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晚風涼

■沈喬

攝影/北冥梅比斯 模特/奶瓶

1

周意以為徐飛俠不會再回楓月島了。

徐飛俠從上?；貋淼臅r候特別風光，楓月島上所有的小伙伴們都跑去看他，周意自然也去了。她穿著大紅色的燈芯絨外套，里頭搭了一件墨綠的襯衣，紅配綠也出奇的好看。

她踮著腳從人縫里看見了徐飛俠，他穿著藍色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紅色的衛衣。他們都說徐飛俠去上海之后確實變了樣，連說起話來都有一股上海味兒。

周意也覺得徐飛俠變了，三年不見，他比從前高了，瘦了，白了，還有幾分高調的意氣風發，看起來不太像楓月島上的人了。她的心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徐飛俠忙著向別人“展示”他見過的世面，沒有發現周意，她也沒再往里面擠，漸漸從人群里退出來，像逆流的魚離開不屬于她的海洋。

周意一邊下樓，一邊想起當年徐飛俠要離開楓月島的情形。那時候，他們都才16歲，笑起來一臉天真，上學要坐船，上街要坐船，去任何地方都要坐船，不遠處的無人島是他們的樂園。周意以為他們會永遠在這座島上生活下去，可是沒想到有一天，徐飛俠突然說，他要走了，世界那么大，他決定去外面闖闖。

周意不知道他說的外面是哪里，她去過最外面的地方是縣城，可是徐飛俠說他要去上海，這個她只在電視上聽過的地方。

“你不害怕嗎？”周意其實想問的是“能不能不去”，但是她沒能說出口，因為徐飛俠眼里的篤定，她再熟悉不過，那是無人能勸的決心。

“我有個表叔在上海，我想去找他?！毙祜w俠的眸光里充滿信心。

周意還想說什么，但全都沉在心底了，她知道他是非去不可了。徐飛俠本來就不是這個島上的人，是16年前阿婆在海邊撿的。阿婆去世后，他在這個島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他要離開這件事也只告訴了她，而她卻留不住他。

徐飛俠走了三天之后，島上才漸漸有人發現他不見了。當有人問起時，周意紅著眼眶說：“他去上海了?！?/p>

“那他還會回來嗎？”

她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搖著頭說：“不知道。”

2

徐飛俠是在一個放學后的傍晚離開的，他沒有踏上回島的船，而是去了車站。周意也沒上船，穿著校服跟他一起去了車站。

她把從學校食堂買的幾只雞蛋塞進徐飛俠的背包里。她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要去闖蕩江湖的俠客，紅著眼睛說：“在外面，你要注意安全?！?/p>

徐飛俠咧嘴笑，催她快點回去，別誤了回島的最后一班船。周意抿著嘴，用一副視死如歸的口吻問他：“你會忘記我嗎？”

徐飛俠盯著她的眼睛，忽地紅了眼眶，但他迅速轉過頭去，揮揮手就走了。周意沒有得到答案，也沒有機會說一句“再見”，她看著他很快走進車站，一次也沒回頭，連一點影子也看不到了。

周意杵在那兒好久，直到腳底發酸才想起什么似的往碼頭趕去。她一邊跑，眼淚一邊撲簌簌地落，落在風里，落在海里，落在與徐飛俠有關的回憶里。

前一晚，她徹夜未眠，一想起徐飛俠要走就想哭。她在心里設想了好多遍離別的情形，卻沒想到是這樣。她有許多話沒說，而他連頭也沒回，這是不是說明他從來就沒有在意過她？

徐飛俠離開以后，楓月島忽然變得無趣起來。周意總是夢見徐飛俠，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樣，會不會想起她。有時候她也會夢見徐飛俠回來了，拖著行李箱，西裝革履，或者窮困潦倒得像流浪漢一樣出現在她眼前。但是不管怎么樣，她每次都從夢里笑得醒過來。這些夢，她都一一珍藏在心里，不告訴任何人。

一開始，徐飛俠還會打電話回來，但有一陣子，島上起臺風，吹壞了電話線，半個月之后修好，周意再也沒接到他的電話了。

周意跟徐飛俠徹底失去了聯絡，有時候，她會忽然忘了這世上還有這么一個人，偶爾想起來，又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到徐飛俠離開兩年的時候，周意想起他時已經覺得陌生了，仿佛這個人已經化成了一絲輕薄的念想，在遙遙大海的另一邊。

如今，他真真切切地回來了，她依然覺得陌生。

周意從徐飛俠家里出來，沿著海岸走了許久。當她走到第七棵椰子樹時，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回頭，看見徐飛俠站在她身后十米的地方，弓著腰，氣喘如牛。

“你怎么就跑了？”他說，“我剛看見你，轉眼就不見了。”

