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雙魚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題記
倉頡創造了漢字,讓文明可以沉淀下來;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讓文明傳播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他,把漢字帶進了信息時代,讓中華漢字源遠流長。只要你讀過書,看過報,你就要感謝他,就像你每天用電燈時要感謝愛迪生一樣。他給我們創造了快捷的信息載體,為數以千萬計的人謀得了就業甚至致富的渠道,他讓畢昇的發明進一步光大。他,就是被大家尊稱為“當代畢昇”的科學家王選。這是一位讓所有使用方塊字的民族永遠銘記的先行者、尊者、智者。
12年前,這個穿行在漢字王國里的智者遠去了,撇下他心愛的文字,和我們作永遠的告別。但人民不會忘記他,中關村不會忘記他,方正集團不會忘記他,永遠都不會!
人生第一個重要選擇
1954年夏天,王選以優異的成績,如愿考上了這座創立于1898年的中國第一所國立大學——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數學學科的發展在北京大學的建設中歷來都是極受重視的。蔡元培說:“大學宗旨,凡治哲學文學應用科學者,都要從純粹科學入手;治純粹科學者都要從數學入手。”所以各系秩序,列數學系為第一系。大學良好的基礎課,使他養成一種嚴密思考嚴密推導、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數學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方法對搞計算機研究是極端重要的。因為計算機是很嚴格的,無論編程還是硬件設計,不允許一絲一毫的錯誤,錯一條線錯一條指令都會造成整個系統的失誤甚至癱瘓。而高等數學本身也是嚴密的,他證明一個定理,某一步有一點點錯誤,整個就通不過。所以這種訓練對搞計算機是很有用的。大學四年的數學學習使王選深刻領會了數學的奧秘,以后更體會到數學在計算機應用方面的巨大威力。而王選在研究漢字激光照排系統之初,正是依靠扎實的數學功底,發揮數學的魔力,憑借一個數學游戲,使困擾中外科學家的難關迎刃而解,王選由此成為數學應用和創新的典范。
大學一二年級系里是不分專業的,同學們上的都是一樣的基礎課。三年級開始要分專業學習。因此,1957年對王選來說是重要的一年,除了政治上的思慮,他還必須做出另一個選擇:學什么專業。那時候他可選的方向,除了原有的數學力學外,還有1956年新增的計算數學。數學專業,這門古老而又成熟的學科,既有完整嚴密的理論體系,又有等待解決的道道難關,系里一些尖子學生都選擇了數學專業,以完成摘取數學桂冠上閃耀明珠的宏偉志愿。選擇計算機,那將來就要跟計算機打交道。對于當時的中國,計算機在人們心中還是一個遙遠、神秘甚至是陌生的夢。計算數學在整個中國都是新興學科,不但沒有一套像樣的教材,而且應用性強于理論性,且包含大量繁雜瑣碎非創造性的技術。不少認為這不需要什么高深的學問,前景也不清楚。而王選的看法是:越是古老成熟的學科,越是完整嚴密的理論體系,越難取得新的突破;而新興學科往往代表著未來,越不成熟,留給人們的創造空間就越廣闊,發展前景越大。這是讓喜歡研究和創新的王選十分看重的。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希望自己所學的知識能夠直接服務于祖國建設,能夠為發展國民經濟發揮實際作用。他從“十二五規劃”和周恩來總理的講話中看到,計算技術是我國迫切需要的重點技術。王選想,一個人只有把自己的工作和國家的前途命運聯系在一起,才有可能創造出更大的價值。所以他下定決心,選擇計算機數學。時間的發展證明,這一選擇對王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他為王選今后的科研工作奠定了第一塊基石,否則王選將與激光照排無緣。這一選擇,還首先體現出王選的遠見和洞察力。多年后,王選在總結取得成就的原因時說:我能夠取得成就,最重要的一點,應該是具有遠見和洞察力,我在解難題上面的本事并不大,但有一點我大概是突出的,就是洞察力、遠見力,我能比別人早一拍走到正確的路上。
觸摸計算機
選擇計算數學后,王選對計算機技術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和關注。每當看到國際或國內的相關發展動向,他都異常興奮。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熱切期待著能夠在這新興領域有所作為,在進軍科學技術的洪流中發揮作用,這成為他在大學三四年級發奮學習的動力。不過當時電子計算機技術屬于尖端科技,就是在美國和蘇聯,也被視作國防機密。我國的計算機研究更是處于剛剛起步階段。計算機是什么模樣?王選和同學們誰都沒看過。引領王選跨入這道神秘大門的,生平第一次觸摸計算機的,是張世龍先生教授的“計算機原理”專業課。張世龍可以算是我國計算機事業的拓荒者。1956年,張世龍開始自行設計計算機“北大一號”。張世龍開設的計算機原理課,不但有“北大一號”模型機,還繪制了詳盡的原理圖。從邏輯設計、原理設計到電路設計、工程設計,明明白白,一應俱全。他的課,生動形象,簡易明了。王選的腦海里漸漸勾畫出一臺熠熠生輝的計算機模樣。內心涌起的感受是無法形容的——設計計算機,這一充滿創造性的工作讓他入迷、激動、躍躍欲試。張世龍可以稱得上是王選的計算機啟蒙老師,他敢為人先的勇氣和精神,更是給王選以深遠的影響。
