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碼何以成為“碼王”？

華雙魚

為什么40年下來，王永民發(fā)明的五筆字型輸入法能成為“萬碼奔騰”中的一枝獨秀，能夠成為“碼中之王”，最終摘取了皇冠上的璀璨寶石呢？秘笈何在？

因為慎重、因為敬仰、因為久聞大名，采訪“當代畢昇”王永民老師之前，我做了大量功課。然而在見到他本人的那一刻，眼里突然就噙滿淚花，所有設計的問題，都不想再說出口。

一件破了洞的T恤，一條長而肥的棉布褲子，一雙大得可放下幾根指頭的運動鞋，一頂寬邊草帽，一根拐杖，一副大大的黑色框架眼鏡，和著他不高的身材，站在麥當勞門口，與從他身旁匆匆而過的人群、與首都這座現(xiàn)代化大都市、與這個世界，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看著他，您只會想到鄰家性格溫和的老者，不會想到他就是那位功勛卓著，曾經(jīng)在20世紀90年代風靡全國，發(fā)明出具有劃時代意義、對中國文化的傳承有著重要作用的五筆字型發(fā)明家。

提起五筆字型漢字輸入法的發(fā)明人王永民，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計算機領域中，應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那時候，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學計算機就是學五筆字型，會不會電腦，就是會不會五筆字型的事。五筆字型輸入法，在中國計算機發(fā)展史上起著特殊的作用，他打破了“計算機是漢字的掘墓人，是拼音文字的助產(chǎn)士”的預言，首創(chuàng)26鍵標準鍵盤高效輸入漢字的“形碼”方案，開創(chuàng)了漢字可以像西文一樣方便輸入計算機的新紀元，所以它堪稱“中國第一軟件”。在中國，論其作用和聲譽，或許只有王永民的“五筆軟件”才能與美國微軟公司和其他跨國軟件公司的產(chǎn)品抗衡。雖然歷來冠有各種名目的“五筆”軟件有幾十種之多，書店里事關五筆字型的圖書超過百種，但是，其中的核心內(nèi)容——漢字編碼，100%都是王永民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王永民挽救了漢字。如果沒有王永民，漢字將面對著一場生死劫難，而作為中國文化載體的漢字可能走向消亡。五筆字型的出現(xiàn)，甚至直接導致了“國家文字改革委員會”更名為“國家文字工作委員會”。王永民的五筆字型輸入法的問世和廣泛應用，使全世界華人在計算機面前可以揚眉吐氣、使國際人士更容易在電腦時代學會運用漢字。他為中國跨越數(shù)字鴻溝做出了巨大貢獻，因而國家郵政總局2003年發(fā)行了“當代畢昇——王永民”的紀念郵票，展示在安陽的“國家文學博物館”中。五筆字型則被譽為中國文化史上“其意義不亞于活字印刷術的發(fā)明”。

王永民，教授級高級工程師。1943年12月，出生于河南南召縣的一個貧農(nóng)家庭。小時候的王永民聰明好學，勤于動手，喜歡書法篆刻與詩詞，對漢字有很深的感情。中小學時代，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經(jīng)常代替老師上臺講課，輔導同學們學習。高中畢業(yè)時，他的六門功課，平均成績是99.75分。1962 年，他以南陽地區(qū)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考入當時中國招分最高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大學期間，他親聆華羅庚、嚴濟慈、錢學森等大師們授課兩年之久。

王永民說，報考大學時，他的第一、第二志愿都是中國科技大學。他在高中畢業(yè)典禮上就大聲疾呼過：“為什么我們的課本上印的都是外國人的大頭像？”說明他是有著一腔愛國之心的。當計算機時代到來，有人說“漢字行將滅亡”的時候，熱愛漢字的王永民，對于發(fā)明出漢字輸入法自覺有一份責任。他是一位真做學問、做真學問的探索者。他深知漢字輸入是一個涉及多種學科的全新課題，必須從基礎理論入手。1978年，他帶著幾個助手，開始把《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12000萬個漢字逐一分解，做成10多萬張卡片，從數(shù)以百萬計的統(tǒng)計記錄中，歸納出600多個字根。因為沒有計算機，全靠手工抄寫編揀。依照對海量數(shù)據(jù)的分析，在世界上第一個研制出《字根頻度表》，為字根在鍵盤上的分區(qū)劃位、排列組合，建立了“數(shù)學模型”。據(jù)此，他不斷地壓縮鍵位的數(shù)量，三年間從138鍵、90鍵、62鍵，直到1982年6月，壓縮到36鍵，可以對1萬字編碼，重碼只有70對。

