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匠經歷

文/湖北·苗連貴

那年，我被招進一家叫做“螺絲殼”的工廠，當了一名集苦累于一身的冷作工。我們一幫新來的青工，向往的是車、鉗工，但最后大都當了冷作工。當冷作工要有一把氣力，而我身形單薄，在校讀書時戴近視眼鏡，但我并無怨尤，那年月，能當上工人就該知足了。

冷作工是一把大錘打天下，所用的錘，從8磅到18磅不等，給人一個生猛剽悍的感覺。師傅們自矜自夸道：冷作工善打“八方錘”，天地六合，四面八方，指哪打哪。于是螺絲殼工廠整天都回蕩在鋼鐵撞擊的交響樂里，工棚內倘若同時有幾把大錘發威，那“咚咣”之聲能將耳膜擊穿。我至今兩耳失聰，大約就是那時留下的暗疾；另外我手掌大、骨節粗、指頭有點變形，大約也是那時緊攥榔頭把的結果。

打大錘講究姿勢，師傅們打錘的樣子很好看：打天地錘一腿在前，微曲，一腿在后，大錘從身后甩起，過頂，空中略停，發力，猝然落下，像一套完整的體操；特別是他們以通身之力打18磅的“霸王錘”時，兩眼鼓突，兩臂的青筋“噗噗”直跳，真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態勢，驚天動地一聲響，將一顆杯口粗的鉚釘鉚死，那神色間也露出“舍我其誰”的霸氣。

將一指厚的鋼板彎做“槽”，沒有機器，全憑大錘冷敲硬打，此時須用槽錘。槽錘形似一柄斧頭，但沒有鋒刃，斧口是禿的。師傅蹲在地上，用槽錘在鋼板上導引，大錘打在槽錘頭上，從而使鋼板受力彎曲。通常是兩把8磅大錘，輪番對打，你起我落，錘頭上下翻飛，打得性起，都赤膊上陣，誰先力盡誰認輸。我常與小魏對壘，小魏有一副好身板，胸脯鼓實，腹肌凹凸有致，錘打得好，但我不一定輸與他，因為我的韌性好。我們常一氣打數百錘，中間不歇氣，直到掌槽錘的師傅喊腰疼，才會宣布停戰。我非常享受這種打錘方式，勞作中的競技讓累和快活并存。

冷作工除了打“冷錘”，還打“熱錘”。“熱錘”是指將一塊燒紅的圓鐵板打成鍋形，作為壇體、罐體設備兩頭的封閉部分，師傅們叫它“打凸子”。所用的錘是木榔頭，形似腰鼓，兩頭是半球形，柄長6尺。“打凸子”是冷作工最具震撼力的活，特別在夏日。每當“打凸子”時，工棚下那個直徑達兩米的地爐就生起火，噴出烈焰，使人感到整個大地都在燃燒。放在爐上燒的是一塊同樣大小的圓鐵板，在鼓風機的吼叫聲中，鐵板由黑變紅，紅透了后，吊車將之吊到做模子用的大鋼圈上，由兩人用大鐵鉗緊緊箝住，七八條漢子迅即揮舞起長柄硬木榔頭，頂著咬破皮的熱輻射狠命地砸。頓時，長錘飛舞，風呼雷吼，空中畫出無數個交錯的圓。鐵不冷，錘不停。一場錘砸下來，個個臉炙得像烤熟的醬鴨。我第一次上陣感覺火舌在臉上舐，灼痛，眉毛幾乎都燒沒了。一個上午下來，灰藍色的工作服上，一條條，一片片，全是白花花的鹽霜，干了濕，濕了干，成了護身的甲。

那時螺絲殼工廠的人，不仰視官位，看重的是技術，技術是衡量人尊卑榮辱的尺碼，技術好，被人高看一眼，技術孬，被人瞧不起。因此，我們那時的青工不畏苦，越苦越煉人，下苦功學技術蔚成風氣。

我的大錘越打越好，組長便安排我與程師傅配對“排筒子”。一塊長條形鋼板，半指厚，從滾床上下來后，被卷成了圓筒，直徑大都在兩米開外，筒口不夠圓，有些凸凹，須用大錘排成標準的圓，所謂排就是打，是為“排筒子”。程師傅年紀大，自然是我在筒外掄大錘，瞄準筒口的凸處打，程師傅在筒內，用大錘的錘頭抵壓住凹處（在筒內看自然也是凸處）。筒高1.5米，我能看見他的大半個腦袋。我打側身錘，左腳在前，右腳尖點地，錘頭甩起，身子左旋，錘頭借著離心力飛向筒口，“咣當”一聲響，內外一擊一壓，凸凹就“抹”平了。然后程師傅用一塊鐵皮剪的模板，在筒口比對一下，須嚴絲合縫才合格。“排筒子”有一條鐵律：筒外人與筒內人必須交錯站位，也就是說兩人不能站在同側，以防大錘萬一失手，從筒口飛出去，就很容易“咣”（在這里讀第4聲，意為“滑”或“蹦”）在同側的對方身上。程師傅大約過分相信我的“技術”，于是犯了“排筒子”大忌。那天他在筒內竟與我站在同側（這樣抵壓更得勁或更省力）“咣當，咣當”，我錘無虛發，忽然一錘打過去，只有半個錘頭落在筒口上，慣力的作用，整個錘頭都飛了出去，我收手不迭，錘頭“咣”在了程師傅額頭上……次日，組長帶著我去程師傅家看望他，只見他的右側眉骨處鼓起一個鴨蛋大的青包。程師傅沒有怪我，一個勁地自責，他張羅著倒茶時，手竟有些慌亂。我深感內疚、不安，淚水在眼里直打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后來我竟因了這件事而因禍得福。我至今都感激那位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的廠醫，她向廠頭頭解釋說我的近視眼“屈光不正”，即眼里看到A點，錘頭落下打的卻是B點，所以我不適合當冷作工。她的醫術好，廠里上下都信服她。但是我知道她是同情我，我高中畢業當學徒，年齡也偏大。

從此，我當上了一名鉗工。如果說，冷作是大錘對金屬的生猛打造，鉗工則是小錘對金屬的小敲小打、精雕細刻。鉗工是我曾經的夢，但我對大錘仍舊情難舍，3年的經歷讓它的一招一式已融入了我的體魄。掄大錘就像練武者的功夫，一旦練了，就舍不得荒棄。因此，遇有機會，我便與小魏大戰三百合，使出“洪荒之力”，出一身臭汗，遍體通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