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悅寧的詩
盧悅寧
菜園散步
芫荽、萵苣、油麥菜……
萬物與我都經歷了一些磨難
隱秘的,不大不小的。
除夕的上午
我與這些深深淺淺的綠色
一同被暖陽照耀。
它們在進行光合作用
我在反芻自己的喜悅與疼痛。
風停雨住之后,是人間的好時候
我需要在老家的菜園里不停散步
孤獨地,周而復始地。
這也是蟲子們的好時候
大地草木葳蕤,為它們遮天蔽日。
日常
幾分鐘前,我走到辦公室外的走廊上
那里可以看見扁桃樹
我不曾留意它的結果
也不曾留意它的開花
就像,它沒有必要讀懂我的心
4樓,它的樹冠與我的視平線同高
忽然想起夏天的某次暴風雨
它的枝葉一直在搖擺
像是在說:“沒有關系。”
幾個小時前,我騎車去上班
依次途徑東葛路,葛村路,建政路
綠燈亮起,我瞥見自己的影子
像鳥一樣從高處往下俯沖
它將在另一個湖面停下,靜止
現在是春天,太陽出不出來
好像都不重要
幾天前,我買下一身衣裙
它不合時宜,也不符合我的心情
我從不以穿著映射自己
對于時尚,我一直沒有天賦
關于年度流行色,我也不曾關注
但對于天氣和水果的搭配
我有固執的審美
幾年前,我開始養成新的習慣
像養活了一種沒人養過的動物
也像在對自己說謊
小經驗
整部《道德經》她只記住了一句
——“余食贅形”
哦,還有那句著名的
“道可道,非常道……”
著名到幾乎放之四海而皆準
她誤入布滿油條的語詞森林
想要全身而退
40歲時她仍在初戀,就像
20歲時她成天孤身一人
一日日她積累并藏起自己的那點小經驗
微不足道但只對她一人有效
聊勝于無
二十三歲,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但是這些杯具呢,該往哪里統一放置?
這些不大不小、色澤鮮艷又灰暗的杯具
是名副其實的靜物
在空間表面、時間深處安之若素
卻總是提醒我焦灼未走
對水和幸福的渴望仍在
還有這些不曾做夢的夜晚
該如何——理順每只青鳥的羽毛?
好讓我相信自己足夠成熟
沉著面對這過早到來的漫長秋天
去水錦找一只林麝
生活的洪流滾滾
以至處處泥沙俱下
去水錦找一只林麝
雙耳很大臉很小皮毛灰色
胸前的環狀白毛酷似我的新圍脖
想與水錦的林麝做好朋友
這種微妙的動物,和我一樣,天敵是人
膽小孤獨瀕危時而呆萌
多么像一些人對我的印象
水錦的林麝終究沒有出現
會天大雨,道不通
我止步于這個遲滯的秋天
到水錦尋林麝不遇
尋另一種形態的自己
不遇
二月初二
春天要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盡管這只是最初的春天。
我依然可以繼續縱容自己
做一個懶散而無害的人
衣服夠厚我就感覺夠安全
春天和春天也是有不同的。
而相同的格子間里
有人對鏡貼花黃
有人弄妝梳洗遲
我只是草草地理了理劉海
吃下一塊煎年糕
就算對得起一整個春天
七月初七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在人間游走的只只螢蟲
往空空如也的鏡中一照
定能變成許多深閨女子
在并非愛情的愛情中紛紛彎下細腰
是否貌美,并不重要
再一照,她們又變回只只螢蟲
繼續在無常與無序間
搖搖晃晃,不可思量
纖云已不弄巧,飛星也不傳恨
縱使金風玉露不相逢
人間也已太多乏善可陳的情人
太多乏善可陳的靈魂
沒有伴侶所以夜不閉戶的靈魂
“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已多”
惱人之夏,始料未及的孤幽和淺眠
管它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可生可死的總是神仙
可憐人食盡了人間煙火
在反反復復間乍悲乍喜
