑主義依賴于兩個前提:(P1)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P2)沒有人可以達到這個知識標準。因此,對懷疑主義可以有兩種回應:否定P1或者否定P2。
當代哲學家幾乎都否定P1,他們認為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太高,人類知識的標準要低一些。這種回應其實預設了我們上面討論的一個觀點:至少有一個達不到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是有認知價值的。如果所有達不到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都沒有認知價值,說“人類知識的標準要低一些”,就沒有意義了。
反對P1的哲學家可分為兩派:一派認為知識的標準隨著語境的變化而變化,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只適用于懷疑主義語境,不適用于日常語境。這一派叫“語境主義”。另一派則與懷疑主義者一樣認為知識的標準是固定的、超越語境的(既適用于懷疑主義語境,也適用于日常語境),但認為懷疑主義者所設立的知識標準太高。這一派叫“非語境主義”或“不變主義”。不變主義的內部差別很大,目前較有影響的是溯因主義(abductivism)與摩爾主義。下面將論證語境主義、溯因主義和摩爾主義都有一定的認知價值預設。
先從摩爾主義開始,它是具體主義最直接的代表性理論。摩爾對外部世界的存在提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證明:他舉起左手,說“這是一只手”,然后舉起右手,說“這是另一只手”。從這兩個前提,他推出:有兩只手存在。兩只手是外部世界之物,因此,他下結論說:外部世界存在。摩爾說他這個證明是個嚴格的證明(即好的論證),因為它符合嚴格證明的三個條件:(1)它是有效的;(2)它是非循環的;(3)證明者知道每個前提為真。如果一個人能證明外部世界存在,那么他知道外部世界存在。因此,摩爾說,他知道外部世界存在[4]。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摩爾的證明并不是一個嚴格的證明,因為它不符合第三個條件:摩爾并不知道“這是一只手;這是另一只手”。有可能摩爾實際并沒有雙手,只是夢到自己有兩只手。如果摩爾不能嚴格地證明自己有兩只手,那么他就不知道自己有兩只手。摩爾回應說:我們能夠知道某些命題為真,即使我們不能證明它們為真。這個回應成了后來各種版本的摩爾主義的一個核心思想。笛卡兒和休謨的懷疑主義論證背后隱含有證明主義的要求:我知道P,當且僅當:我能證明P為真。摩爾主義直接否定了這一點。最具代表的是Ernest Sosa的版本[5]。Sosa區分了動物知識與反省知識。大略地說,如果一個人的真信念是由他的一種認知能力(比如可靠的感官)產生的,即使這個人無法給出支持這個信念的任何理由,他的真信念也算得上是知識——動物知識。只有反省知識才需要認知主體為自己的信念提供理性辯護,動物知識不需要。懷疑主義者會認為,Sosa所謂的“動物知識”根本沒有認知價值,不配稱為知識。但Sosa會回應說:動物知識雖然不如反省知識好,但它也是一個有一定認知價值的認知狀態,它比相信一個錯誤的信念要更好,也比因為運氣而非能力而獲得的真信念更好。同樣,其他版本的摩爾主義最終也必須從認知價值的角度為自己辯護。
與摩爾主義不同,溯因主義認為我們雖然不能嚴格地證明“我有兩只手”這樣的命題,但可以給出一些支持這樣命題的理由。溯因主義是歷史上影響特別大的理論,據James Beebe的統計,僅僅在20世紀,捍衛溯因主義的著名哲學家就有十多位,包括Bertrand Russell,C.D.Broad,A.J.Ayer,Michael Slote,J.L.Mackie,Frank Jackson,James Cornman,Alan Goldman,William Lycan,Paul Moser,Jonathan Vogel,Laurence BonJour等[6]。溯因主義的基本思想是:我們擁有的證據(感覺經驗)雖然不能100%地排除懷疑主義的可能(比如“我一直在做夢”或者“我是缸中之腦”,可稱之為“虛假世界假設”),但我們平常所持有的“我是一個活在真實世界的正常人”的觀點(可稱之為“真實世界假設”)更有可能正確,因為真實世界假設比虛假世界假設能更好地解釋我們的感覺經驗。比如知道桌上有一杯水,不必給出嚴格的證明去100%地排除懷疑主義的可能,只要能表明真實世界假設比虛假世界假設更可能為真就行。但如何比較一種解釋比另外一種解釋更好呢?這是一個認知價值問題,常見的標準有簡單性、非特設性、解釋的廣度等。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如果一種解釋E1比另一種解釋E2更簡單,或者能解釋更多的現象,或者E1是非特設的而E2是特設的,那么E1比E2更好。溯因主義者認為,真實世界假設比虛假世界假設更簡單,或者虛假世界假設是特設的,而真實世界假設不是①近二十年溯因主義最著名的捍衛者是 Jonathan Vogel,參見 Vogel J.,″Cartesian Skepticism and 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Journal of Philosophy,Vol.87,No.11(1990),pp.658-666;″The Refutation of Skepticism,″ in Matthias S.,John T.&Ernest S.(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Epistemology,Oxford:Wiley-Blackwell,2013,pp.321-332。。這個論證是最佳解釋推理的一個運用。很顯然,溯因主義是否成功依賴于最佳解釋的標準。比如溯因主義認為簡單性是一個認知優點,但懷疑主義者并不認為簡單性是一個認知優點。它們的爭論最終要落到對認知價值的討論。
