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歐佳

劉賀玉印及印文
2016年3月,“劉賀”玉印的公布,為南昌墎墩漢墓墓主身份的最終認定提供了依據。印面上構字規整、筆道利落的“劉賀”二字清晰無疑地告訴世人,鄱陽湖西面的這座漢代大墓就是劉賀——一位兩千多年前的悲情皇族最終的魂歸之所。
自發現之初,有關這枚玉印印鈕的議論就充斥著各大媒體和網站的版面。其最先被視為“螭鈕”“蟾鈕”,經初步清理后楊軍等先生認為是“鳳鈕”,隨后王仁湘先生指出應判為“鸮鈕”,再后來練春海先生又提出鸮已被漢人視作不詳,幾乎已被剔出日常生活,似不符合劉賀的遭遇及心境,以為或當是“鷹鈕”。
練先生還指出:從圖像志角度看,劉賀印的印鈕可以肯定不是鳳凰或朱雀造型,但它為禽鳥是毫無疑問的。該印鈕為禽鳥造型確實無需多言,但真的可以“從圖像志角度”肯定不屬于鳳凰或朱雀一類嗎?練先生沒有給出相關圖像證據。我以為恰恰是從圖像角度出發,劉賀玉印印鈕極有可能正是鳳鳥一類瑞禽的造型。雖然漢代人對鳳凰、鸞鳥、朱雀等神鳥有較為明確的區分,但或由于它們都是超現實神物,故而在實際圖案用例中當存在一定程度的自由性,難以找到十分嚴格的界限。又由于很多神鳥圖案并無榜題等加以標志,現今對一些神鳥或稱鳳凰,或謂朱雀,存在很大隨意性,學界對此也頗有爭議。為討論方便,本文不對所談及的鳳凰、鸞鳥、朱雀等神鳥圖案作具體區分,一般統稱“鳳鳥”或“鸞鳳類瑞鳥”。
首先,讓我們仔細審視一下劉賀玉印印鈕的整體造型。印鈕所雕禽鳥伏身回首,頸向一側后曲,喙彎勾,兩翅欲張,一高一低,雙爪微露,尾向一側前彎,背及雙翅陰刻鱗片狀羽毛。其雙目之后還以淺浮雕技法刻出一對尖端彎曲的“耳狀簇羽”,加之鳥首較大,難怪會被認為是“鴟鸮”。雄健的身姿、有力的勾喙又的確很有幾分“鷹”的樣子。不過這兩點似乎都忽略了這只鳥頭部的一處特征——在鳥的腦后、耳羽之間還延伸出一道羽冠,下垂拖延至覆斗形印背,并以兩個優美的“卷曲”收尾,其上還有纖細陰刻線。

劉賀玉印的各個角度

“劉賀”玉印印鈕禽鳥頭部特寫及線描圖
無論鸮還是鷹,其形象在先秦兩漢的藝術品中都有先例,但不管是自然狀態還是藝術表現,卻也都不具備這類修長且卷曲的羽飾,咸陽漢元帝渭陵建筑遺址出土的圓雕玉鷹即是典型代表。此外還有陜西西安三橋鎮漢墓出土組玉佩中的鷹形玉珩,鷹的雙翅及尾部已處理得較為夸張華麗,但頭部仍無長羽冠。此類長冠應是鸞鳳類瑞鳥的標志,再對比先秦兩漢時期其他鳳鳥圖像,更可看出印鈕與它們有諸多相似之處。

漢元帝渭陵建筑遺址出土圓雕玉鷹

陜西西安三橋鎮漢墓出土鷹形玉珩
頭部
曲喙、雙耳羽和長冠是劉賀玉印印鈕禽鳥頭部的顯著特征,這些似見于同墓出土的一件玉玦(韘形佩)。玦體左右分飾龍、虎,最上部為鳳鳥,三者形象雖已十分藝術化,但鳳鳥彎曲的喙、眼后的耳羽、長而蜷曲的羽冠仍一應俱全。西安北郊紅廟坡漢墓出土的鳳形玉觿,鳳鳥眼后耳羽更長,卷曲羽冠則從耳羽下伸出。與此相似的鳳鳥還見于江蘇揚州老虎墩漢墓出土“宜子孫”璧、江蘇寶應天平鎮戴墩漢墓出土玉玦、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漢代玉螭鳳紋玉玦等,是漢代玉器常見的裝飾圖案。