水,水
萬物同時充斥靈性與奴性。
每天反復搓洗雙手
為了安然度過長達半年的夏天;
時時與清水為伴
利于更加正確地活下去。
聽見水流聲何其有幸:
水來自低處,來自過去
水把一切藏匿其中
不曾說出任何真相——
這是不需要真相的時代。
林子懿的詩endprint
林子懿
廈門白鷺
那不是海鷗,海鷗到了哪里
海鷗是什么顏色
海鷗的嘴,海鷗的腿
海鷗的羽毛,是什么顏色
海浪涌上來了,鷺島又一次被舔濕
海鷗去了哪里
冬天的演武大橋下
慶幸還有這么一條窄窄的
還沒有收費的沙灘
和我在昆山見過的不同,白鷺站在海水中
是七八只白鷺
不是海鷗,不是裝置,不是經驗
不讓人發生一絲一毫的自信
與安全感。它們飛起來時
我才注意到幾十根
屬于演武大橋的樁基,和一枚落日
大雪
將入暮,在公路上看見天空站在遠處發白
腳步停住。左邊的加油站里車聲已經散盡
容器空了,一場形而下的大雪將要填滿
這值得懷疑,像在關燈之前懷疑一天的說法
與經歷,像在闡釋之上闡釋
而闡釋也是舊的,無法接受白色砂礫
這樣荒涼的喻體。它趁著黑夜
大象從西域踱來,因分散而漸漸無邊
趁著比腳步還要凝重的黑暗,這份空虛
鉆入我的脖子,胃,與腳趾
雷音
拍照的一瞬間,物體的一部分存在
被機器攝走。作為背景的地面和天空
以渾然不覺
而成為這張矩形容器內的主謀
花費在爬山過程中用盡了的氣力
呈現出構圖與闡釋的和諧關系
山頂上的人正在務虛,在生日那天
下午,把鞋子脫下來
不磕,沙粒也直往下跳
這里曾經是大海的所在
山風躍進,陰氣繞骨,也許是海風
帶來了那倒錯了的時鐘
一種基于分析的世界觀徹底崩碎
如砂礫,如大雪
頭上降下白色的落日,其笨重
不如在高處盤旋的直升飛機那般自由
他們能看到更遠處
還沒有裝配上足印的公路,與荒丘
資本的鯨魚在頭顱里悶叫
而這些,都不是輕盈的
落日也有其洪亮的佛法
跟隨取景框,布入了光圈
那一家老小,中年的夫婦
還沒有登到頂上去
老者則是斜矗在山腳下,五色沙中
一株旱柳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陪襯與修辭
入框艱難的,是那群身輕如燕的孩子
他們賽著,已經從陡峭的北坡沖了下去
河畔
蘆葦已經被扎成捆,碼放在岸上
從它們的根部可以看出
很尖、很利的切口
一捆挨著一捆。死因附著在身體上
相信岸有多遠,這死因就有多長
走過東面那片香樟林子
已在上海的地界,河水繼續向前流去
水鳥的顏色,也沒有大的改變
這是一處更加深沉的河段
埋在秋風里
幾幢樓房和加寬的馬路——新農村的符號
不急于被認領,只是站在個我的投影面
交換了人心
沒有人走過,也沒有車聲
好像橫尸的不是蘆葦。上蒼腳下
人群去了哪里,誰能夠馱走
這外在的寂靜?只有黑夜,只有它能夠
從那條月亮的專線溢出來,亙古不息
就像許多年前
就在此地,蘆葦又紛紛愈合時的情景
月光下,讓傷口找回原宿
然后重新站立在,這相對隱秘的交界地帶
而秋風,則是另外一把
更硬的刀子,它已蹲在了后面
只欠一聲嘆息
黑多的詩
黑多
一枚松塔
在這支行進的隊伍中
誰會最后抵達,我們一無所知
當我們談及既往的生活,那只
麇鹿會選擇何時縱身越過窗外的山崗
暮色中,我們一同向山林的腹地緩緩
移動腳步和目光,肉身小心地識別著
腥濕的泥土
我們在林中沉睡又在林中醒來
感謝誰呢?讓我們得以看見遠處
一枚松塔閃著自足的光芒
一枚上蒼的松塔曾替代落日的法則
一枚深褐色的松塔在夜半的夢中游動
有時,如沉悶的滾雷
它突然滾向微綠的坡間草地——
那塊在詩神的撫摸下,若隱若現的胸膛。
臨睡前的光
我不敢確定我是否
已愛上這寂靜的時刻
臨睡前,平躺在床上
無邊的念頭試圖突破暗夜的重鎖
臺燈照著書桌,光從右后方漫溢過來
如水波一圈圈擴散
在這寂靜的時刻,光是溫暖的
在散發倦意氣味的房間里游蕩
你能聽到它時有時無的腳步聲
在它無形的身體中,我偶爾的屈膝抬臂
