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志會 編輯 | 田宗偉
水壩是人類最古老的工程類型之一。自工業革命以來,工程師們融合各種近現代科技,在江河徑流上筑起一座座水利豐碑,這些大型工程在防洪、發電、供水和航運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隨著現代科技的日新月異,水利工程,特別是大型水利工程都成為復雜的巨大系統,對于一國和地區生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影響更加深遠。然而,自水壩誕生以來,爭議就從未間斷,特別是其生態影響一直是爭論不休的焦點問題之一。由于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國家意識形態,以及生態倫理學對公眾認知的影響,中外圍繞水壩工程的生態爭議呈現出了不同的特征。
由于生態問題具有一定的“價值中立”性,與政治相對較遠,不易受到干涉,因此生態爭議是中西方圍繞水壩工程爭議的重要議題之一。水壩工程建設、運行中出現的移民問題、經濟腐敗問題因牽扯到復雜的社會利益關系,具有較強的政治敏感性,直接相關的爭議較少,在研究層面也往往注重從組織行為學、工程管理等學理層面展開。由于我國社會發展亟需相關工程建設作為物質基礎,各項工程運行不久或正待開工,對水壩的生態批判尚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技術批判主義。
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美國家先后開始新的工業化浪潮,水壩工程建設的步伐大大加快。那時人們主要批評在荒野中建壩破壞了荒野的本色和叢林美景,倡議保護自然的內在價值和美學價值。水壩工程往往與壩址所在的國家公園發生沖突。盡管如此,迄今為止西方在爭議中已建起了數不清的水壩,優良壩址基本開發殆盡,目前已具備了防洪、發電、灌溉和供水功能綜合而成的現代水利體系,水能資源開發也幾近完成。20世紀末以來,發達國家的反壩團體逐漸將對于水壩的生態關注擴展到發展中國家。
我國大壩建設經歷了技術制約、投資制約、市場制約和生態制約四個發展階段。從社會總體發展階段來看,以往人們往往只注重水壩的技術安全和經濟回報,往往忽視工程的生態保護。到20世紀后期,國內開始注意到水壩的負面生態效應,出現了追求工程可持續發展的呼聲。倘若加以簡單歸類,可以看出不同利益相關者在生態爭議中有不同的利益偏好。
例如,政府和水電開發企業習慣于偏向水壩積極的經濟和生態效益。環保主義者則強調要盡量避免水壩的負面生態影響,保留自然原貌。而普通公眾則更關注筑壩對河流上下游與水相關的利益分配狀況。西方發達國家為代表的國際輿論普遍呼吁生態保護,而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則試圖在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并行中謀求一種平衡。
事實上,盡管各方群體在水壩工程的生態爭議問題上表現出了高度的熱情和對不同意見的包容性,但水壩的生態爭議往往折射出其背后隱藏的復雜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參與各方的主要訴求有所不同,也不能簡單地“對號入座”。參與水壩工程生態影響爭論的主體,正方雖然以“政府和水電開發企業”為代表,但并不盡然。水壩工程爭議中的反方也并不一定是“環保主義者”。
關于生態問題的爭論,有時表現為工程技術共同體內部的爭論。有些當代水利專家基于自然的專業知識,從最專業的角度反對某些具體水壩的建設,而非一般意義上的環保主義者。利益受損地區,包括生態環境遭受破壞地區的地方政府同樣有理由反對水壩修建,支持水壩破壞生態環境的觀點。當受水庫影響的移民和其他關心水壩發展的公眾對水壩工程決策的科學性、水庫受影響移民的補償機制和現實的生存境遇、水電相關的社會利益分配以及其他較為敏感的公共事務難以表達自身意愿時,就只得把批評工程的生態問題作為一種情緒宣泄渠道。三峽工程層出不窮的爭議反映了多年以來公眾對于工程決策機制的壓抑情緒。近幾年來,盡管有全球極端惡劣天氣的影響,長江中下游地區無論遭遇大規模干旱還是洪水,三峽都會被當做罪魁禍首。這表明,在關心自身生存和幸福的事情上,公眾不甘再作噤聲的大多數而一直沉默。
導致建壩意見產生嚴重分歧的原因是復雜多樣的。一般而言包括幾個方面:如對基本事實和實際數據了解的差異或對之進行專業分析的技能差異,不同學科考察問題的視角不同,不同利益主體間的利益沖突導致意見分歧,還有既往水壩建設的失敗案例所遺留的技術、經濟、社會影響等。從哲學根源上看,基本的分歧植根于自然觀和價值論上的差異,以及不同的工程生態倫理觀的思想碰撞。