1982年6月2日，王永民的科研生涯出現(xiàn)重大機遇。他向時任河南省副省長、省科委主任的羅干同志匯報了自己的方案，立即受到重視和支持。王永民先生激動萬分，流下熱淚，當即向羅干同志立下軍令狀 ：“一年為期，拿不出成果，我就跳進黃河永不出來！”

1983年春節(jié)前，王永民在保定華北終端廠王金梁的幫助下，完成了36鍵方案的上機試驗。原本是完全可以敲鑼打鼓向羅干副省長報喜，可此時王永民獲悉臺灣已經(jīng)有了26鍵的輸入方案！王永民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創(chuàng)造者，他七天七夜反復試驗，終于依靠新發(fā)明的“末筆字型識別碼”這個奇妙的設計，又把36鍵方案砍掉11個鍵，躍進為25鍵方案，在重碼沒有大量增加的情況下，完成了中國漢字輸入技術的“登頂一跳”：一套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漢字輸入方案，實現(xiàn)了上機成功！這就是只用標準鍵盤上的25個字母鍵，“一個鏍絲釘也不用動”，便可高效率“盲打”輸入漢字的五筆字型輸入法。

1983年8月28日，歷時5年，熬過1800多個日夜才研究成功的五筆字型，作為一項原創(chuàng)性重大成果，通過了河南省科委組織的鑒定。鑒定會邀請了國內(nèi)漢字信息界第一流的專家，觀看了每分鐘輸入100多個漢字的現(xiàn)場表演。《英華大字典》主編鄭易里先生，在會上激動地說：“從今天開始，漢字輸入無法與西文相比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9月27日，《光明日報》頭版頭條作了重點報道。五筆字型輸入法立刻在國內(nèi)外引起轟動。

五筆字型，一道創(chuàng)新之光，劃了一個時代。

1984年8月，王永民先生應邀來到聯(lián)合國總部，演示五筆字型輸入法。當場以每分鐘輸入生稿100多個漢字的速度令聯(lián)合國的官員們大為驚嘆。美國多家報刊，都以“舉世稱難，今迎刃而解”為題加以報道。1984年10月1日，王永民以“河南省國慶觀禮代表團團長”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門國慶觀禮臺。有專家說，將成千上萬漢字像英文那樣輕松快捷地“盲打”輸入計算機，是一個足可以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成就。

其實，王永民先生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位研究漢字輸入法這一科技頂尖級大難題的科學家、發(fā)明家。半個世紀以來，世界上為此傾其全力從事研究與奮斗的學者專家多達萬人，發(fā)表的研究報告試驗成果不計其數(shù)，申請專利的“漢字輸入法”就多達6401種！獲得專利的“漢字編碼”法就有1756件！可為什么40年下來，王永民發(fā)明的五筆字型輸入法能成為“萬碼奔騰”中的一枝獨秀，能夠成為“碼中之王”，最終摘取了皇冠上的璀璨寶石呢？秘笈何在？

這是多年來中外學術界非常感興趣的一個問題。當我問到這個問題時，王教授拿出一冊中國計算機界最具權威性的《計算機學報》（2005.5），我看到第870頁開始，有他的一篇2萬多字的論文——《計算機漢字鍵盤設計“三原理”》。翻開一看，哇，暈啦！全是數(shù)學公式和統(tǒng)計圖表。王教授有意給我上一堂漢字編碼科普課，他說：

漢字輸入，是一個涉及文字學、計算機科學、人機工程學、心理學、概率論等多種學科的交叉學科，決非單一的“漢字學”。要為數(shù)以萬計的漢字，依據(jù)字形設計一套科學實用的編碼方法，以便高效率又正確地輸入漢字，必須創(chuàng)造新的研究方法。考慮字根（部件）的組字頻度和實用頻度，首先優(yōu)選出200來個“組字字根”（“碼元”），然后，再運用以下“三原理”，實現(xiàn)最佳的鍵位組合。

第一、相容性原理：在只用25個按鍵的情況下，把200個字根分為多少不等的25個“家庭”，每一“家”對應一個鍵位。分組的困難在于：這些字根，誰跟誰能“和平共處”在同一個鍵上，打鍵時能夠“一致對外”不矛盾，使得重碼字最少，這就是“相容性原理”。這需要作千百萬次的“字根組合”試驗，才能從無數(shù)種組合中找出最佳組合。

