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趙炳恩
山西大同窯是遼金王朝西京窯址,沒有經過正式考古發掘,其性質一直眾說紛紜。在近年采集的一批大同窯標本中,作者發現一件刻“留衙公用缾”銘的雞腿瓶,應是遼西京留守司衙的公用酒瓶,證明大同窯應為遼西京的官窯。
遼金時期西京大同窯(又稱青磁窯)創燒于遼代晚期,盛于金代,是晉北名窯,剔劃花是其代表性的制瓷技術。窯址位于今大同市西郊青磁窯村,它沒有顯赫的聲名,沒有進行過考古試掘,只是靜靜地沉睡在云岡旅游專線北側的山坡上。不少陶瓷學者曾進行過窯址調查,發表過一些不盡相同的觀點,但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大同窯也就擺脫不了明珠蒙塵的處境。其實它創造過輝煌,其燒造成就足以填補遼金時期陶瓷史上的某些空白。
2008年,當地村民在窯址范圍內挖坑植樹時發現了一批殘瓷片。這些標本幾乎涵蓋了各種品類,反映了大同窯的基本燒造面貌。
大同窯的器物以黑釉為主,其中剔劃花者代表了大同窯的最高工藝水平。凹凸弦紋雞腿瓶為大件中的大宗產品,大腹小口瓶產量也較多,瓷塑娛樂品屬于小件,但單體總量在各品種中可占首位,這種現象為山西諸窯所僅見。

在金代徐龜墓壁畫《宴飲圖》中可見兩個雞腿瓶

“留衙公用缾”銘雞腿瓶
遼五京制度 遼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寧城)、東京遼陽府(今遼寧朝陽)、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的總稱。約相當于今天省級行政機構的省會,因遼帝四時巡行,有四時捺缽制度,故國都并不固定。
各式瓶
雞腿瓶肩部留有澀圈,隱圈足內施釉。大同金代徐龜墓壁畫《宴飲圖》中有插置于帶孔的木幾中的帶蓋雞腿瓶畫面。剔花者較少,有較多刻“留衙”、“衙”字的殘片。有的底心有油滴斑。配蓋只發現2塊。“□統元年”銘雞腿瓶為僅見的紀年標本,“□”應為乾,“乾統元年(1101)”為遼末帝耶律延禧的年號,25年后遼亡。

黑釉剔劃花瓷器殘片

黑釉刻花罐
大腹小口瓶大同市夏家溝遺址出土的兩件大腹小口瓶是國內博物館僅存的兩件大同窯燒制的完整器。所見大同窯大腹小口瓶標本幾乎都帶有剔劃花裝飾,可見屬于特殊產品。此類瓶形體碩大,造型與紋飾雄渾氣派,黑釉厚潤,黑白得當,紋樣風格變化多,在大同窯器物中占比例高。
膏油瓶葉喆民先生在山西懷仁窯址發現過這種瓶,稱其為“黑釉瓶類多套口”,“狀似瓶塞而中空,嵌入瓶口,此種作法在山西其他窯址也有所見,而與河北、河南地方窯所見制品有所區別”。但沒能講清該瓶的準確名稱,其實它叫膏油瓶,過去給大轱轆車膏油所用。胎厚,體較矮,飾瓦溝弦紋便于捆綁提攜,麻籽油和棉籽油濃稠,“狀似瓶塞而中空”的口部阻止了油液因搖晃而向外溢出。膏油時只能搖晃才能從“中空”的口倒出油,且能控制油量。“中空”的長管一般懸在口內長6厘米。科學巧妙的結構反映了窯工的智慧,膏油瓶為雁北地區特色,雁北各窯都有燒制。
各式罐
骨灰罐殘片較多,多施黑釉,茶葉末釉少,口沿刮釉、不刮釉都有,造型飽滿,腹部圓鼓,但不帶系,為盛殮骨灰的葬具。契丹有火化習俗,“死者不得作冢墓,以馬駕車送入大山,置樹上,亦無服紀”,三年后“收其骨而焚之”。早期用塔式罐、圓形陶甕、小木匣棺、石棺,遼中晚期以后始用瓷罐。遼西京一帶火化之風盛行,宋仁宗年間韓琦鎮并州時提倡改火葬為土葬,可見火葬范圍之廣泛。雁北各窯都大量燒制骨灰罐。
銘文罐胎薄釉細,殘留刻字“靜候安吉”“屆別”“不宣”“小姐子”銘,刻銘字體有功力,決非一般窯工所能為之。文字內容與骨灰罐所用佛教咒語有別,應為吉祥陳設用瓷。
器座?供器?
對于此種器物的定名,多年來學界都爭議不休,造型和裝飾特征如下:低矮扁圓,一般高6厘米,口徑13~23厘米,胎厚體重,內外施釉,大多口沿刮釉,有六角和八角者,弧腹或斜直腹成梯形,外貼花,刻豎棱或飾弦紋。雁北地區窯場都有燒制,晉南也有發現。大同古城工地遺址甚多,有的內壁失光并殘留磨損后的半截氣泡。李知宴調查山西渾源窯后稱之為“圓型厚而淺”的器座;馮小琦稱大同窯出土的為多角供器,稱榆次窯、介休窯和盂縣窯的為供器和器座;水既生稱為支鍋瓦;郭學雷稱為研磨器;河津窯出土的被稱為軸頂碗;內蒙古集寧路聚落遺址出土有同類物,有學者稱為乳缽;有人叫墊具,也有圖錄上說是硯、洗等。
我認為將其稱為佛前供案上盛放果品、食品等供品的供器或供具較為妥貼,理由如下:
首先,大型寺廟一帶出土的殘器最多,我集藏的窯址標本、工地出土的標本和曾過目的殘片過百,都具有前文所述特征,超重、超厚、超大,極盡裝飾,應為時人心目中的上等器物。大同遼金元時期稱西京凡240年,為北方佛教重鎮,忽必烈時僅一次佛教活動就從全國來了4萬信徒。寺廟需要大量供器、供具,為防損壞丟失,所以都無一例外的厚重。其次,遼金元時期戰爭頻繁,寺廟被毀后居民將其據為已有,器物用途多樣,也就出現了內壁磨損的情況。再次,香爐、燭臺、凈水杯、螺傘等都稱為供器,盛放供品的器皿如供盤、供碗,稱供具更為準確。