崢嶸歲月
1958夏天,王選的學生時代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在經過四年系統的大學學習后,王選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留在北大數學力學系工作,一年后調到新成立的無線電系。他開始義無反顧地跋山涉水,沿著科研之路蜿蜒前行,等待他的有鮮花,也有荊棘;有奇峰勝景,也有萬丈深淵。
10月,美麗的燕園秋風送爽,澄凈的未名湖水泛起陣陣漣漪。留校不久的王選,在張世龍的帶領下,又投入了新型計算機“紅旗機”的設計工作,從而開始了他一生中工作“最狂熱”的階段。研制計算機的想法是張世龍提出來的,張世龍的建議得到了北大黨委的大力支持并決定從全國高校和科研院所中抽調一批力量,成立紅旗營。張世龍擔任營長,王選和另一位同學擔任“營參謀”做張世龍的左膀右臂。“紅旗營”成立不久就召開了一次誓師大會,黨委書記陸平到會講話,營部下達了第一道戰斗命令:“苦戰百日,放出衛星,在明年三八節設計安裝、調試出一臺中型計算機。”大家群情激昂,干勁沖天。然而,計算機是尖端科學,絕不是搞群眾運動一大波人大干快上就能一蹴而就的,所以“紅旗營”熱鬧場面僅僅維持了幾個月就結束了。1959年初,北大悄悄宣布紅旗營解散,只留下王選等幾個骨干繼續工作。從這以后,年僅22歲的王選才開始逐漸顯示出自己的才華。他和同事們畫接線圖、布板、做插件、焊接焊點......他像一臺開足馬力的機器,狂熱地加速運轉著,到了甚至犧牲一切的地步。當時他每天工作都在14個小時以上,最緊張的時候,是40個小時不能睡覺。早晨進實驗室,經常連續工作一天一夜,然后睡一會,再繼續工作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過任何一個節假日,沒有任何娛樂,連處理個人私事的時間都沒有,整整一年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況。除了吃飯睡覺外,全部時間都是在實驗室里度過的。
經過艱苦的奮斗,紅旗機終于成功運行,但由于國產磁芯存儲器等關鍵部件不過關,最終沒有投入實際生產和使用。不過,紅旗機完全依靠自主力量設計、生產和調試,在技術上有創新和突破,而且培養出了王選等一批我國早期計算機技術骨干力量。王選在設計和調試紅旗機中顯示的才華和他的“拼命三郎”精神感動了同事。從那時候起,王選被公認為教研室中腦子最靈活、記憶力最好、工作起來最玩命的年輕人。他對科研的熱愛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想象,他似乎有永遠打擊不掉的積極性。
1969年是王選活得最艱難的時期。“紅旗機”告一段落后,他開始投入新的工作,新的研究。在這幾年的時間里,苦難和災害接踵而來。先是自然災害,然后是健康出了問題,只能回上海養病。當他養病回來重新投入工作時,瘋狂的文革動亂又開始了。苦難、病痛、動亂讓他受盡了折磨。幸好一直有妻子陪在他身邊和他相濡以沫,與他一起度過了一個個難關。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從1958年大學畢業到1975年,整整17年,王選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就這樣逝去了。他經歷了紅旗機、ALGOL 60編譯系統、150機等科研攻關的艱苦與歷練,飽受了病痛的折磨和政治的非難,也擁有了人世間最珍貴、足以讓他托付一生的愛情。也許命運讓王選遭受這么多折磨,就是為了讓他迎接更大的挑戰。
甘為人梯,淡泊名利
與對科研的癡迷相反,王選對物質生活和個人名利看得十分淡然。幾十年風風雨雨,王選在經歷了重重艱辛磨難之后,各種榮譽接踵而至,迎來了人生的高峰。80年代中期開始到90年代末,王選幾乎每年都獲大獎,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知識英雄。他主持研制的漢字激光照排系統和中文電子出版系統,1987年和1995年兩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1985年和1995年,兩次被評為“中國十大科技成就”。王選本人也先后獲得日內瓦國際發明與新技術展覽會金牌、國家級中青年有推出貢獻專家稱號,首屆畢昇獎、森澤信夫印刷獎、中國專利發明創造金獎、陳嘉庚技術科學獎、國家重大技術裝備成果特等獎等國內外大獎。王選還多次被評為北京市和全國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并被授予“首都楷模”、“北京市精神文明建設獎”等榮譽。1991年到1994年,王選先后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成為我國為數不多的三院院士。1995年,擔任方正(香港)董事局主席。一時間,王選成了令人矚目的公眾人物。
