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衣般礴”,就是脫去上衣,盤腿而坐。
《莊子·田子方》里,描述了一位很狂放的畫家。宋元公召集畫師作畫,大家都來受命,人人行禮如儀,接受了國君的揖答,便恭恭謹謹地舔筆調色,承命揮毫。這一日,畫師到得很齊,連殿外也坐著許多。唯有一位畫師姍姍來遲。見國君本該誠惶誠恐、快步前趨,他卻悠然自若、步履舒緩。君臣禮畢,他看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就轉身回了住所。宋元公派人去打探,只見此人已經脫掉上衣,正光著膀子,盤腿大坐。宋元公聽說后,便道:“行,這可是位真畫家?!?/p>
這位“解衣般礴”的人物姓甚名誰?不知道。畫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畫得怎么樣?還不知道。其實,也不必知道。
但凡粗知畫史的人,對這位“解衣般礴”的“真畫家”就不會陌生。人們喜愛他真摯自由的創作狀態,更喜愛他狂放無拘的性格品性,哪怕對其姓氏名諱、繪畫題材、藝術造詣等無從知曉。狂放無拘絕非凡夫俗子所能具備,也距離尋常百姓的生活十分遙遠。正因為不具備、太遙遠,才感覺奇異;正因為奇異,才能充實人們的日常見聞,從而贏得更熱烈的愛。
這種熱愛甚至能夠主導公眾對文藝家及其作品的偏愛。李白和杜甫齊名,盡管杜甫更關懷民生的疾苦,盡管中唐以來的評論家在不斷開掘著杜詩的新意義,但大眾卻依然故我,更熱愛天賦奇才的李白,更推重如江似云的李詩。
原因雖有種種,但與風格氣象、吟詠內容等詩歌因素比較,李、杜人生經歷的不同顯然更加重要。雖然杜甫也“曠放不自檢”,但畢竟“奉儒守官”、困頓終生,他的經歷真實得近乎平淡。李白不同,他狂放豪邁,仗劍好俠,笑傲王侯,顯達過,又蹭蹬了,一生浪漫多彩。奇詩、奇人必有奇事。
史書的記錄終歸有限,這不要緊,人們可以馳騁想象,填充生發。李白有過令皇帝調羹、力士脫靴的事跡,這還不夠奇異,于是,又演繹出楊貴妃伺候“謫仙人”的情節。李白“斗酒詩百篇”,但光作詩尚不足展示長才,于是,又增添了他用外國語“醉草嚇蠻書”的傳奇。既然杜甫死于飲酒吃肉,那李白就必須死得更灑脫,于是,李白傳說的大結局就驚世駭俗:酩酊之中,投水捉月。甚至傳為李白的書跡也汪洋恣肆,磊落不凡。
說來不免讓關懷現實的文藝家、理論家氣為之泄:大眾竟然全不在乎文學史家的深入剖析,也絕不顧忌評論家的諄諄教導,他們不會去窮究詩理,甚至不大關心詩歌為誰而作。因此,人們不知聽了多少真實、虛幻或者亦真亦幻的李白故事。而杜甫呢?其事跡僅見于載籍。李白傳說是由千百年來的無數百姓不斷生發演繹的,杜甫卻凄涼落寞。
李、杜同是偉大詩人,盡管文學史家總在闡發著杜甫更加偉大的文學與歷史意義,但李、杜的民間“身后”差異巨大,這差異一定在于李白的人生更瑰奇。因此,才有人把他編排得比杜甫更狂放、更博學、更浪漫,公眾形象也因此更加高大,流暢天然的李詩也因此更令百姓贊美。其實,還不僅尋常百姓,文藝家也大抵如此。因此,古今不知有多少表現李白的創作,戲劇已不必說,連繪畫也常常有之,甚至還有名家名作。
狂放、奇特的個性總能使文藝家取得僅憑造詣無法企及的聲譽,顯然,文藝家們也深諳此理,因此,狂、癲、絕成了藝術史上常見的現象。真狂、真癲、真絕當然十分可愛,可為邀名獵譽的表演卻一定做作,也很難成功。
比如,清代的道釋畫家楊芝就是位失敗者。他喜作大畫,還說:“安得三十丈大壁,磨墨一缸,以田家除場大帚蘸之,乘快馬以掃數筆,庶幾手臂方舒,而心胸以暢也?!碧热粽嬗腥瞬贾猛滋?,楊芝確實也乘上快馬,狂掃了數筆,但他舒暢與否,他人仍無從知曉。然而,那畫絕不美妙卻可以斷言。楊畫家的造詣肯定不高,證明有二:其一,雖有人說其作“愈大愈妙”,但今日難見,佳作必非如此;其二,清代去今不遠,文獻留存尚多,而我們卻找不到稍多的美譽。至于上引的楊芝高論,或屬大言欺人,或屬謬論誤己,二者必居其一。說大言欺人,是因它超出常情、常理太多;說謬論誤己,是因為在知名畫家里,根本搜尋不到楊芝其人。
由此可知,百姓喜愛的文藝家雖然往往狂放,但前提是先得有真才華、有好作品,比如李白,沒有僅因瘋癲而名垂青史。再有,狂放一定要發乎天性、真率自然。矯情、造作終歸不靈。如楊芝的落寞還只是正常的遭際,若裝瘋賣傻、倚瘋撤邪大發勁兒了,在今日,離公安局、拘留所或者精神病院也就近了。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