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宿命

沈東子

常聽人說現代社會不好玩，城市喧囂人情冷漠，夢想詩與遠方，有個小院劈柴喂馬。說實話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現代人生于城市死于城市，是一種宿命，社會發展到如今，不管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都是一種既成事實，河流已經改道了，已經不是從前的河流，還回得去嗎？北京的城樓幾乎拆光了，還蓋得回原先的樣子？哪怕蓋得回，蓋回的也只是樣子，內容是沒有了，不可能再有。

也有朋友在鄉間買下幾間房，守著幾壟地，覺得好歹也是田園情懷，其實自我安慰罷了，城市人哪能習慣真正的鄉村生活？

我們回不去了，只能在當下度過一生。我這樣說，并沒有傷感的意思，一點也不傷感，因為我不懷舊。舊有什么好懷的，尤其是近代中國的舊，除了野蠻就是愚昧。

民國時期尊重文化人，那時代受教育的人不多，能讀到高小算是有文化了，當然彼時的高小功底是很深厚的，我就聽有老先生說，如今的碩士也就當年高小的水平。民國太短暫了，三十幾年歷史，多數是戰亂和饑荒，只在沿海城市留下幾星現代文明的亮光，一百年過去，所有當年的西式花園洋房，今天依然是一座城市的風景。

那么現代人為什么懷念鄉村呢？其實不是覺得鄉村好，只是覺得城市郁悶，想逃離，有點撒嬌的意思，如同吃紅燒肉吃膩了，嚷嚷著要吃酸李子，真讓人天天吃酸李子，吃三天就會哭。

城市生活的單調，我少年時就有感受，走在上海的弄堂里，人多不用說，頭頂是晾曬的衣物，根本不用去韶山滴水洞，隨時有水滴從內衣內褲上滴下來?，F在當然好多了，家家戶戶有獨立的盥洗間，可人是很奇怪的動物，貧窮時有強烈的求生欲，找吃找穿四處奔波，富裕了反而容易傷懷，憂郁癥大量產生，求學的壓力，職場的憋屈，為情所困的姑娘小伙，連官員們都來湊熱鬧，不義之財的壓力沉甸甸的，壓得許多領導在天臺上搖搖欲墜。

于是我們想到遠方。其實這世界是互為遠方的，我在陽朔就見過失戀的德國小伙子，他癡迷于這里的山水，不想再回故鄉，而他的故鄉是我們的遠方，我是不是有一天會跑到萊茵河邊定居？不會，要去早去了，活到這個年紀，我知道什么叫宿命，豈止城市是我的宿命，國家也是。

有人說你不是經常說外國比中國好嗎，那么你滾呀，滾到你贊美的洋人的土地上去。這是很奇怪的邏輯，說哪兒好就滾哪兒去？我說九寨溝好就要滾去九寨溝？當年有人說蘇維埃好，也沒見誰滾到蘇聯去呀？喜歡什么就把自己的環境改變成什么，洋人喜歡種花，用花裝點世界，我為什么不可以學著種花？我們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國家收拾得文明優雅？我才不會滾呢，我會種花。在陽臺上種一盆玫瑰，是對芬芳的懷念。

（摘自“零度漂流”微信公眾號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