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組詩）

張常美

村 居

果實壓低天空，也壓彎了枝葉間的陽光

落光葉子的樹干又落滿了雪

村莊里，星辰也不會被枝條挑得太高

不會高過青瓦和鳥鳴

往往是一把干草牽著一頭不緊不慢的驢

往往是一截土路領回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往往是炊煙已經消散

群山中，我們才聽到了劈柴遲鈍的回音

焦木寺

一條狗。給它取了許多名字

最后一一放棄了。它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老光棍身板尚好，準時飯食，喂狗

打掃庭院和殿堂，開門，敲木魚……

香客不多。不念什么經文

誰也不把自己當做施主

那些布施也都不具姓名

焦木棍隨意涂在木板上

有時被狗蹭掉，有時被木魚聲敲落

清明歸去

深夜，那列火車一直在做夢

一節拖著一節，鐵命令鐵

掠過一個又一個異鄉

咣當聲敲打著茫茫黑夜的四壁

有時，在某個小站緩一下

像是對我的安慰。這個孤兒

可以遲一點抵達

烏云的故鄉，雨在那里

耐心等我拖回行李箱里的悶雷

下車。穿過長長的田埂

有人要從這里遠行

她脫下身上的雨披，遞給我時

才看清她發紅的雙眼

月光謠

壁立的群山之間，壩堤抬高的水

蓄滿了天空和人間的事物

許多渾圓的石頭也委身于此

它們來自于更遠的上游，窄窄的河床

那股疾奔而來的清流

低下頭，牛羊方可飲水

剛轉身，白云就已到岸

橫在水聲上的鐵索

不知已遺落了多少根銹蝕的螺栓

依舊提著涉水而過的旅人的心

順便也想提住松弛的兩岸

為了擰緊群山，月光的扳手在來回奔跑

即景或永恒

像補丁上拆掉的線頭

清晨的鴿哨聲

纏繞著村莊上面的天空

大霧越收越緊

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套在遠處大山的身上

一頭牛或毛驢

像一粒釘住的紐扣

立在坡上。孤零零地

它不喊出來

我們就不知道它是什么

它不喊出來

我們就不知道它是一個父親或母親……

地平線

沿著地平線，白楊起伏

模仿山巒、風或一群人模糊的背影

他們離開，有過瞬間晃動

也得到了更多的平息與寧靜

一只歸鳥急匆匆畫下的輪廓

簡單、平滑。但至少避免了夜空對樹梢的糾纏

天地間沒有徒勞的忙碌。

星辰閃爍，像你撒進土院里的一把米粒

一眼就可以認出的春天

那些看著幾乎一樣的苗子

會結出不一樣的

黃瓜或絲瓜

只有我的母親從嫩芽時就認識它們

該掐芽時掐芽，該搭架時搭架

瓜熟蒂落的時候

那些長得不好看的

就被一把鹽腌進甕中

那些長得漂亮的，母親用水洗了兩遍

捎給鄰村的親人們

而其中一些那么快就老了

一肚子的籽粒。老實、善良、飽滿

曬在太陽下。已經接受過母親的教誨

如果有下一個春天，我想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

陪女兒在故鄉的小河邊玩沙

這幾乎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光了

流水像慷慨的募捐者

緩緩向低處運送金箔

讓我們有了富足的快樂

幾只河鷗浮停在河灣的靜水中

一邊凝想著，一邊晾曬洗凈了的白衣衫

怕驚動它們，女兒小心翼翼

她在看守著一座永遠無法完成的城堡

她總是把沙灘想象成沙漠

把河水叫做海。在此刻的落日中

站在稍遠的地方

我落滿細沙的狹長的影子也仿佛有了溫度

女兒突然一聲“爸爸……”

又低下頭。金箔般的回音仿佛來自大地的盡頭

讓我對流水和岸有了新的記憶……

燃 燒

雪落下來。蜜糖從柵欄里流出

黃昏。你輕輕走動，攪拌著

路過的空氣。順便

把雪中無人認領的木柴抱回來

關上房門。火爐里，光的石頭虛擲

瞬間的暈眩感

來自于雪，還是那灰燼

這全部秘密都帶著迷人的蜜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