供器

瓷枕
瓷枕
瓷枕印有頭戴瓜皮帽、著樹葉衣、背負弓箭、手架海冬青的獵人,印紋圖案應是“放弋為樂”活動的生動寫照,代表了契丹人娛樂文化的特色。史稱遼帝春季捺缽時率群臣捕鵝射雁,“皇帝每至,侍御皆服墨綠色衣,各備連錘一柄,鷹食一器,刺鵝錐一枚,于濼周圍相去各五七步排立。皇帝冠巾,衣時服,系玉束帶,于上風望之。有鵝處舉旗,探騎馳報,遠泊鳴鼓。鵝驚騰起,左右圍騎舉幟麾之。五坊進海東青鶻,拜受皇帝放之。鶻擒鵝附地,勢力不加,排立近者,舉錐刺鵝,取腦以飼鶻。救鶻人例賞銀絹。皇帝得頭鵝,薦廟,群臣各獻酒果,舉樂,更相酬酢,致賀語皆插毛于首為樂。”東北地區的女真人善于馴養海東青,遼人持銀牌向女真人強索海東青,并欺凌婦女,引起民族仇恨。遼興宗游幸大同時也進行狩獵,遼末帝耶律延禧更熱衷于西京狩獵,大同當時是否有海東青生息不詳,但大同窯燒制海東青題材枕不足為怪。另見有內黑釉外白釉枕。
瓷塑娛樂品
故宮博物院李輝炳先生認為:“迷人的玩具凝結了窯工的智慧,是古代陶瓷的重要內容。”東漢始有泥車瓦狗諸戲弄小兒之類的玩具,瓷塑在唐代大有發展,宋代精致而氣勢全無。遼金西京地區的玩具新穎別致、古樸簡約、昂揚奔放、氣韻生動,折射出了濃烈的邊塞文化風貌。
鞍馬、騎馬人物、驢十六國時期五胡進入中原,帶來了騎馬之風,馬鞍、馬鐙開始流行。西方科技史家把中國馬鐙當作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發明,馬鐙和馬鞍使畜力用于短兵相接之中,與士兵結為一體,士馬之力得到平衡,沖擊力和靈活性更協調,戰斗力倍增。史上稱北方馬背民族從小就“絡馬上,隨母出入”,三歲“索維之鞍,捭手有所執,從眾馳騁”。十六歲為成年人,便鞍馬征戰。中原貴族男子二十歲接受冠禮,“弱冠弄柔翰”。拓跋鮮卑的鞍馬掃平了半個中國,而南朝士大夫則是“出則車輿,入則服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可見南北文化差異之大。