都像觸碰一盞玻璃的鈴鐺
它身體的一部分被我輕輕地彈回后
遂發出清脆悅耳之音,在我左前方的墻壁上
顯現出我與它共同創造的幻影
在這寂靜的時刻,互為中心
它照亮我,如照亮一個孤獨的文字
我摸摸自己的骨頭
沿著筆畫,又重新將自己寫一遍endprint
關于白雪的敘事詩
暖陽東傾,必須越過它——
一枚凝霜的枯葉橫亙在我面前
被無意收藏并借此保持完整性
它的四周散布冰冷空氣和季節的巨大齒輪
開始是這樣,白雪落下時天空沒有云
那缺失的部分再次隱進玄秘。接著
某日某月某年,數處殘雪在一個普通早晨竊語
道路上,從石頭到碎瓦、煙蒂、爛釘,愈來愈輕。
悲傷和喜悅同時消泯,毫無疑問擁抱游蕩的
空無,勢必產生更加激越的風暴無法消解。
生活,總是要不斷地整理記憶的曲線
醉倒宿命于白紙,繞過影子沉默身體。
我從清晨開始等待,某物不期降臨
繼而被命中發現,在這重合的世界上
枝椏冷縮,隔著連續的忽然明亮的空間
室內鮮紅的玫瑰陷入窗欞依舊鮮紅
碎片濕熱眼眶,毀滅自身次第隕落。
生命
四月,透過車窗我看遠方,遙遠的白楊林
正在日落之際呈現山丘的姿態
而車窗內,我的身體隨列車飛馳
卻無法穿越外面那無垠的麥地
與無垠的麥地作伴
一片野花,在微風中執手
一朵朵相互簇擁著,開到小路的盡頭
一只白羊,低頭吃草
偶爾抬眼看看村莊的方向
四月,倘若一直向東走
它們與我,是否就會走到太陽初升之地?
再一直向東,就將見到母親金黃的背影
站在大海邊,幽藍的海水閃閃發亮
洇濕她的腳踝與衣裳
膝蓋之詩
淡紫色,同時微小。五月
苦楝樹,又將自己的花立在捉摸不定的南風中了
嘗試向遠方撥通一個早已消失的號碼
我冥想,該匍匐的,或許都已彎垂下
它們細瘦贏弱的腰身
夏日正一天天到來
是誰準許一道陽光向著另一道奔跑
一個接著一個站立又跪倒,一個喚醒另一個
一個個,熱情地為彼此添加注腳
夏日很遠,已逝再難回返或
永遠不會抵達?,F在,我同樣像一枚
苦楝樹的微小的花兒,立在五月的南風中
我希望能存有完美的鎮定、沉著
背對這個世界,朝向某個中心點祈求
請留下。我那堅硬的、徒勞無益的膝蓋
請留下。我那可以被點燃的沉入湖底的石頭
藍格子的詩
藍格子
河邊的雪
它們還在堅持,在樹陰下忍耐
但是春天已經來了
天氣越來越暖
河水湍急
一點一點刮走河面上的雪
越來越薄
越來越脆弱——
我看見邊緣上的一小塊
終于沒有力氣再抓住河岸
猛然栽進河里
來不及掙扎,也不喊疼
迅速與河水融為一體
被泥沙裹挾著,向前流去
想起這些年,生活里的很多人
也是這樣消失不見的
我在岸邊慢慢蹲下,影子
一半落在雪上
另一半被流水沖洗
河水,可真涼啊
大海安靜下來
這一次,我們沒有觸及海水
甚至沒有去踩那些軟綿綿的沙
陽光在水面上投射無數細小的波紋
是什么讓大海褪去了之前的肆意
書本里描述的藍在頭腦中折疊成安慰
此刻,是灰色占了上風
你要接受一種真實,并非印象中的虛幻
日常在一次次交談中顯露出窘態
詞語遭受到外界的鞭打
這么多年,大海中兀立的島嶼
也是這樣日夜承受著身心分離之苦
更遠處的山,總是不動聲色地
看著它們洶涌,咆哮
或是低聲哭泣
現在,眼前的遼闊與負重
讓我幾乎忘記了生活的悲傷
海天一色。平靜下來的大海
一個人,站在它旁邊
宛如一棵安靜的雪松。
一座沉默的島嶼
五月,風在海面展示自己有力的一面
巨大的呼嘯聲讓人感到一絲涼意
大雨將至,烏云壓低身體
一些海鳥還在空中盤旋
發出近乎恐懼的叫聲
而我眼前的小島,就那么安靜地站在海面
對海邊發生的變化全然不動
當然,它也不會
對某個人投身于大海的行為發出憐憫
一個人的悲喜,甚至生死
從來不會對一座島構成影響
也許你要批判它無情,隔岸觀火
但我知道,一座孤零零的島嶼
在苦澀的深海里
日夜迎接海水的撞擊,侵蝕
是何等不易。它不像浪花一樣可以恣意地奔涌
它必須在空曠的大海里
不動聲色地,忍住所有痛苦。
日常:避雨
