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的書架

王一明

二爺是村里的小學語文教師。二爺家有個不大不小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古董似的線裝書。入小學前，我到二爺家玩，常常站在書架前，望著大大小小的書發呆。有一天，在書架旁看書的二爺將戴著圓形眼鏡的眼睛從書上移開，看著正在望著書發呆的我說：“等你能認字了，就讓你讀這些書。”當時的我雖然并不理解讀書是什么意思、意味著什么，但聽完二爺的話后，我還是一陣風似的跑回家，興奮地把二爺的話告訴了正在院里棗樹下喂雞的母親。母親聽完后，用滿是溫柔的眼光看著我，后來我才體會到那種溫柔里有一種東西叫憧憬。從那天起，我更加渴望自己快快長大，長大了好上學、認字，好讀二爺書架上的書。

以后的日子，我依舊常常去二爺家，看二爺讀書、備課、寫字，更是為看書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書。在我眼中，那些書變得愈發神圣，愈發讓人充滿期待。

上小學時，二爺教我們班語文。平常不善言談的二爺，在課堂上講起來卻滔滔不絕，腦子里好像有永遠也講不完的東西。我對二爺更加崇拜起來，這也使我對二爺家書架上的書的期待更加深了一層，認為二爺的知識一定都是從那些書上看來的。每天放學后，我都跟著二爺一起從學校回家，到了我家門口也不回去（我倆是鄰居），而是跟著二爺去他家，看二爺讀書、寫字，看二爺書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書。直到母親喊我回家吃飯，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到了小學二年級，我漸漸認識了二爺家書架上的一些書名，《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還有一本已掉了封皮的《新華字典》。一天，我指著書架上的《水滸傳》問正在看書的二爺說：“爺爺，你上午在學校講的武松打虎的故事是這本書上的嗎？”二爺抬起頭看了看我指的書，透出吃驚的表情看著我，然后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你現在還太小，不適合讀這本書，你還是從這本書讀起吧。”二爺說著從書架上取下《西游記》，用毛巾拭去上面的灰塵，望著我說，“不過，你得先告訴我這本書的名字是什么。”我大聲地告訴二爺這本書叫《西游記》。二爺聽后面帶微笑地將《西游記》交到我手里說：“讀書時要愛惜，每天只能下午放學后到這里來讀，不能影響了學習。”在我的手碰到我在書架外望了好幾年的書的那一刻，我心潮澎湃，像在完成一項莊嚴的儀式，我小心地接過《西游記》，認真地點了點頭。從此，我就在二爺家的書架旁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每天都讀到母親喊我回家吃晚飯。每當我碰到不認識的字，讀到不懂的地方，二爺都給我耐心地講解。幾天后，二爺還把書架上那本掉了封皮的《新華字典》取下來，并教會了我查字典的方法。從那以后，再碰到不認識的字，就不用再問二爺了，我就用《新華字典》查詢，然后認真地記在二爺送給我的一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里。到《西游記》讀完，光生字就記了半筆記本。接著，二爺又讓我讀《封神演義》。就這樣，二爺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取下，我一本本讀下去。

入冬了，天氣漸漸變冷，夜也慢慢變長了。一天，又到了母親喊我回家吃飯的時間，我就斗膽問二爺：“爺爺，我能把書帶回家晚上讀嗎？”沒想到二爺爽快地答應了，并囑咐我不可讀得太晚，以免影響了白天上課。我滿口答應著二爺的話。剛開始的幾天，我都控制著時間，讀到十點多就強迫自己睡覺。后來讀著讀著，就控制不住時間了，有時讀到大半夜，有時甚至讀一個通宵。那時家中還沒通電，點的是煤油燈。自從我在家讀書，家里的燈油兩三天就得加一次，以前都是半個多月才加一次。母親因此數落過我好多次，我知道她不是心疼燈油錢，她是怕熬夜影響了我的學習，擔心我把眼睛看壞了。

有一次夜里讀《聊齋志異》，既害怕書里面的妖啊鬼啊，又抵擋不住故事情節的誘惑，一直讀到深夜。讀著讀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夢到一只狐仙被大火圍困，我就奮力去救，可火怎么也撲不滅。正在萬分緊急的時刻，我被一陣驚叫聲驚醒。醒來看見母親正站在床頭，手里拿著一件破衣服，滿屋子充滿嗆人的氣味。母親見我醒來，就大聲地問我：“你讀的什么書？！”我迷迷糊糊地答道：《聊齋》。“燎齋？我看你是想把屋子給燎了！”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定是我讀書時睡著了，不小心把桌子上的煤油燈打翻了，把床頭的桌子給點著了。幸虧母親發現得及時，用手里的破衣服把火撲滅，才避免了一場火災。母親把殘局收拾好，臨走時告訴我：“趕緊睡吧，看你爹明天從窯廠回來怎么收拾你！”當時父親在幾公里外的窯廠幫人燒窯，一去就是幾天幾夜。第二天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的，擔心父親回來會揍我。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把昨天夜里失火的事情和自己的擔憂告訴了二爺。二爺聽后告訴我：“不用怕，等你爹回來了，我跟他說說。”傍晚時分，父親回來了，他剛進門，二爺隨后就來了。我躲在堂屋里沒敢出來，透過窗戶遠遠地看見二爺和父親在院子里說了一陣就走了。吃晚飯時，母親正準備向父親說昨天夜里失火的事，父親說二爺已經告訴他了。父親說話時用手摸了摸我的頭說：“沒事！”聽完父親的話，我忐忑一天的心才放了下來。更讓我吃驚的是，三天后，父親竟然請來了村里的電工，給家里裝了電燈，通了電。當天晚上，在亮得刺眼的燈泡下，父親請電工大吃了一頓。電工走后，父親把我叫到跟前說：“以后好好讀書，只是別影響了白天的功課，你二爺說你有前途。”父親說這話時，眼里充滿了自豪與希望。聽完父親的話，我眼里噙滿了淚花，心中對二爺充滿了感激。

到小學畢業時，我已經把二爺書架上的書讀完了。大量的閱讀，使我的語文成績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名列前茅，作文也經常被當作范文在作文課上朗讀。后來我走上創作的道路，更是得益于此。

后來由于工作的原因，常年不回老家。直到一天父親打電話說二爺因腦溢血去世了，我才放下手頭的工作，奔走千里，趕回老家，吊唁二爺。二爺下葬時，二奶奶要把二爺的書架和書架上的書一塊燒了，給二爺陪葬。在我的堅持下，書架和書保存了下來。喪事辦理完畢，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父親告訴我，二爺經常向他打聽我的情況，每當二爺得知我有作品發表時，都激動得像個孩子，二爺言語之間處處以我取得的成績而自豪。聽了父親的話，我滿心是遺憾與愧疚。臨走的當天早上，我獨自到二爺墳前跪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