騎馬人物瓷塑件

騎馬人物瓷塑件

狗塑件
人物衣飾服飾、帽飾、發飾是一個民族的標志,進入大同地區的契丹和女真族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這些標志也發生了改變,但仍具民族特色。這些標本中的此類遺物大多頭部缺失,有左衽戴項鏈者,有圓領系腰帶者,有的懷抱線條罐,有的懷抱長頸瓶,頭型圓大、肉多是契丹人的相貌特征,反映了契丹貴族對陳設藝術瓷的喜好。梳女真發髻者手持曲沿盤,盤中有4顆果品狀物,文化含義不明。
胡人瓷塑青白釉戴四棱尖帽的梳辮,人物絡腮長須,深目高鼻,腦后留長辮。褐色釉騎駝人物,駝身缺失,人物頭戴三棱尖帽,深目高鼻,絡腮胡子梳長辮。遼代青白釉騎駝人物,駝頭缺失,胡人踏靴,腳尖翹起,坐于囊上,軟囊內應裝盛紡織品。北魏時大同是北方草原絲路的起點。遼代絲綢紡織業已被考古發現證實是很發達的,有自己的紡織機構。遼與回鶻有貿易關系,金代時更為繁榮。大同窯這三例瓷塑應該就是當年東西方文化交流和商貿來往的見證。
黑衣梳辮騎獅女真族人物南朝蔑稱梳有條條小辮的拓跋鮮卑為“索頭虜”,遼人是額鬢短發、頭頂剃發的髡發,女真族是辮發,漢族人是不長不短的發型。1129年金朝頒布法令,漢人必須剃發留辮,否則處死。史稱:“今河東河西,不順隨蕃賊,雖強為薤頭辮發,而自保山澤者,不知其幾千萬處。”西京時人稱西朝廷,此地削發易服更慘烈,“下令禁民漢服及削發不如式者死”。這件殘瓷反映了那段民族歧視、民族壓迫的歷史。
牛頭塤鼓類膜鳴樂器有10多種,弦鳴樂器有6種,氣鳴樂器也有多種。牛頭塤是形象的叫法,是塤中的一種。它有兩音孔和一個較大的進氣孔,音域寬廣,雄渾動聽。中國傳統樂器品種多為一個字,兩個字的多與中西文化交流有關,如云岡石窟之音樂窟中的琵琶、箜篌、篳篥、嗩吶、排蕭、腰鼓、碰鈴、吹指、五弦、法螺等。
這些器物進一步展現了大同窯的燒造種類、造型特征和裝飾風格,但這還不是它全部的燒造面貌。當年村民在窯址植樹挖坑深度不過一米,其下才是遼代文化層,而且還來不及揀拾,就填埋種樹了。

胡人瓷塑

胡人騎駝瓷塑(殘)

黑衣梳辮騎獅女真族人物瓷塑(殘)
裝燒與窯具
標本中有蕩箍、弦紋小匣缽、大小窯柱、線軸狀楔具、梯形齒狀墊具、三高腳墊具、三叉狀帶腳支墊具、錐狀支墊具、墊圈、球狀支墊具、泥條、測溫棒。不見山西南部所用的測溫環及外省所用的火照。
其裝燒方法可以雞腿瓶為例,小匣缽倒扣在雞腿瓶的口部,口沿與雞腿瓶肩部澀圈相吻合,不會粘連,肩部澀圈有一定坡度,增強了胎坯的抗壓能力,體現了對力學知識的運用。小匣缽底部再置另外一只雞腿瓶,線軸狀楔具卡住瓶的四面腹部,防止氣流沖擊發生倒窯。但往往會留下幾處窄細的粘痕、澀圈。
酈道元時就發現了大同礦區的“火山”上有“石炭”,“火之熱同樵炭也”。大同多產煤炭,從當年村民在窯址植樹挖坑所出大量煤渣看,遼金時應用煤燒窯,地下深層是否有柴燒灰燼不明。
模具中有一件特殊的“爛柯一夢”印紋枕模。典故說的是晉朝一樵夫名王質,進爛柯山砍柴途中遇兩位仙人弈棋,專心觀戰而忘了砍柴和回家。仙人提醒他趕快回家,王質方才醒過神來。回村一看,原本認識的人都不見了,別人也不認識他。原來,觀戰看棋這一看就是百年,連砍柴的斧頭柄都爛了。印模折射出了遼地圍棋之盛,大同古城遺址出土的黑白棋子甚多。《方輿勝覽》記載了遼人向宋朝求戰,即“會虜索戰于國朝”,但“虜望風知畏”而敗。西王母騎鳳凰印模,鳳眼傳神,西王母衣帶飄逸,印模深峻清晰。文化內涵深邃的模具最能反映窯場工藝技術水平的高低。
視線重新回到2008年采集的一批大同窯殘瓷片上。這些標本中有幾件刻有“留衙”“衙”銘文的雞腿瓶殘片,我對其文字內涵一直不得其解。2011年我發現民間一件刻“留衙公用缾”銘的雞腿瓶,刻字風格與標本完全相同,這印證了其產地是大同窯。
刻銘表明的是西京“留守司”專用的公用酒瓶。遼仿照中原建制,在五京中均設置了留守司。遼西京于1044年置“留守司兼大同府尹”,成為“非親王不得主之”的西京最高的行政機構,留守是最高的地方長官,正三品。口語上官署都稱衙、衙門,所以“留衙公用缾”應該是遼西京大同窯燒制的,向留守司衙特燒特供的高檔公用酒瓶。留守司一級的官員除由親王擔任的留守一員外,還設副留守、留守判官、留守推官、知西京留守事各一名。留守司下屬的機構更多,如西南路招討司、山北路都布署司等,這些下屬衙門的人員能否使用、配置這類酒瓶就不得而知了。