仍是熟悉的口吻，但他已經沒有了楓月島的口音，周意的心里漫過一絲暖意，也有一絲尷尬。

“我……”她想解釋，卻被他打斷。

“我帶了禮物給你?！毙祜w俠說完從身后拿出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得意地說，“你偷穿你媽媽的高跟鞋時，我就說過以后等我賺了錢一定要送你一雙的。我可是從上海帶回來的，你腳肯定長大了，我特地買大了兩碼?！?/p>

還不等周意說話，他就蹲下來把高跟鞋擺在她面前。周意看著他的眼睛、他的鼻子，深深地松了口氣，好像從前的徐飛俠又回來了。

鞋子有些大，但周意很寶貝地捧在懷里，徐飛俠撓撓后腦勺笑她：“你腳怎么還這么小，阿婆以前說腳小走不遠，看來你這輩子都不會去遠方了?！?/p>

周意一怔，看著徐飛俠的側臉和遠處海面的夕陽重疊，清楚又模糊。

3

周意和徐飛俠坐在他家的二樓陽臺上聊天。

徐飛俠說，他去上海后才知道原來世界那么大，他被安排在表叔的手下干活，工資不多，但足夠他生活。第一年，他攢了一些錢，放假的時候去了一趟杭州，看了看傳說中的西湖，還吃了東坡肉和叫花雞。

那時候，他坐在西湖邊上時在想，如果周意也能來看看就好了。

第二年，表叔被調去北京，他辭職了，換了一家工廠，日子過得不知年月。后來，他認識了一個安徽姑娘，戀愛了一個月就被她的爸媽發現了，他們帶著姑娘一起辭職，離開了這家工廠，從此，他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第三年，他升為主管，存了一些錢，去了許多地方，還跟別人一起去了一趟西藏。住在喇嘛寺里，看著那些游客成千上萬地捐功德，他不捐，只是聞一聞香火，好像靈魂都升華了，心卻不知道落在哪里。

徐飛俠忽然停下來，他看著周意說：“我站在寺廟門口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你?！?/p>

周意抬起頭看他，聽見他繼續說：“所以，那一刻我決定回來看看?！?/p>

周意的心動了動，垂下眉眼，沒有說話。

最后徐飛俠說，他這次回來，就不打算走了，他要在島上開一家網吧。這些年看山看水，他的心還是在這座島上。

他忽然問道：“你呢？”

周意愣了愣，沒有回答，幾秒鐘后起身拉著徐飛俠去海邊看日落。

在海岸邊垂下去的永遠是那個太陽，但又被分為某年某月某日的太陽，就如同周意還是周意，徐飛俠還是徐飛俠，但他們已經被歲月分為從前的他們和現在的他們了。

周意看著徐飛俠，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一個決定。

八月，徐飛俠已經回來一個月了，他開始籌備開網吧的事情，請工匠把空了多年的二層小樓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還坐船去縣里買了桌椅和二手電腦，周意提議幫他收銀。

“好啊，從小你的數學就很好?！毙祜w俠說。

周意臉一紅，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夸贊，倒像情話般動人。

網吧全部竣工那天，島上來了不少人圍觀，年輕人看著電腦眼睛發直，躍躍欲試，老年人不懂他們在做什么事情，都嗤之以鼻，不管徐飛俠怎么解釋都不聽。

4

網吧定在9月1日開業，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時間。周意的父母找上門來的時候，她正跟徐飛俠一起在二樓擦玻璃，談著怎么經營網吧。

周媽媽一來就插著腰質問她：“你怎么把助學金退回去了？你知道能上大學是多少年修來的福氣嗎？你好好的大學不念，跑來這里混日子，你是要氣死我們啊！”

徐飛俠擦玻璃的手僵在空中，他疑惑地看向周意。她低下頭看著氣急敗壞的父母，趕緊跑下去把他們拉走。

可是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徐飛俠站在門口等她。他嚴肅地問：“你考上大學了？”

她絞著衣角，垂下頭。

“為什么不告訴我？”徐飛俠不解。

周意還是不說話，從他說他要留下來的時候，她就決定不讀大學了，她也要留下來，陪在他身邊。他們已經分開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她不能走。

良久，徐飛俠說：“周意，你去上學吧?！?/p>

“不上！”她第一次這么倔強。

“必須上！”徐飛俠口吻堅定，“這么好的機會，你為什么要放棄啊？你知道我有多后悔沒好好讀書嗎？不好好讀書，就永遠沒辦法真正離開楓月島。”

“可你在楓月島?！彼廊粓剔?。

徐飛俠不說話了，盯著周意，半晌才軟下口吻說：“你必須去上學，助學金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周意當然不知道他說的想辦法就是把還沒開業的網吧轉手賣掉。但這個島上沒有人敢開網吧這樣冒險的店，他只得把一臺臺電腦又退回去，然后在開學之前，把錢遞到周意的父母手上。

