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 劉學堂

察吾呼溝是新疆天山南麓的一條山間小溝,位于和靜縣境內,東北距縣城約30公里。河溝水流的季節性很強,只有到了夏季山洪暴發時,才有水由山上傾泄而下,但水流一般只能維持幾個小時。
“察吾呼”是蒙古語,為“蜿蜒崎嶇,極難走通”的意思。穿行過察吾呼溝的人對此都有切身體驗。自溝的東口入溝,溝谷時寬時窄,迂回曲折。有些地段尤其狹窄,兩側山壁陡峭,直插云端,抬頭僅見一線天。出溝西口地勢豁然開闊——風光綺麗的巴音布魯克草原就在眼前,這是一處遠近有名的高原草場,是當地牧民的夏季牧場。草場中央的天鵝湖早已聞名遐爾,湖區天穹高遠,空氣清新,景色宜人。出溝東口向東南,是蒼?;臎龅牡[石戈壁漫灘,景觀截然不同。這里除偶爾有幾只黃羊出沒或者獵人、打柴人經過外,一年四季空曠寂寥。這條荒漠帶東南鄰焉耆綠洲,綠洲上阡陌相連,村舍相望,生機盎然。
荒漠帶與綠洲交界的地方,幾十年前荊棘叢生,野獸出沒,是當地游牧者的“冬窩子”。后來陸續從外地遷來維吾爾族以及來自四川、甘肅、河南的漢族,他們燒荒墾田,辛勤勞作,幾年光景,就把這里變成了一個小的自然村,行政區劃為和靜縣哈爾莫敦鄉四大隊二小隊,人們習慣稱之為“二隊”。本來察吾呼溝與天山山脈中其他數不清的千千萬萬條小的溝壑一樣,人跡罕至,并不引人注意。但從1983年發現了數處大規模的古代墓群開始,察吾呼溝在國內外眾多關注新疆考古的學者中間,幾乎無人不曉了。
從1983年察吾呼溝墓群發現至今已有35個年頭,1988年8月,我與水濤一起,陪鄒衡先生考察察吾呼溝,我背著鄒先生汲過冰冷的小河,鄒先生登上墓地旁的半山腰,俯瞰察吾呼溝四號墓地,被墓地的壯觀震撼,并發出感慨的情景,猶如昨天。1999年,《新疆察吾呼——大型氏族墓地發掘報告》出版了。2001年4月18日,《中國文物報》刊載了鄒衡先生《考古學的新進展——評介〈新疆察吾呼大型氏族墓地發掘報告〉》,他說:“新疆的考古工作本來開始很早,但由于該省區過于廣闊,且山多而高,盆地又都是戈壁和荒漠,條件遠不如內地方便,很不利于考古工作的快速開展,使得很多重要的學術問題長期以來無法順利地解決。這本報告是新疆第一本大型墓地綜合發掘報告,涉及面廣,報道的材料比較豐富,提出的結論基本可靠,且有詳細的圖表一一予以證實,稍有不實之處,一律不作硬性結論,都僅作為問題提出,留待學術界討論。這種客觀的科學態度,正是考古學界要大力提倡的。這本報告的出版,不僅對新疆考古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樣板,對新疆考古將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即使對全國考古界來說,也是一大新進展,值得大家認真學習的?!?005年鄒先生駕鶴,如今也過去十多年了。每當翻開這本考古報告,不由得讓我想起察吾呼溝墓地發掘時那些難忘的日子。

