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貞觀二三事

蒞娘

大明宮坐落在方軌十二，市坊整齊的京兆長安城，這處北靠渭水之濱，南接長安城北郭，西臨宮城東北隅的皇宮禁苑，如同往年般浸潤在漂浮于丹闕的爽氣之中，縱然新宮已經因上皇崩殂而中止建設，但此時的大明宮依稀可見巍峨崇宏的輪廓。

“散岫飄云葉，迷路飛煙鴻。”年過四旬的帝王在颯颯秋風中吟誦，以此昭示他的迷惘，和對離人的追憶。

他的兩個兒子，太子承乾謀反，魏王泰涉嫌謀嫡，這與武德九年的父子猜忌，兄弟鬩墻，實在是有些相似。

他想起小名觀音婢的長孫皇后曾靠在他的懷里，語氣中帶著幾分打趣，“妾瞧著，青雀與宅家有些相似。”

那時的他剛正反復讀著她作的那首《春游曲》，并未過多思量這句話。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艷妾動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

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

林下何須逺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他的皇后素來坤德粲盛，是他的淑哲良佐，武德末年太極宮中厲兵秣馬的局勢便有她的斡旋，入主立政殿后，抑制本家外戚、直言進諫保全良臣，又有意做出一副端莊嫻靜的樣子，是以他初見到這首綺麗旖旎的詩，先是覺得驚訝，但見到妻子上了微妝的臉頰如桃李瀲滟，牽起面頰的花鈿如也微微閃光，他想起曹思王《洛神賦》中的那句，“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一時心神蕩漾，笑道，“青雀像我還不好，才華橫溢，聰敏絕倫。”

皇后長孫氏聽見他這夸著次子還不忘捎帶著自夸一句的言論，她執起一把聯珠鳥銜花枝的團扇，掩面失笑須臾。

“麗質出降，宅家敕有司資送倍于永嘉長公主之事，妾聽說了。魏徵說得對，感情可以有淺深，但禮法容不得逾越。妾已遣人賜他錢四百緡、絹四百匹以賜征，獎賞他的正直誠實。”皇后長孫氏正色，“妾之前聽聞陛下敬重魏徵，還覺得驚訝，不知此人有何出眾，而今聞其諫，便知魏徵真社稷臣！妾與陛下結發為夫妻，陛下愛重妾，但有些話，妾尚需察言觀色，不敢輕犯天威。君臣之際，情疏禮隔，故韓非謂之說難，東方朔稱其不易，今魏徵直言進諫，有臣如此，為陛下幸甚，天下幸甚！”

皇后說君臣情疏禮隔，殊為不易，他其實在武德年間為臣為子已經體會過。

只是設身處地，他總以為太子魏王能夠相安，或許當年耶耶也是如此心懷僥幸。

他當時怨過父兄，垂拱九重，自己只能選擇功高蓋世這條路;也怨過自己和府中的臣僚，太子才德配位，他們卻起了不臣之心。

他以為踐祚后以勤懇待靡盬王事，便可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下。但即使這樣，他的業障并未消除，等待他的，是另一輪兄弟鬩墻，子臣謀逆。

有些畫面在他頭腦中已漸模糊，他不記得了那一箭貫耳后，他胸中升起的是愧疚還是快意，

他也曾有一顆葵藿微心，對他的父兄，和后來的，他的天下。

他將年號改為貞觀，取自“天地之道，貞觀者也”，貞者，正也。萬物有道，這個“道”，便是“正”。

是以他宵衣旰食，夙夜在公。

承乾作亂后，有臣子在鄭國公府搜到了他生前諫書的副本，他想起那時在顯德殿對太子舊臣的承諾，原來在他們心中，自己即便功比唐虞，功德兼隆，他們也只當自己是個以陰謀踐祚的昏君。他少即揚名，殺伐四方鮮少敗績，又為君十余載，自負非常。他將太子謀逆列為魏徵的教唆之故，他越想越氣，于是便是再自然不過的停婚仆碑。

待圣駕親征高句麗時，軍帳中一夜星火如豆，他夢見魏徵頸披枷鎖，他想，《漢書》載，董宣強項不彎，眼前人大抵如是，細看卻見頭上犀簪導的三梁進賢冠，一身絳紗單衣，白裙、襦整齊。鞶囊、兩枚水蒼玉佩佩戴得一絲不茍。魏徵并未多言，只是對著自己恭敬地一揖，“陛下。”

他驟然驚醒，行轅外夜風沉靜星光熠熠如織，行轅內燭火搖曳如常。他想起貞觀初年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魏徵勸他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他聽從魏徵的諫言方有“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魏徵借為親王降乘一事，勸諫他防微杜漸以絕魏王覬覦之心。以勞役百姓、親近小人、疏遠君子、崇尚奢靡、頻繁地游獵、無事興兵、使百姓疲于徭役等不克終十漸，提醒他慎終如始，提醒他不忘“天地之道，貞觀者也”的承諾。

班師途中，他悵然，“魏徵若在，吾有此行邪！”又傳左右以少牢祠魏徵墓，復立碑，推恩家人。

他站在含元殿的丹陛上，目及遠處，他看見了九嵕山那突兀聳起的青峰。

他足下的江山永固、四海寧一，他心中的子民安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才是他承諾的“天地之道，貞觀者也”，即使百年之后，身歸昭陵，也沒有遺憾了。

-延伸閱讀-

1大明宮

大明宮始建于貞觀八年（634年）十月，為久居大安宮的太上皇李淵所建，位于長安城北郭城外的龍首原，起初取名為“永安宮”，意求太上皇李淵長永安泰。貞觀九年正月，新宮更名為大明宮。（本文發生時間為貞觀十九年秋，李承乾去世后）同年五月，太上皇李淵駕崩，大明宮建設隨即中止。（ps，大明宮在高宗年間基本成形。）

2耶耶

唐代稱父親為耶耶、阿耶。耶耶最著名的出處是李世民的《兩度帖》，“兩度得大內書，不見奴表，耶耶忌欲恒死”。“奴”指的是雉奴（李治乳名），每次看到這句話都撲到父親懷里撒嬌賣萌，當爸的也欣慰開心地笑到胡子朝天的有愛場面。

另：唐代人還成父親為“阿爺”“大人”和比較混亂的又可以稱兄長又可以稱父親的“哥”。

3長孫皇后

文德皇后長孫氏，小字觀音婢，著名的一代賢后。多數文學作品中會把長孫皇后寫成規行矩步端莊賢惠過頭的皇后，但是從《春游曲》中描述的夭桃秾李，婉孌佳人，看來，其實是很生動的一個嬌癡明媚的小娘子。

4秋日即目

爽氣浮丹闕，秋光澹紫宮。

衣碎荷疏影，花明菊點叢。

袍輕低草露，蓋側舞松風。

散岫飄云葉，迷路飛煙鴻。

砌冷蘭凋佩，閨寒樹隕桐。

別鶴棲琴里，離猿啼峽中。

落野飛星箭，弦虛半月弓。

芳菲夕霧起，暮色滿房櫳。

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位文韜武略的君王，只是他戰功顯赫，為人所熟知，因此文學素養經常被人忽視。《舊唐書》中載，劉洎曾上書稱“綜寶思于天文，則長河韜映;摛玉字于仙札，則流霞成彩。”雖然有天花亂墜的閉眼吹的樣子，但依然可見唐太宗文采粲盛。

相傳這首《秋日即目》寫于李承乾去世后，唐太宗悲痛萬分，以詩文寄托哀思。

編輯/徐 ?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