“你考了哪里的大學？”徐飛俠問周意。

“上海?！敝芤庹f。

其實，這是周意第二次考了，原本被北京的學校錄取，但她瞞著父母偷偷選擇了復讀。因為那時候她心里只想著徐飛俠在上海，她便也要去上海。

徐飛俠的網吧沒了，他只能另謀出路，打算在小樓里開一家棋牌室。周意去上大學那天，他送她到縣里，又送她去市里的火車站，目送她踏上開往上海的火車。

徐飛俠的網吧雖然沒了，但他給島上牽的網線派上了用場，他跟周意視頻聊天，日子過得很歡快。很快，他的棋牌室也開業了，整個島上的老年人忽然之間就找到了興趣。

棋牌室開得有聲有色，徐飛俠在視頻里說：“還好沒開網吧，不然也許會虧本，這還得感謝你?！?/p>

周意用跟同學借來的電腦，對著他傻笑。第二年，徐飛俠用賺來的錢給她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他們每天晚上都聊天，徐飛俠偶爾會聽見視頻那頭其他女孩的聲音說：“又在跟你男朋友視頻??！”

周意沒說話，這頭的徐飛俠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失落，但也有一種深深的慶幸。

一開始，周意暑假時還會回來，后來就不回來了，她說她要打工賺錢，她不能一直這樣用他的錢。徐飛俠在視頻里笑，但心里一點也不快樂。

大四，周意開始實習，徐飛俠給她的錢被一筆筆退回來。

大學畢業前幾天，徐飛俠跟周意聊了好久，她說畢業證一拿到她就回來，徐飛俠說：“上海的工作機會多，先留在上海吧?！?/p>

“不，我要先回去一趟?！彼Φ眯唪?，“回去看你……和我父母?！?/p>

徐飛俠的心里漫過一絲欣喜，但他說：“告訴你一件事，我戀愛了，可能很快就要訂婚了。”

周意剛才羞赧的表情僵在臉上，徐飛俠匆匆關了視頻，又發去一行字，像在解釋一般地說：“一直太忙，忘了告訴你，你留在上海好好工作?！?/p>

周意看著那行字，發了好久的呆之后，忽然間淚流滿面。

她已經訂了回家的火車票，謝絕了公司轉正的通知。上海再好，她也不想留在上海，她想回到那座小島，回到徐飛俠身邊，她甚至在很久之前就想好了，畢業之后她就要告訴徐飛俠，她愛他，她要嫁給他。

可是這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那個闖蕩江湖的俠客終究成了別人的英雄。

5

那個夏天，周意沒有回楓月島。她留在了上海，是公司里第一個轉正的應屆生，工作和生活都順風順水，但是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她明白了徐飛俠說的那句話——不管走到哪里，心都永遠在那座島上。

從那天起，她和徐飛俠再也沒有視頻過，她托父母把上大學的錢還給他，但買筆記本電腦的錢她沒有還。她怕一還，就真的跟他再無關系了，她寧愿永遠這樣欠著他。

今年春天休年假的時候，周意去了一趟西藏，站在寺廟門口，看著人們舉著高高的香火，她嗅了嗅，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今年夏天，徐飛俠要結婚的消息，是父母告訴她的。她愣了三秒鐘，笑了笑，說她不回去了，讓父母幫她帶一句“白頭偕老”。

可是到了那天，她還是回去了?，F在從縣城到楓月島的擺渡船很多了，她坐在船上，聽著島上鑼鼓喧天，眼淚流得猝不及防。

隔著人群，遠遠地，周意看見了徐飛俠，如同當年他從上?；貋硪粯尤f眾矚目。不同的是，他身邊多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據說是另一個島上的姑娘。

周意在人群里站了好久，徐飛俠才看見她。他一步步走向她，眼里有繾綣的笑意，她也笑著回應他的目光，說了一句“恭喜”。

“謝謝?！毙祜w俠客套地說，“快進來坐。”

周意坐下來，徐飛俠又去招待別人了。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歸還是吝嗇那一句“白頭偕老”。

徐飛俠忙著招待客人，但余光還在周意身上，她穿著他送她的那雙紅色高跟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他從上?；貋砟且荒?，他是以為他還有機會的，所以他決定開網吧，賺很多錢，然后跟她去許多地方。

但從他知道她考上了大學時起，他就知道他跟她沒有可能了，她該有她的人生，而他曾去過的上海才是她的歸屬地。

席間，徐飛俠領著新娘來敬酒，周意仰起頭一飲而盡，最后悄然離場。

婚禮結束第二天，周意就回了上海，幾年后又接了父母過去，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楓月島，如他所愿，亦如她所愿。

又過了幾年，周意覓得良人，在婚禮上仍穿著那雙有些舊的紅色高跟鞋。那天賓客很多，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她仿佛看到了徐飛俠，但再仔細看時又不見了。

后來，周意再也沒有離開過上海，但她的心永遠都在楓月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