與溯因主義和摩爾主義不同,語境主義是最近三十年才有較大影響的知識理論。但它也有很多版本,主要捍衛者有Stewart Cohen,Keith DeRose和David Lewis等。其基本思想是:“知道”和“今天”“這兒”“長”“短”之類的詞一樣,其含義或標準是依賴于具體語境的。假設2017年8月31日下雨,9月1日晴天。我在8月31日說“今天下雨”,這話就是正確的。如果我在9月1日說“今天下雨”,這話就是錯誤的。語境主義者認為,在日常對話中,我說“我知道我的辦公桌上有一杯水”,這話是正確的。但在討論懷疑主義的哲學課堂上,我說“我知道我的辦公桌上有一杯水”,這話就是錯誤的。
對語境主義的一個核心論證是它具有較好的解釋力。語境主義者認為,一個正確的知識理論必須要解釋兩點:一是懷疑主義論證是有力的,能夠讓我們去懷疑我們之前以為自己知道的東西;二是我們的確知道很多東西,比如我們知道一般人都有兩只手,知道水和氧氣是維持人類生命的必需品,知道有些樹葉是綠的,有些花兒是紅的,有些動物是兩棲的,等等。語境主義者認為,相比較其他理論,語境主義可以最好地解釋這兩點:懷疑主義論證是有力的,是因為當我們思考這個論證的時候,我們就處在懷疑主義的語境,而在懷疑主義的語境里,懷疑主義論證是成功的——前提都正確并且論證有效;而我們的確知道很多東西,是因為在日常語境即非懷疑主義語境中,知識的標準變得比較低。語境主義者又假定,如果一個理論比另一個理論能更好地解釋這兩點,那么這個理論更可能為真。因此,語境主義最可能為真。這個論證也是最佳解釋推理的一個運用。語境主義的批評者,比如Richard Feldman,則針鋒相對地認為[7],即使一個正確的知識理論必須解釋語境主義者所說的那兩點,語境主義也并非最好的解釋。前面我們看到,一個理論是不是對某個現象的最佳解釋依賴于兩點:第一,最佳解釋的標準是什么?第二,一個理論是否比與其相競爭的理論能更好地符合最佳解釋的標準?這兩個問題都涉及認知價值。因此,語境主義與反語境主義的爭論最終爭論的仍是價值議題①關于語境主義是不是對懷疑主義的最佳回應,可參考 Hannon的綜述,參見 Hannon M.,″Skepticism and Contextualism,″in Ichikawa J.(ed.),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Epistemic Contextualism,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7,pp.521-535。。
綜上所述,懷疑主義認為我們不可能擁有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又主張我們應該懸置判斷。這背后預設了“任何達不到知識標準的認知狀態都沒有認知價值”這個觀點,但這個觀點是錯誤的。因此,即使懷疑主義成功地論證了我們不可能擁有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也對我們的探究沒有很大威脅。此外,摩爾主義、語境主義、溯因主義這幾種對懷疑主義的主要回應是否成功,最終都依賴于對認知價值的討論。
[1]Klein P.,″Skepticism,″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um2015/entries/skepticism/,2017-12-10.
[2]Unger P.K.,Ignorance:A Case for Skeptic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
[3]Chisholm R.M.,The Problem of the Criterion,Milwaukee:Marquette University Press,1973.
[4]Moore G.E.,″Proof of an External World,″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Vol.25,No.5(1939),pp.273-300.
[5]Sosa E.,″Moore's Proof,″ in Nuccetelli S.&Seay G.(eds.),Themes from G.E.Moore:New Essays in Epistemology and Ethics,Oxford:Clarendon Press,2007,pp.154-178.
[6]Beebe J.,″The Abductivist Reply to Skepticism,″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Vol.79,No.3(2009),pp.605-636.
[7]Feldman R.,″Skeptical Problems,Contextualist Solutions,″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03,No.1(2001),pp.6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