海昏侯墓出土韘形佩

陜西西安北郊紅廟坡漢墓出土鳳形玉觿

江蘇揚州老虎墩漢墓出土“宜子孫”璧
這類鳳鳥形象戰國已見,如河北易縣燕下都遺址老姆臺曾出土一件器形巨大、紋飾精美的透雕龍鳳紋銅鋪首,其銜環怪獸額上所立鳳鳥正與兩蛇纏繞揪斗,鳥頭以圓雕刻畫,正是具有勾喙、雙耳羽的形象,只是羽冠還不長;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出土彩繪木雕小座屏中銜蛇的鳳鳥也有鉤狀鳥喙及長羽冠,但耳羽還不甚明顯;江蘇漣水三里墩西漢墓所出銀鷹座帶蓋玉琮四足所飾之鳥,以往也被認為是鷹,但細看可發現四鳥雙足所踏應是彎曲的長尾羽,或也應屬鳳鳥。龍鳳紋銅鋪首、彩繪木雕小座屏中鳳鳥與蛇纏斗、玉鳳口銜蛇蟲(滿城中山靖王墓出土,該器中的鳳鳥頭部代表了先秦兩漢時期鸞鳳類瑞鳥的另一種造型,即沒有長羽冠,同時耳羽變長,形成近似羽冠的裝飾),大約表明先秦兩漢時期的鸞鳳類瑞鳥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鷹隼的形象,畢竟自然界中蛇雕等猛禽的確是捕食蛇蜥的好手,而“鳳鳥與龍蛇糾纏相斗”也一直是先秦——特別是楚地——裝飾圖案的流行主題。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什么這類鳳鳥形象頗有幾分猛禽的特點。

河北易縣燕下都遺址老姆臺透雕龍鳳紋銅鋪首

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出土彩繪木雕小座屏

海昏侯墓出土鎏金銅匕頭形馬珂

云南晉寧石寨山7號墓出土馬珂
此外,同是海昏侯墓出土的鎏金銅匕頭形馬珂上的鳳鳥,頭部耳羽已近似一雙尖耳,并具彎曲的長冠,與之基本相同的馬珂還見于云南晉寧石寨山7號墓。漢長安城遺址及西安北郊坑底寨村所出四神瓦當中的朱雀也有耳羽或小耳,并有羽冠。河北滿城竇綰墓出土的3件銅鳳鳥鈕、江蘇徐州獅子山楚王墓出土的鳳鳥形玉飾件等亦如是。
先秦兩漢乃至魏晉尚有一些描述鳳凰外形的文獻,如《山海經·南山經》云:“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韓詩外傳》載黃帝問天老:“鳳象何如?”天老言:“夫鳳之象,鴻前而麟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領而雞啄……”晉郭璞注《爾雅》亦稱鳳乃“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但似乎都未提及有勾喙、羽冠和耳羽或雙耳。在一些榜題明確為“鳳皇”的漢畫像中,鳳凰亦無勾喙、耳羽或雙耳,這似乎也是兩漢較為多見的鸞鳳類瑞鳥形象。
不過在商周青銅器、玉器紋飾中其實就已經出現具有勾喙、耳(耳羽)及長羽冠的鳳鳥紋,有可能屬劉賀舊藏的那件晚商至西周時期的青銅卣所飾鳳鳥紋即如是;殷商甲骨文“鳳”字也正是頭戴冠的鳥形。雖然這些紋飾或文字大都較為抽象,與漢代有勾喙、羽冠和耳羽或雙耳的鸞鳳類瑞鳥形象間的傳承流變的關系也仍有待考證。但無論如何,有耳羽或雙耳的鸞鳳類瑞鳥造型在先秦兩漢時與無耳的瑞鳥形象并行于世當確鑿無疑。
學界對一些鳳鳥紋為何具有耳或耳羽的現象似鮮有討論,本文主題雖不在此,但仍想提出一些猜想:在自然界中,一些野生的雞形目鳥類,如環頸雉雄鳥、各種馬雞等確實生有耳羽,幾種角雉的雄鳥在求偶時頭上的肉角也會十分突出,故而以我國原生雞形目鳥類為原型的鳳鳥在造型上吸收這一特征當不足為怪。另就商周青銅器紋飾而言,鳳鳥紋出現于晚商而盛于西周,此前青銅器上則以獸紋為主,鳳鳥紋加入耳或耳羽或有可能受其影響。漢代有耳羽或小耳的鳳鳥似乎仍多與龍、虎、辟邪等瑞獸同出,《淮南子·天文訓》亦稱:“南方,火也,……其獸朱鳥……”又或由于多和獸類組合而被同化,故延續了耳羽或雙耳的模式。而漢代緯書《論語讖》謂“鳳有六象九苞。……九苞者,一曰口苞命,二曰心合度,三曰耳聰達,四曰舌詘伸,五曰色光彩,六曰冠矩朱,七曰距銳鉤,八曰音激揚,九曰腹文戶。”綜合多種動物而來的鳳凰形象亦有可能仍延續耳羽或雙耳以應“耳聰達”之像。