察吾呼溝墓群位置示意
1983年的秋天,新疆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派出由呂恩國、尼加提同志組成的調查組,在天山南麓一線進行考古調查。8月29日,調查組在和靜縣得到了該縣文化館董英平館長提供的一條重要線索——在縣城之西約三十公里天山腳下的一個臺地上,發現有密密麻麻的石頭圈,打獵的、打柴的人常在那里撿到陶片和碎骨頭。這件事在老鄉當中傳播得很快,并被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在戈壁土路上顛簸了數小時之后,調查組的吉普車終于被引到了那片臺地前。該臺地由西北向東南傾斜,東側已被察吾呼溝水沖斷,形成了數米高的斷崖,斷崖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懸嵌著的陶器和人骨,河床底碎陶片之類遺物也隨處可見。臺地上果然是石圈一個挨著一個,像是精心布置的石圈陣?!班溃『么蟮囊黄沟?!”在新疆考古數年、已有豐富田野經驗的呂恩國頗有把握地作出判斷。調查組隨即又對周圍地區進行了調查,又發現了一處古代墓地。這些墓地后來分別被編為一號和三號墓地。一號墓地位于一處孤立的臺地上,中間有兩條很淺的水沖溝。墓被埋在沖溝之間很寬敞的土梁上。由于墓地東側被察吾呼溝水沖切成斷崖,許多墓葬已遭破壞,墓地已不完整。即使這樣,現存墓葬仍有670多座??梢娔沟匾幠V?。三號墓地位于一號墓地以西數公里處,在戈壁灘和綠洲的交接地帶,墓葬分布于緩丘狀臺地上,地表有土、石結構的不高的封土堆。
察吾呼溝墓群的發現引起了新疆考古所領導的高度重視,同年10月,迅速派出考古人員,對一號墓地進行試掘,由此揭開了察吾呼溝墓群發掘的序幕。年底,正在巴音布魯克草原地區進行考古調查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新疆工作隊進駐,察吾呼溝墓群大規模的科學發掘工作正式開始。
1983年底至198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新疆隊在察吾呼溝一號墓地發掘墓葬100座,主要集中在一號墓地北部,對墓地南部的墓做有選擇的零星發掘。在發掘過程中,他們又在一號墓地東邊戈壁礫石灘上新發現一處墓地。地表有醒目的石堆標志,墓葬分布較為分散,除墓地中心墓葬略顯集中外,墓地外圍墓葬間距數米至幾十米,遠看像點綴在戈壁漫灘上的褐色饅頭。這一墓地之后被編為二號墓地。除一號墓地外,新疆隊還在二號和三號墓地各發掘墓葬數十座。經過數月的發掘,出土了大量陶、銅、石、木、骨器,新疆隊的文物庫房中第一次擺滿了文物。這次發掘收獲之大,是長期從事新疆地區考古的學者們所未預料到的。出土文物的特征明顯,特別是陶器中最常見的在器口一側修出流嘴的“帶流器”,有大有小,用途不一,自成體系,在中外考古中前所未見。而且,陶器中還有大量的奇特的彩陶。新疆隊很快公布了發掘簡報,在簡報和相關研究文章中第一次提出了察吾呼溝文化的概念,對這一文化所具特征進行了歸納,認為“這個文化是新疆地區第一次也是第一個經過大規模的科學發掘而又根據考古學文化定名原則正式命名的一種年代比較準確、特征比較明顯、概念比較明確的考古學文化?!?/p>

察吾呼溝一號墓地發掘前情況

察吾呼溝墓地出土器物
1986年,新疆考古所決定繼續開展察吾呼溝墓群的發掘工作,正式組織和靜察吾呼溝野外考古隊,此后,這支考古隊被稱為“和靜隊”。和靜隊以王明哲為領隊,呂恩國為執行領隊,骨干成員主要有周金玲、王衛華。那時是我從吉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到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第二年,趕上和靜隊成立,有幸成為該隊的一員。
和靜隊一開始的發掘主要集中在一號墓地,1986年發掘了100座墓葬,同時還在二號墓地發掘20多座墓葬。
考古的目的就是通過對古代人類遺存的發掘、研究去探索遙遠神秘的古代世界。每一次新的發現,都為我們點燃了認知古代世界的一點星光。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在1986年下半年的一天,當時我們正專心地進行一、二號墓地的發掘,維吾爾族民工庫娃興奮地來報告,說他進山打獵時在察吾呼溝口發現了很多石頭圈,還有石堆……長期隨考古隊發掘的民工,大多都潛移默化地知道什么是古代墓葬,什么是文物。庫娃的報告肯定有價值,我們一點都不懷疑,但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一發現帶來的成果,日后竟成為推動察吾呼溝墓葬研究走向新臺階的里程碑。這片新的墓地位于察吾呼溝口一側與天山山脈相連的山前臺地上,臺地上石圈密布,井然有序,更重要的是墓地保存完整。
我們把這一墓地編號為四號墓地,共有墓葬270座左右。墓地西北端赫然矗立著三座呈“品”字形排列的石堆,石堆頂端有一米見方的小平臺,平臺上及平臺四周散置著一些紅、黃、黑、白四種不同顏色的石頭。石頭應該是從遠處于河床里有意挑出來的,擺放在這里肯定有其特殊的用意。我們初步判斷這三座石堆是古人進行祭祀活動的祭壇,比這結構簡單的祭壇在北側山腰下部還有數座。
1986年秋天,和靜隊開始正式發掘四號墓地,當年發掘墓葬40多座。1987年前后兩次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們對墓地進行了 “大揭蓋”式的全面揭露。這一年發掘墓葬248座,基本上獲取了墓地的全部材料。
察吾呼溝四號墓地的發現和發掘對察吾呼溝文化,甚至可以說對整個新疆地區史前考古都具有特殊意義。后來通過資料的深入整理研究表明,墓地有墓區、祭壇區和專門用來進行集體祭祀活動的祭祀活動區。墓葬由臺地的東南向西北由早到晚依次埋葬。因所埋的時間階段不同形成不同時期的墓區。不同時期的墓葬,一般不會交叉埋葬。葬者頭向基本朝著祭壇。像察吾呼溝四號墓地這樣,未受到后世任何破壞,保存完整,墓地布局結構嚴謹,同時又經過了全面的科學考古發掘的墓葬,在新疆以往的考古中絕無僅有。它不僅為天山南麓一線考古文化譜系的研究找到了一個重要支點,而且為通過墓地研究當時的社會制度提供了一組完整、科學的資料。