第二、規(guī)律性原理：字根安排在鍵位上“各自有家”之后，要根據(jù)筆畫特征分區(qū)劃位，有規(guī)律性，便于記憶。然而，為了追求規(guī)律性，往往又要打亂原來初步實現(xiàn)的“相容性”，甚至推倒重來！這是一個更高更難的目標。

第三、協(xié)調(diào)性原理：是指在初步實現(xiàn)“相容性”與“規(guī)律性”的基礎上，要計算出“用這樣一個鍵盤”，按照“編碼規(guī)則”輸入“所有漢字”時，左右手每個手指的負荷量。這個負荷量，必須與各個手指的“靈活程度”相適配——“能干的”食指負擔要重些，而“無能的”小指的負擔要輕得多。這樣才能保證打字時“順手”不累，越打越快。如果嚴重不符合，那么就要重新調(diào)整各個鍵上的字根位置，讓字根搬家，這樣勢必又要部分打亂原先的“相容性”與“規(guī)律性”……

總之，非常難！這是一個數(shù)學難題！必須同時達到“三個目標”的最佳值。通常，為了實現(xiàn)“多目標的統(tǒng)一”，必須在積累大量數(shù)據(jù)之后，建立“三原理”的數(shù)學模型，用“逼近法”完成最佳鍵盤設計。這是一個“信息爆炸”式的試驗過程！決不是隨便擺擺弄弄就能成功的。王永民不愧是一位科普專家。

王永民接著說，不運用這樣復雜的數(shù)學的方法，是根本無法設計出五筆字型的鍵盤的。

至此，我不但大致明白了五筆字型為什么能夠成為“碼中之王”，也明白了幾千種“漢字輸入法”專利未能成功的原因。

王永民是一位職業(yè)發(fā)明家，在科技部、中國發(fā)明協(xié)會評選的首屆10位“當代發(fā)明家”中，他名列榜首。他有40多項發(fā)明，曾5次應邀赴聯(lián)合國講學，著述1000多萬字。

2006年，中宣部與全國總工會請他到10個省會城市作過“創(chuàng)新”報告會。他為什么會成功？那是因為他個人的奮斗精神、學識素養(yǎng)、創(chuàng)造能力與歷史機遇的完美結(jié)合。那是因為他能在科研的道路上善于獨辟蹊徑，以艱苦卓絕的理論探索和千萬次實驗之后，建立了完整的理論體系，確立了一整套規(guī)則和方法，在世界上率先突破了漢字輸入“必須采用專用鍵盤”的束縛，開創(chuàng)了漢字輸入可以直接用標準鍵盤，可以像西文一樣方便快捷“盲打”輸入的新紀元，避免了中國計算機產(chǎn)業(yè)（PC）的“畸形”！

沒有一個人會輕易成功。作為一名成功的發(fā)明家，他的成功甚至可以追溯至他多才多藝的父親以及他童年時代即開始積蓄的創(chuàng)造潛能和愛動手動腦的鉆研精神。小時候他喜歡鉆進父親的“車間”里，用父親的各種工具做“試驗”、進行各種各樣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中學時代，為了解決母親紡棉線慢的難題，用8個假期發(fā)明了“半自動紡紗錠”，其工作原理和復雜程度讓今天的機械專業(yè)權威人士看了都驚嘆不已。王永民說：“從家庭中，我培養(yǎng)出了兩種品質(zhì)：一是特別喜歡動手動腦，二是特別能吃苦。”今天，也許只有了解他鐵杵磨成針般如何從138鍵走到26鍵的艱難歷程、只有看看他幾十本幾百萬字的科研筆記，想象一下那一大堆擺弄了5年的12萬張“卡片之山”，我們才有可能深切地理解這一重大發(fā)明的來之不易。

1999年，中科院院長路甬祥院士，在其主編的《科學改變?nèi)祟惿畹?00個瞬間》的第285頁寫道：“1983年8月，南陽有一位名叫王永民的奇人發(fā)明了五筆字型，漢字輸入的難題得到了根本性的解決。”在該書中，王永民先生被譽為“把中國帶入信息時代的人”；2008年，在由國家發(fā)改委、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改革報等單位籌辦的“中國改革與發(fā)展高峰論壇暨評選活動”中，王永民先生眾望所歸，入選“中國改革開放30年·30人”功勛人物。