海昏侯墓出土杏葉形銅馬珂
尾羽
通常而言,修長華麗的尾羽是鸞鳳類瑞鳥的標志,其形象也可追溯至甲骨文及商周青銅器紋飾,戰國至兩漢的鸞鳳類瑞鳥也大多尾長如飄帶或具眼斑,除前文所舉諸例外,還可以在畫像石、畫像磚、墓室壁畫、漆器、帛畫、織物等多種藝術載體上找到這類形象。看到劉賀玉印印鈕之禽并未擁有修長華麗的飾羽時,的確很容易將其排除在鸞鳳類瑞鳥之外。
雖然相較之下屬“短尾”,但細看印鈕禽鳥尾部乃先貼于覆斗形印背后斜向下而又上曲,尚有一定長度,并沒有想象中的短。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飾中就已經有短尾鳳鳥紋;馬山楚墓所出彩繪木雕小座屏中的鳳鳥尾羽也不算長;兩漢時,鳳鳥則同樣會以“短尾”示人,如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帛書《天文氣象雜占》中“大風”占文的配圖正是一只高腳曲頸而短尾的鳥,研究者認為“‘風’‘鳳’本系一字分化,占文意為云氣如鳳鳥形則將有大風。”
劉賀墓中還出土有一種杏葉形銅馬珂,其上所飾鳳鳥和匕頭形馬珂上的鳳鳥近似,但尾羽要短得多,略近扇形,且不具眼斑。漢代各類“鳳鳥立龜(或盤龍)”造型的器物也很能說明問題,如西安北郊范南村西漢早期墓出土4件造型基本相同的陶器座,立于龜背上的鳳鳥挺胸昂首,腦后長冠貼后頸而下,短尾則與龜背相連;滿城漢墓出土銅朱雀燈,鳳鳥足踏盤龍,雙翅微張,尾羽造型雖較復雜,但仍不長;山東日照海曲漢墓出土一件銅燈,燈座為龜,背馱鳳鳥,鳳鳥長腿曲頸,仰首展翅,喙如彎鉤,眼后有小耳,腦后具下垂長冠,而尾羽仍相對較短。安徽天長西漢中期墓出土銅燈與之造型基本一致。
《韓詩外傳》《爾雅》郭注等僅言鳳尾像“魚尾”,兩漢似也無鳳鳥必須是長尾的規定。因而更可能的情況是,由于各類器物的大小形狀、用途性質、裝飾風格差異巨大,故所飾鸞鳳類瑞鳥呈現多種變化以適應不同需求,由漢代鳳鳥形鎮可見一斑。為防牽羈衣物,漢代動物鎮多取蟠伏姿態,鳳形鎮亦不例外,而為適應造型,鳳鳥亦多回首短尾。江蘇高郵神居山二號西漢墓所出錯銀鳳鳥銅鎮即作鳳鳥蹲伏狀,鳳頸后彎,首搭于背,短尾散開。海昏侯墓出土的一種“雁形鎮”也應是鳳鎮,但尾羽更短,造型也更顯簡約。陜西西安張家堡漢墓出土的鎏金錯銀朱雀鎮同為瑞鳥匍臥狀,雖長頸回首,雙翼揚起,但散狀尾羽仍短而有力。
還需提到的例證是出自陜西漢中南鄭縣龍崗寺漢墓的一件圓雕鳥形玉飾,此器玲瓏小巧,鳥頭圓,喙勾,回首而臥,腹下有槽孔,當用以安裝劍筒和固定劍莖,故定名為“鷹形玉劍首”。但細看該鳥眼后即以淺浮雕和陰刻線刻畫羽飾,腦后似也有長冠沿后頸垂下,基本符合鸞鳳類瑞鳥特點,后頸側還有彎鉤狀羽飾。滿城漢墓所出橢圓形銅套杯上回首銜尾的鳳鳥形鎏金杯耳與之相似,為適應劍首形狀,其尾部也被處理得較短,且呈下彎弧形,雙足亦短而前曲以適應造型需求。這件器物或當名為“瑞鳥形玉劍首”,其外形特征、雕刻手法等皆與劉賀玉印印鈕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江蘇高郵神居山二號西漢墓出土錯銀鳳鳥銅鎮