開始發掘察吾呼溝四號墓地

作者在察吾呼溝四號墓地繪圖
1988年秋冬之交,和靜隊又回過頭來對一、二號墓地有選擇地做了補充發掘,以求更全面地了解墓地情況,另外還局部發掘了三號墓地。每處墓地發掘墓葬數十座。
1989年下半年,我們又一次根據民工提供的線索,在察吾呼溝內發現了一處新墓地。墓地位于由溝口進入山谷數公里處的溝南岸,有墓葬100多座。我們做了局部發掘,通過發掘證明,這是察吾呼溝附近數處墓群中相對時代最早的墓地。我們將其編號為五號墓地。這是一次重要的發現,為察吾呼溝文化淵源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線索。
1988、1989兩年,我們在對察吾呼溝附近幾處墓地組織發掘的同時,還對以察吾呼溝為中心的周圍一帶的遺存進行了細致的考古調查。查明附近共有四條穿越天山的山谷,察吾呼溝以東數公里處最大的山谷叫哈布齊罕溝,溝內又有分支,可通巴音布魯克草原和天山南麓。南疆鐵路穿溝而行。溝內外墓群有多處,溝口處有頗為壯觀的“城堡”式建筑。
哈哈仁溝南岸一線順溝有長達數公里的聚落遺址。這一遺址的地表是大小不一、略呈圓形的石圈。有的石圈留有“門”,圈內有灰燼層。我們在遺址內采集到紡輪、石鐮、夾砂紅陶片。分析認為,這是一處時代與察吾呼文化相當的大型居址群。哈哈仁溝四季有水,流水潺潺,清澈見底。當時人們沿溝居住,他們圍著一個大的廣場搭筑帳幕。這些帳幕的形式和今天在當地常見的蒙古人住的帳幕差不多,帳幕底周圍用土石堆壓。帳幕遷走后,地表只留下數以千計的密集的石圈。延綿不斷的石圈歷經數千年風雨后,默默向人們昭示著這里已失去的喧囂。
在新疆地區南北兩疆的山麓地帶,在戈壁和綠洲的交接處,古代墓葬群星羅棋布,但很少發現有古代遺址。而在對古代人類文化進行全面認識和研究上,遺址有著墓葬無法取代的地位和價值。在新疆史前考古中多墓葬而少遺址,一直是困擾從事新疆史前考古學者們的一個大問題。察吾呼溝大型聚落群不僅是全面認識和研究察吾呼溝文化的最重要發現,也對認識新疆史前遺址形態有著重要的啟示。
從1983年察吾呼溝墓群發現起,短短數年之內,考古工作者在當地民工的幫助下,在以察吾呼溝為中心的周圍幾十公里的范圍內,陸續發現時代基本相同的古代墓地已達數十處。正式編號的有約10處,墓葬總數達四五千座,包括前面提到的大型聚落遺址和其他形式的古代建筑。今天看來這些人跡罕至、荒涼寂寞的山前戈壁峽谷,在距今3000年前后竟然是一個擁有眾多人口,擁有相同文化的古代人類群落的中心駐地。他們組成大小不等的集團,居住在不同的山口和山谷中。不同集團內又分為更小的某種團體,每一團體依各自的組織制度,在一個公共墓地分區埋葬。他們以山前溝河為生存的依托,過著農牧并重的生活。夏天他們趕著成群的牛羊穿越崎嶇的峽谷,到水草豐美的地方放牧(如巴音布魯克草原,今天蒙古牧民仍如此,那里是難得的天然牧場)。同時也可以在綠洲地帶從事些簡單的園圃農業。