牛頭塤

窯具
金西京設置于1122年,金初置兵馬都布署司、西樞密院等機構,1150年天德年間改置西京路總管府,后又更置“留守司帶大同府尹兼兵馬都總管”,從時間上判斷“留衙公用缾”銘雞腿瓶也不會晚到這個時期。當然雞腿瓶是現代人對古器物的形象叫法,古代就叫瓶或酒瓶。雞腿瓶的刻銘本身就證明其為遼西京官窯制品,也使大同窯屬于官窯有了實物證據。大同窯為遼金西京官窯的說法被越來越多的實物資料和官窯現象所證實。

“爛柯一夢”印紋枕模殘片
民窯有難以掩飾的匠氣,官窯有官窯的風范。那么,遼金西京大同窯的官窯風范及與民窯明顯不同的特殊現象,產品的官窯氣質、品質或文化內涵還表現在什么地方呢?
“留衙公用缾”“靜候安吉”“□統元年”刻銘,要么端莊秀麗,要么遒勁有力,均具極高的書法水平,民窯難以做到。從工序上講,刻字人應在施釉之前到達窯場,否則胎干透了沒法刻寫,民窯是請不動也請不起西京文化人參與刻銘這一工序的。陶瓷硬筆書法藝術的水平之高,印證了大同窯為遼金西京的官窯。
“爛柯一夢”典故印模文化內涵深邃,民窯既無這種較深的文化素養,也沒有這般制作印模的技藝。遼“放弋游樂圖”中的海冬青,馴養、養難度大,“九死一生”,是皇家的享樂專利和地位的象征。誤報天鵝來臨降落信息者,將受“鐵鉻”之刑。遼西京大同的海東青從地理環境上講已屬于其生存的最南端,珍貴至極。民窯以此為題材制瓷,難以想象。
創燒于1044年的大同窯規模很小,能創造輝煌的主要原因應該是其官窯地位。金代瓷器透出其官窯身份的隱性證據如下:繼續以遼的三大主要產品為主;黑釉剔劃花“藝術水平之高,可居全省同類產品首位”(水既生)主要表現在金代;黑衣梳辮騎獅人物具有女真人物特征,更屬壟斷品,剃發留辮是令漢人痛斷肝腸的民族欺壓史,漢人工匠不可能燒制此物,只有金西京監陶官授意、監管,才有這種可能。
1955年,大同東北天鎮縣夏家溝遺址出土了三件金代黑釉剔花瓶,其中剔花金錢繡球紋大腹小口瓶(俗稱嘟嚕)被定為一級文物,藏于故宮博物院,1981年榮登了中國郵票的藝術殿堂,可見其藝術魅力之大。藝術水平才是認定官窯與民窯的最重要標準。很多專家學者都對其給予了高度評價,只是認為這件一級文物為渾源窯燒制的可能性最大,正如郭學雷所言:“這是囿于當時材料有限的誤判。”
遼上京窯、中京赤峰窯、東京冮屯窯和南京龍泉務窯均為官窯,認定大同窯為西京官窯,合情合理,也更符合遼的官窯制度。西京官窯的設置,既能滿足大同府之所需,又能增加稅賦,五京中唯獨西京不設官窯就不正常了。金代西京官窯還是與西夏商品交換中的一個籌碼,哪有棄之不用之理。
至此,可以說重新認識大同窯的一扇大門已經推開,其燒造歷史、產品面貌、藝術特征、地方特色大體已經明晰,其黑釉剔劃花藝術水平之高“可居全省同類產品之首”的主要原因已經找到,探討流行于雁北地區的黑釉剔劃花的制瓷技藝又多了一個新視角,大同窯特殊的三大主要產品現象的根源也有了答案。厚重的邊塞文化孕育出的大同窯從顯赫、輝煌走向沉寂后,不經意間被民工植樹的鐵鏟驚醒,初步露出了她的嬌容,相信若進行考古發掘,還會有更多驚喜展現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