面對紛至沓來的榮譽和地位,王選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把這一切都看的很淡,“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他很推崇北大研究生中流行的一句話:“不要急于滿口袋,先要滿腦袋,滿腦袋的最終也會滿口袋”。十多年里,他幾次放棄貝加萊科研得到的廠區出國機會,即便短期出國,他也會把帶電器等大件的稀有指標讓給別人。他說:一個人如果一味追求虛名的話肯定成不了大事業,一個科學工作者老是拋頭露面,就說明他的科技生涯快結束了。因為追求名利要拉各種關系,是很花時間和精力的,而有急功近利的思想就不可能專心致志,不可能如癡如醉鍥而不舍地攻克科學技術上的難關。
拒絕急功近利,依靠堅持不懈的奮斗,長年累月下來最后獲得勝利,這是王選和他妻子對待人生的精神狀態,更是一種精神境界。
名利地位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吸引力。正當他成為某個計算機權威的時候,他卻來了個急流勇退,正式退出科研第一線,開始全力支持和培養年輕一代。當記者問到為什么如此熱心提攜年輕人時,王選很謙虛也很坦率:其實并不是我高風亮節,毫不利己,而是我懂得一些社會發展規律。計算機這類新興學科,技術發展和知識更新太快,年輕人具有明顯的優勢。假如不這么做,單位就要垮臺,我的名氣也就沒有了。所以扶持年輕人是一種社會需要,也是我的一個“自私”想法。愛才,首先要識才,王選有一種“求賢若渴”的勁頭,為了尋覓中意人才,他不放過每個機會,用敏銳的目光,判斷眼前的年輕人是不是一匹“千里馬”。他曾總結他識別人才的標準:我判斷年輕人將來是否會有所建樹時,要考察其品德、能力、團隊精神和是否認真負責、踏實肯干。此外,很重要的一點是看面臨吸引人的挑戰時是否充滿激情,是否有力爭第一的勇氣和韌性。
溫和溫厚的他如此高風亮節、大公無私。他的身上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真誠。一個清而不激、和而不流、為而不恃、多么溫文爾雅的科學家啊!
九州花雨為君殤
2006年2月13日13時,新華社的一則快訊迅速被各大網站在第一時間轉發,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大學教授王選13日11時許在北京逝世。一生飽受病痛折磨的他終于走完了忙碌苦累而意義深重的一生。新華網、人民網、中華網、光明網以及新浪、搜狐、網易等多家網站先后開設悼念專題。從中央到地方,各大報紙、雜志上刊登的悼念專題、悼念文章如雪片般紛至沓來……沒有誰來組織,也沒有要求,一切行動都源于自覺自愿,一切心聲都發自肺腑之間。這個為漢字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人——鋪天蓋地的漢字用自身來表達對他的思念。
國之大殤,民之大悲。學之巨星,轟然隕落。其德之高尚,行事之低微,使人引項齊悲。他的一生,嚴以律己、寬厚待人,生活簡樸、虛懷若谷、真誠坦率,從不作秀,也不炫耀自己。沒有子嗣,也沒有顯赫的財富,只有一身浩然正氣,以及剛正不阿的脾氣。他用發明的印刷照排術,把自己的名字印進了人們的心里。或許上帝也愛惜他的才華,才會把他這么早地召喚到天堂去。
陪伴他一生,與他相濡以沫、又是他事業上得力幫手的妻子陳堃銶寫下了“一生心安,半生苦累”這幾個沉痛的字。這幅挽聯,凄婉中透著堅強,樸實中蘊含深刻,是對王選一生的準確概括。陳堃銶說:“為什么我說他苦和累呢?‘苦有很多種,其中的一個就是他的病,晚年遭了罪,除了病,還有受到的磨難,比如‘文革以及工作中受到的嘲諷不信任甚至被攻擊等等,所以我說他‘苦‘累。‘一生心安,受著名作家黃宗江先生的啟發,他曾經給我們寫過一封信,說‘好人一生平安。其實這句話不對,好人并不見得一生平安,應該改一個字:‘好人一生心安,我想,王選應該是好人了。”
知夫莫若妻。陳堃銶的一番話平實樸素,卻是對王選一生最好的總結。
博雅塔默默佇立,未名湖黯然無語。自王選去世后的十多日內,到北大王選紀念靈堂吊唁的人數多達上萬人,許多人去了一次又一次……
在與北京大學隔路相望的方正大廈,一副“相濡以沫,恩師教誨猶在耳;引航同路,領袖精神永長存”的挽聯,道出了方正集團全體員工的心聲。公司降半旗致哀,并舉行“學習、緬懷王選老師座談會”,追憶這位方正主要的奠基人和開拓者,號召全體員工“光大王選老師自主創新精神,堅持王選老師持續創新道路”。從美國到加拿大,從馬來西亞到日本,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方正分公司紛紛緬懷著王選老師當年留下的足跡。離鉛別火,創方正天地,卅年功業播寰宇;勵耕獎學,淡熙攘名利,大家風范垂春秋。
王選,就如一縷清風、一輪明月、一汪清水,活得高潔致遠,走得飄逸灑脫。
(本文參考了叢中笑的《王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