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塊云走過

高明昌

大熱天，已經很熱了，腳下的水泥地熱得像燒紅的鐵板，赤腳立上去，五分鐘就要燒熟腳底，熱到這個地步，人最好浸在河浜里，露個頭，才舒服。但那個時候，還是有人盼望日頭更熱，而且要從早上熱到傍晚，這樣才開心。

這個人是誰？

是倉庫場上的人，我的父母，以及和父母一樣的人，他們天天希望天上的云像魚鱗斑，這樣明天曬谷不用翻，至于自己熱一點，沒有關系，倉庫場上的谷子比自己重要：一來這谷子曬干后可以交公糧給國家，二來可以分到自己窩里成為口糧。你說，這熱一點是不是該熬一熬？

天實在是天自己做主的，火辣辣的太陽當空照著，很好，但天不開心了，馬上刮來一陣風，風還沒有過去，雨就下到腳后跟，弄得天下的人左右不是。一早，大家就到了倉庫場，準備著隊長的派工，可是，現在倉庫場上站滿了人，這些人單手、雙手支著扁擔的尖頭，挺立著身板子，抬著頭，歪著脖子，一動也不動地向著天空望去，望了好長時間，大概有幾分鐘，他們還是老樣子，頭抬著，脖子仰著，嘴巴像候著天落水一樣，好像脖子是架上去的，不是從肉里生出來的，一點也不覺得累似的。

他們在看天。看天的什么呢？

有人輕輕地說，是在看云啊。

云有什么可以看的？

好看的，要看云的顏色、厚度、大小、形狀。看云，就是等一塊云走過。

等一塊云走過，那要等多少時間？

沒有人回答我，大家還是仰著頭，不說話，神情非常嚴肅、莊重，像是看一場不忍看的戲份一樣，靜默如詩，有點窒息的味道，但大家都愿意忍著。而在這節骨眼上，云朵偏偏像一個慢條斯理的老人，向著小鎮走去，他要去喝早茶。他雙手背著，背著的雙手里夾著一只竹做的籃子走路，走一步，看一眼田埂，再走一步，看青綠的秧苗，看蠟黃的稻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緩慢而又穩重。

這是一場特別的對峙，一場需要耐力、耐心的對峙。

這樣的事情還不止發生在倉庫場里。有一次，所有人都在摘棉花，摘棉花的樣子就像采茶的樣子。若問勞動的美在哪里，摘棉花倒是有點看頭的，一字型的隊伍長長地排開，人都挺起了胸膛，很自得，也自豪。張眼前望，眼前是一朵朵白雪般的棉花，像鑲嵌在綠色里的白玉，在風中微微抖動著，騰出雙手，左右開采，一高一下，一摘一個準，手落棉出花鈴，花鈴彈回原枝，花朵放進棉袋，一切順當，一切安好。

田埂上多了一個人，站著，頭昂著，緊蹙著眉頭，又在看天，看了幾分鐘。

母親說，隊長看天，今天看的時間實在長了，頭頸應該酸了。

天上一塊碩大的云，像一只罱泥的船，狹長、烏黑，在慢慢移動。這個速度，看一會兒是看不出漂移的距離的，只有定睛看，仔細看，看很長時間，才能夠看出移動的方向。隊長瞪大眼睛，臉盤像個向日葵，朝著天空，看著，與云塊較著勁兒。母親告訴我，隊長是在等，等一塊云走開。假如云不走開，或者走的方向不對，明天的生活就要重新安排了，母親還想對我說，隊長哼哼哼三記短聲飄了過來，母親說，聽著，隊長要說話了。

大家放下手頭的生活，趕快回家拿扁擔去，我們要收稻去了。

大家知道了，剛才隊長等一塊云的去向等出了結果。是的，云朵的去處特別重要，去南方，去北方，后果不一樣，去東方和去西方的后果也不一樣，任何的去處都是一個友好的提示，一個淺顯的隱喻，一個善意的暗示，甚至是一個嚴厲的警告。你得按照云朵的方向調整好現在、明天甚至是后天的活兒，而這個等待過程，充滿了焦急和期待，心里一定很受煎熬，熬得住的等待，一定有好的結果。

挑稻是因為明天下雨，稻挑到倉庫場堆起來，避免雨淋。

啊，等一塊云走過竟是如此的揪心揪肺。

事實也是，早飯吃飽，書包背好，鞋子穿好，準備出門，上學去了。母親說，慢一慢，讓媽媽看看天氣。看什么天氣啊，看的就是云。母親一腳跨出門檻，對著天空抬起頭，往天上一掃，充滿自信地對我說：“兒子，看云頭，今天不會下雨，傘別帶了，你去吧！”

母親其實沒有等一塊云走過，也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天氣預報，讓我上學不分心。

真是：看到一塊云是喜氣，等著一塊云走過則是福氣。

[怦然心動]

作為一個農業大國，中國人習慣了“看云識天氣”和“靠天吃飯”。準確地說，關于天氣的全部秘密都在云里。所以，“看到一塊云是喜事”，因為這云的顏色、大小、厚度、形狀、走勢、方向都是“老天爺”發出的一個友好的提示。你可以通過看云，調整好現在、明天甚至是后天的活兒。還有什么比提前得知這個“天氣預報”更令人開心和欣慰的呢？如果說“看見一塊云”是喜事，那么“等一塊云走過”則是一種幸福，因為“一塊云”終于有了確切的去向，等待的過程終于有了結果，焦慮的心情也終于舒緩了。其實，“等云”“看云”是從土里生長出來的生活智慧，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哲理。

【文題延伸】一朵云的絮語；____________是一種生活智慧；云的啟示……（小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