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環境倫理思潮舶來中國后,人類中心主義與非人類中心主義之爭在國內水壩工程各方爭論中一直是關鍵性的理論依據。“挺壩”方呈現出來的強人類中心主義觀點似乎總能令對方抓到“把柄”,如某水利專家就曾指出對河流“全部吃光喝凈猶嫌不足”之類較為極端的觀點。而“反壩”方“保留最后一條生態江”的口號恰恰是以西方生態中心主義為武器,他們往往基于西方自然價值理論,著力批判水壩的消極生態效應。預設“凡是自然的都是好的”,提倡尊重和維護自然界的內在價值,高喊“讓河流自由流淌”,甚至要摒棄一切水壩工程。二者互不相讓,在思想意識上彼此不認同對方的觀點;在工程實踐中,水電開發商等爭議中的正方群體往往具有優勢地位,反方的觀點得不到足夠重視,又會進一步去加劇雙方的對立。

位于非洲贊比西河中游,贊比亞與津巴布韋接壤處的維多利亞瀑布。 攝影/視覺中國/ Barcroft Media
美國經濟學家庫茲涅茨(S.Kuznets)于1955年提出了庫茲涅茨曲線,用它來描述收入分配狀況隨經濟發展過程而變化的趨勢。總體上看,國家在工業化發展中所處的不同發展階段,是對待水壩的態度差異上的根本原因。在歐美國家工業化發展初期,人均收入水平較低,社會關注的焦點是如何擺脫貧困與獲得經濟增長,加上那時新興的現代水壩建立不久,生態環境尚未充分顯現,民眾對環境服務的需求比較低。這時人們對水壩工程的關注局限于荒野開發與美學價值的保護。但是隨著資本主義國家工業化進程加快,資源消耗速度超過資源恢復與增長速度,大量廢棄物排放到環境中,導致了嚴重的環境污染。到20世紀初,物質條件不斷改善,反對污染成為人們的頭號大旗,但“污染”的帽子顯然還沒有被扣到水壩頭上,歐美以胡佛大壩為代表的水壩工程建設如火如荼。
而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國家逐步從能源密集型、污染嚴重的重工業向技術密集型、環境影響小的現代服務業轉變。經過幾百年的發展,水壩的負面生態效應凸顯。這一時期,歐美國家進入后現代反思期,曾經作為工業化象征的水壩工程成為激進環保主義者批判的對象。就連工業導致的水質污染也與水壩工程掛上了鉤。這時候中國水壩工程建設剛剛進入火熱期,除三峽等大型工程的決策論證過程中討論過生態影響外,國外水壩工程生態爭議對中國尚未有明顯影響。21世紀初,歐美國家可建的壩址基本建完,水能資源幾乎開發殆盡,水壩建設速度放緩,更多轉向對工程進行生態修復和生態補償。而中國在西南剛剛開始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水電開發,即遭遇西方環境保護主義風潮的沖擊,隨著民主社會的發展,移民問題和決策爭議也備受詬病。
圍繞大型公共工程的政策論辯,已經成為西方標榜民主的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種常見的政治現象,一種成熟的政治機制和程序安排,構成了西方國家民主政治的基本要素。近現代各國的發展歷史表明,民主社會的建立與發展的過程,也是公共政策論辯逐步成熟的過程。美國學者布魯斯·米諾夫(Bruce Miroff)這樣描述了公共論辯在民主社會中的重要地位:“在民主社會里,我們確認沒有任何人有獨占真理的權利,辯論對于民主來說不是附帶的,次要的,它實際上是民主的核心與靈魂。同意‘不同意’是民主的本質所在。”在西方民主政治的發展歷程中,始終伴隨著關于水壩工程的公共政策論辯的身影。
相比之下,當前,我國民主政治的制度正在發育成長,還不成熟。水壩工程爭議盡管由來已久,但論辯的開展只是當前工程決策制度下的“場外論辯”,沒有自己獨立的形式,缺乏成熟的制度設計與保證機制,更沒有作為成熟的論辯形式融入國家政治傳統中去。不同利益相關者更多是通過網絡博客或者論壇發帖進行“隔空對話”。大規模的水壩工程爭議大部分由特定的工程事件所觸發,如怒江水電開發是否上馬的爭議等,且持續事件往往較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且公眾反饋的那些意見往往不知所蹤。那些所謂的“聽證會”,也因參會代表被事先委派,論辯開展得不充分、不規范等原因,其公正性和合法性屢屢遭到質疑。工程爭議本身對工程決策與國家社會經濟發展的意義,還沒有得到廣泛理解與認同,甚至現有制度或主流意識形態對“論證會”或“聽證會”都顯得“羞于提起”。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水壩工程的生態爭議逐漸嵌入了風險研究領域,學界對大壩的安全風險、經濟風險、社會風險和生態風險的認知、評估與管理多有討論,社會公眾對此也給與了更多的關注。尤其隨著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影響,在未來,大型水壩工程所面臨的水文(洪水)、地質活動(地震、滑坡、泥石流)等不確定性增加,雖然大型災難性事故極為罕見,但工程都將面臨長期生態環境損害風險,需要水利工程領域建立風險管理制度,定期進行安全評估和風險排查,有效控制和轉移風險,使工程系統風險均衡。同時,也要加強對水利工程管理者和社會公眾的風險教育,普及水壩工程生態影響的科學知識,提高社會對于水壩工程生態風險的認識水平和可承受能力。由此一來,人們圍繞水壩工程生態影響的爭議將日益理性和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