35年來，五筆字型已成為全世界使用人數(shù)最多的漢字“形碼”輸入技術。今天，當我們重新審視這一原創(chuàng)性重大發(fā)明，從中國文化科技史與文化自信的角度進行考察時，將可以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王永民這一發(fā)明的重大意義與歷史功績。

曾有人作過兩個重要假設：其一，如果沒有五筆字型，中國人的辦公桌上，每臺電腦都拖帶著一個笨重的“漢字鍵盤”，會是一種什么壯觀情景？其二，如果五筆字型是外國人的專利，我國的計算機產(chǎn)業(yè)將是一種什么局面？也許，理性地回答這兩個問題，是我們今天對發(fā)明出五筆字型的重大意義之所在。

自1978年開始研究“漢字問題”，已經(jīng)40年了。今天，他依然關心著漢字的傳承和應用。王永民說：

無數(shù)事實一再證明，以“提筆忘字、不會寫字、錯別字泛濫”為特征的“漢字危機”，是客觀存在的。相關部門雖然采取一些措施——提倡書寫漢字，聽寫漢字，甚至在中小學里增設書法課。但這樣做，最終能有效地解決當前的“漢字危機”嗎？答案是：不能！可以肯定，就算是把中小學生都培養(yǎng)成“書法家”，都會背新華字典，也不能從根本上克服當前日益嚴重的“漢字危機”。為什么呢？這是因為當前一切試圖克服“漢字危機”的“措施”，其實都沒能找到危機產(chǎn)生的根源，所以只能是治標不治本。

眾所周知，電腦是信息社會最重要的“工作平臺”。而在我國，當代青年人伸手打字，就是“拼音”，“輸入”與漢字的“字形”是兩張皮，虛擬相關，不相對應。就算你的字寫得再漂亮，“輸入”時又有何用？如此“以音代形”，久而久之，人們必然會淡忘漢字的“形”，必然是“不會寫字、提筆忘字”，必然走進“用拼音代替漢字”造成“漢字危機”的軌道上來！

漢字雖然有“形音義”三大屬性，但“形”才是王道，“形”才是文化之根！如果在中小學里教認字的同時，同時教教按照漢字的“字形”編碼的“形碼”呢？情況當然就大為改觀。

幾十年的實踐早已證明：用“形碼”打字的人，不但快捷準確，而且“碼來自于形”，“輸入”與字形基本一致，至少是相關聯(lián)，甚至打字就等同于寫字！怎么會“提筆忘字”呢？當然不會。所以，王永民認為，要徹底有效地克服“漢字危機”，就必須像上世紀90年代一樣，把科學實用的“形碼”輸入法納入到全國的中小學教育之中。至于說“形碼”難學，那完全是誤解，那是因為沒有教。

如今的王永民，作為中國科協(xié)委員、中國發(fā)明協(xié)會榮譽副會長，全國勞動模范，享受著國務院特殊津貼。他歷時40年發(fā)明并推廣到全世界的五筆字型，早已被世人親切地稱之為“王碼”，一則是姓王的發(fā)明的，二則這個碼早已是“碼中之王”。然而，他為挽救漢字，嘔心瀝血天才地創(chuàng)造的具有劃時代意義譽滿全球的五筆字型，并不曾給他帶來“對等的”名利和地位，甚至他至今沒有入選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學院兩院院士！這對他實在是大不公平。

王永民自有王者風范，他總是以“一介書生，半個農(nóng)民”自嘲，與世無爭，淡然處世，時時警示“一株草，一片葉，不要把自己當棵蔥，一切都是時代使然”。

不過，他注定是不會被人們遺忘的。去年10月24日，在工信部與中軟國際在西安舉辦的《全球程序員節(jié)》評選上，王永民實至名歸，在評出的全國10名“功勛程序員”中榮登榜首。

作為一個平凡的75歲老人，每月可領取河南省發(fā)給的4850元退休金，還有國務院津貼每年幾千元。他說，不抽煙，不喝酒，不穿名牌，足矣！足矣！他知足常樂，終日里依然很忙：讀書、寫書、散步、練書法、拉二胡，吃藥治病，時時搞些小發(fā)明，參加個什么活動，樂此不疲。安祥地過著平淡的、不被人關注的、略顯寂寥卻精神非常富有的生活。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向一個有著大智慧大胸懷的科學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