察吾呼溝墓地發掘現場民工學習繪圖

隨葬品
如果把察吾呼溝墓群的發掘和內地一些大河沖積平原上進行的考古發掘相比,兩者存在很大不同,也最能反映出新疆地區考古工作的特征。
內地大河沖積平原上一處遺址常常有不同時期前后疊壓的遺存或堆積形式,考古發掘的程序一般是先布探方,每個探方分層發掘,依土質土色劃分遺址單位,最后回填,發掘工作宣告結束。但察吾呼溝墓地的墓葬直接挖在生土中,幾千年來,地表形態未發生大變化,還完好保有墓葬地表的石圈(石圍)標志,石圈內有一層很薄的風積層,去掉風積層,就顯出了墓口,由墓口向下幾十厘米深,是用礫石壘砌成的地下墓室。墓室多呈袋狀,墓室口用片石、板石和圓木等封口。有的墓室口封得很嚴,啟開墓口蓋石或蓋木,便可見陳放在墓室底的骨架和隨葬品,但大多數墓的墓口封蓋得并不那么嚴實,墓室內便有半室或滿室填土。所以這里的考古發掘不用布方,也基本不用依土質土色辨認和劃分遺跡單位。只要順石圈依次發掘就行了。
發掘工作除不停地運土、搬石頭外,就是繪制墓葬結構的實測圖以及墓內骨架、隨葬品、葬具的平剖面圖,人骨架的發掘清理占發掘工作量的80%以上。察吾呼溝墓地大多數墓葬葬俗和葬式情況復雜且罕見,多合葬墓,個體由雙人到幾十人不等。許多墓葬內骨架層層疊疊壓在一起。既有一次葬,也有二次葬,一次葬者多仰身下肢上屈,由于年代久遠,原來上屈的雙腿左右不同程度、不同方向倒落,上肢或直或屈,自由放置。另外還有側身屈肢葬、俯身屈肢葬(跪趴狀)和蹲坐式葬等。也有許多二次遷葬的個體。遷葬的骨架或多或少,參差不齊,或散置于墓室或成堆地放在一起。骨架的清理是整個發掘過程中最關鍵的一道工作,略有疏忽,就會出現張冠李戴的情況,以至于整個墓葬就會挖亂、挖錯,本來有序安葬的合葬墓,就成了一堆毫無秩序的亂骨。為了把一個墓內究竟有多少個體,每具個體的葬俗、葬式情況弄清楚,以保證發掘的科學性,一進入工地,考古工作者就蹲到墓坑內,認真研究、分辨堆壓在一起的骨架之間的關系、每一個骨骼的歸屬,要不斷變換蹲的姿勢。有時一座墓要這樣蹲上一兩天,才能弄清楚墓內人骨情況。在工地,大家常把考古發掘直呼為“去蹲墓坑”。一座墓中骨架基本清楚了,隊員們也往往弄得一身土,有的墓中人骨上還保存有干化的肉質層,墓室內常常彌漫著刺鼻的臭味。發掘初始階段,每天從工地回來都感到腰酸腿痛。幾個月過去了,我們都練出了過硬的“蹲功”。
為了準確、清晰地表現合葬墓內骨架的情況,一座墓內的骨架常常要繪數張、最多的有十多張平剖面圖。最初,我們進行得很慢,準確測圖的速度是制約墓地發掘進程的關鍵,為此,專門從庫爾勒市請了2位自學美術的女學生,由于有一定的專業基礎,她們很快適應了考古野外工作。這一季度她們每人都畫過數以百計的各種姿勢的人骨架。她們說,這對掌握各種姿勢的活體人架比例有很大幫助。后來兩人都考入了新疆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