陜西西安張家堡漢墓出土鎏金錯銀朱雀鎮
劉賀玉印是漢代典型的“方寸之印”,其圓雕印鈕也與以往常見漢代貴族佩印的龜、蛇、龍、羊、螭虎、橐駝等動物鈕一樣,動物身體各部件不可過高、過細、過薄,以求整體造型的緊湊且沉穩敦實。這或許是體態較為輕盈多姿的鳥類很少被作為漢印印鈕題材的原因之一。除劉賀玉印外,較具代表性的禽鳥鈕漢印當屬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緁妤妾娋”玉印,此印起先一直被認為是鳳鈕,后定為鳧鈕,大體造型也是低伏的狀態。由此推知,劉賀玉印的設計者當同樣放棄了鸞鳳類瑞鳥的優雅高挑,而為之選擇伏趴姿態,前額亦不突起,雖雙翅欲張,但飛羽仍與身軀相連。同時舍棄的還有經典的“S”形長頸和修長尾飾羽,縮短了的頸部和尾部并處理為側彎姿態,喙的一側還與翅相連。一雙耳羽和腦后長冠也選擇與龍崗寺漢墓玉劍首類似的處理方式,使之緊貼頭頸部以適應造型需要。這些巧妙安排既恰到好處地表現出瑞鳥回首張翼的動態之美,又基本保持了整體結構的飽滿雄健,可謂匠心獨運。

陜西南鄭縣龍崗寺漢墓出土圓雕鳥形玉飾
有關印鈕寓意的問題,前人論述往往離不開劉賀的身世,特別是他入朝為帝不久即被廢除,又不斷遭受監視猜忌,后郁郁而終的不幸經歷和心理變化等。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劉賀玉印為私印,出土于墓主遺骸腰部,更可能是墓主的日常佩印,且現今也似乎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表明玉印的具體制作時間。換言之,這枚玉印可能制作于劉賀人生的任何時間段,既可能是被廢后,也可能是入朝前,甚至可能是他27天的皇帝生涯中,所以用其人生中某一段經歷或心態去解讀印鈕寓意似乎皆不合適。若該印真是作于劉賀被封海昏侯之后,卻又有何證據表明海昏侯劉賀就一定會通過印鈕來表達其內心所想和處世態度呢?
再退一步,就算印鈕真的寄托了某些思想內涵,又何以證明一定會與鴟鸮或鷹隼有關?有報道稱:“學術界普遍認為,以當時公認的兇鳥(鴟鸮)作為個人私印的印鈕,無論如何都是非常反常的。”練春海先生雖認為其或乃“鷹鈕”,但也承認“印鈕形象應該是吉祥的符號或者具有美好的象征意義”。而鳳凰位列四靈,鸞鳥、朱雀等也皆為祥瑞,同時尚有升仙祈福等寓意,故而成為漢代各類器物、繪畫等習見題材。可以說,鸞鳳類瑞鳥或許是漢代最為常用的祥瑞符號之一,作為不受官儀等禮制限制的私印印鈕,選擇以此類祥瑞作為主題應更顯順理成章。《宋書·符瑞下》云:“晉愍帝建武元年三月己酉,丹陽江寧民虞由墾土,得白麒麟璽一紐,文曰:‘長壽萬年’。獻晉王。”若此璽確為古璽,則印鈕同為祥瑞且常與鳳凰并舉的麒麟當可為旁證。不過由于缺乏直接文獻證據,這些都僅是猜測,但與其從所謂思想內涵上解讀,倒不如回歸印鈕造型本身討論恐怕更為現實。
漢代鸞鳳祥瑞盛行于世,有關此類鳳鳥的形象亦層出不窮,受造型源流、圖案設計、藝術處理等因素影響,各處鸞鳳類瑞鳥樣式多有差異,尤其耳羽之有無、羽冠之造型、尾羽之形態,更是千變萬化,不勝枚舉。通過以上論證可以說明漢代確有一類喙如彎鉤、有雙耳翎及長冠且尾羽較短的鸞鳳類瑞鳥圖案模式存在,海昏侯墓出土劉賀玉印印鈕亦當是此類形象。然因此時鳳凰、鸞鳥、朱雀等神鳥圖案并無涇渭分明的界限,除有榜題或特殊位置等條件存在可作區分外,更多時候單看圖案本身幾乎難以分辨,故或不必苛責印鈕具體究竟是何種瑞禽,而可混言之稱為“瑞鳥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