時間已經過去數月。我還記得
上一次散步,山腰上半開的桃花
以及海上的霧氣。你的嘴唇
傷口沒有完全結痂。之后突然下起雨
我們跟隨其他人,到附近的咖啡館
避雨。玻璃上的雨水endprint
細細碎碎的
往下落。如同我們所在的生活
一些人在雨中推門進來
另一些人離開
像是常態,并無悲傷可言
雨越下越大,發出近乎歡快的聲響
在灰蒙蒙的黃昏,它的聲音
代替了一切有聲交談
我們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共同看著
那些雨,從高處,落向低處
窗外沙灘,被砸出深深淺淺的坑
一場陡峭的雨,是不是
也將這樣,砸向我們的中年
歸途
傍晚,霧霾始終未散去
我一個人穿過天橋,來到第二站臺
列車還沒進站。那么多人在等待
時間因此變得漫長
擁抱的人還能再抱一會兒
而我的心,被兩條鐵軌緊緊牽住
遠處的轟鳴聲不斷迫近
在人群中產生一陣小小的驚慌
我攥了攥手里的車票,目光
移向打開的車門。剛哭過的人
紅著眼睛,在我身旁坐下
給送站的人打電話
有人在車廂連接處抽煙
也有人凝神望著窗外
一座城市慢慢遠去。另一座
將在夜色中靠近
現在,我母親一定在等我推開家門
杜鵑花在枝頭微微震顫
它的香氣,成為一個人隱秘的喜悅
像此刻,空氣中漸起的燈光
張朗的詩
張朗
落日
黃昏是隱秘的,掛在遠處
我在湖邊見過它,現在是城市
并非不重合,都垂落于建筑。
它的顏色讓我不適,來自古代的宮瓦。
對面的空隙又多了高樓
正好擋住光。沒有地平線
給我起點,一個比喻般
的物體,比較是虛無的。
鳥從低空飛過,笨拙
而給人希望,來于黑夜
即將來臨的地域
我們已經習慣在那里飲酒
咒罵,無人可見
卻又無處不在。
窗臺容納了太多嘆息,騙人的
“只是近黃昏”,我長久地站立
一個黃色氣球高過樹冠
黃昏黃,黑夜黑,社會的鋼針
戳破氣球。底部的繩索還在繼續飛。
掛鉤
床頭的掛鉤不知是誰什么時候貼上的
極懂得隱蔽,我是在第四個年頭
才注意到它,也或許是我自己釘上去
而后忘記了。這些年的事,我突然間
有了答案。與掛鉤
這看似互不相擾的距離內
不知蘊藏著多少暗力。每個夜深
我睡去,它便將肉體之外其他的我
都高高掛起,不讓落下
讓我在夢中,也無法弄清自由何為。
小小的掛鉤啊,我卻舍不得拿走
想,總有一天,它會為我掛上一個收納袋
里面裝著詩集,遺囑,還有
一份去往另個地方的推薦書。
東南門紀事
它的存在始于一段文字
宣告的,有預謀的衰老
正如所見,它的骨架正在收縮
拖車運走破碎的骨頭
依靠廢棄物生存的老人
在上坡處停止不前
我搭把手,看他日復一日地搬運
還不如推土機的幾個上午
我是來過東南門的
和朋友,還有他中意的女人
在討論羊肉串老板的不厚道中
我過完在這座城市的第二個生日
老人說不久后,街道就會消失
或許代之以高樓大廈,附和虛無的時代進步
每一個傍晚,我都會到炒飯的小攤
要一碗川香雞柳,這里沒見過城管
不用發出無力的嘆息
下水道流著小攤販的命運,他們偶爾抱怨
烈日焦躁和暴雨侵襲,日子已經夠水深火熱
我聽見另一個攤販
為購買讓孩子生活的下水溝地發愁
他的頭發被植物油塑造出時代的形狀
我曾和朋友從遠處到東南門
在異地尋找家的幻影,得花時間
吃一碗利川豆皮,那家店
如今消失在泥土和碎石間
貓和狗還會在那里奔跑,烏鴉在覓食
一道柵欄將兩個世界分開
接頭處,兩年前
一對情侶想要尋找廉價的床位
在枯燈下發泄青春
熱情的老婦喊著買不買新鮮的水果
無視旁邊網吧的硝煙與戰爭
在美食美客的酒下,談論鬼魂中的紅衣將軍
東北人的辣椒給人印象深刻,云南米線分量很足
理發店的技師使出渾身解數,擠壓顧客的錢包
如果你走在這里,還要防備小偷的技藝
至于我,也正學著適應生活
將過往拆遷,用去填一個平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