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盍葉垂鬢唇。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杜甫《麗人行》
這是流麗如詩的煌煌春景,也是華美明艷的大唐盛世。
陽春時節,曲江河畔踏青的麗人如云。她們的綾花綾羅衣裳映襯著暮春風光,金絲繡的孔雀、銀絲刺的麒麟流著光澤,綴著珍珠的腰帶垂在長裙后方,緩緩行來,環佩叮當。麗人春行,服飾華美,絢爛奪目,透著長長的、曳過花草的霓裳,窺見的是唐代女性的自信與風流。
燈火如晝的花萼相輝樓內,牡丹花叢、酒池、胡旋舞、詩人吟詩、仕女胸前如雪,貴妃的生辰這日,長安城像一副色彩濃稠華麗的畫卷,熱烈、大膽,如貴妃的衣裙,濃麗美好,毫不含蓄。
這是一個女性視角里的大唐盛世。
貞觀、開元年間,商品經濟繁華,對外貿易發達,各民族之間交流密切,加上政治氣候寬松,較長時間的國泰民安讓人們在安居樂業之余,更注重生命狀態的自我愉悅。文化繁榮而開放的大環境里,女性較少受封建禮教的束縛,在歷史長卷上站立的姿態也更自信而大方。男人飲徹夜的酒,寫踔厲風發的詩,女人穿最富麗的服飾,做最旖旎的夢。
男人也把女人的服飾寫進詩里。時代文化里尤其輝煌的唐詩和服飾,由此相得益彰。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天臺山明月前瀑布泉一樣的繚綾,白底白花似花簇雪、繡著異彩奇文、江南碧水一般的春衣,詩人白居易用盡飄逸美好的詞藻,來一表宮廷妃嬪服飾的奢美。
出身高貴的宮廷妃嬪,站在全國女性地位的巔峰,她們的服飾自然也引領著時代的潮流,代表著時代制衣的最高水平。被比作“四十五尺瀑布泉”的衣裙鋪在地上,毫不吝惜。這是唐代服飾的一種風尚,衣裙的款式在審美上趨向于寬闊。“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辟u酒的姑娘操持忙碌,也要長裾廣袖,一點也不簡約,不含糊。“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平民女子沒有能力穿著繚綾制的衣裙,但款式上可以效仿,坐時衣帛要繞著花草,行走時長長的裙裾拖著、裙幅盡闊、掃過細細密密的落花。
何其風雅美好。但你若往上看,胸白如雪,又多么宛轉風情。
漫長的封建王朝里,大唐的女人顯得格外擁有“悅己”的權利。人民思想開放,社會對女性的體態有著更多包容,女性著裙時多將裙腰提至腋下或胸前,更豐滿地出現在大眾面前。養尊處優的宮廷妃嬪們,日益豐腴,卻也自在坦然著豐腴下去,有鮮卑血統的大唐皇室,在審美上也崇尚健康熱烈的體態。形制更加開放、闊朗的唐朝服飾,也因此應運而生。
看唐代畫家張萱的畫作《虢國夫人游春圖》,虢國夫人及其眷從盛裝出游,畫中的女子袒露著前胸,嫵媚雍容,縹緲的裙帔覆蓋圓潤的肩膀,襯得膚色細膩,一如詩中所寫,“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
薄如蟬翼的肩帔,使肌膚看上去若隱若現,增添了女性天然的風韻和美感。女人們坦然展現自己的體態之美,詩人們也不否認自己的欣賞,不吝筆墨,真摯而不流俗地贊美?!岸嘶ㄢ殻厍叭缪┠樔缁ā?,歐陽炯的《南鄉子》這一句,像是同時代西方情詩里才有的直接。
諸多畫作和詩作,均能證明,在唐代,成年女性中確實有過袒胸露臂的風尚。沒有太多禮教、制度的約束,讓女人們大膽的濃麗,恣意的性感,這種基于被尊重之上的衣著自由和日常審美,放到今日,依然能成為一種開明的文化。
如今,每當社會上出現一些女性被侮辱或侵犯的事件,就會有聲音以道德審判之勢,凌駕于事實之上,指責女性當事人“過于暴露”,仿佛“開放”的衣著,已經成為一種原罪。
不僅僅是唐代,歷史上每一個朝代,沒有一個女人,愿意日日威嚴肅穆地穿著。
唐代女性服飾的自由和浪漫,不僅僅體現在齊胸襦裙、薄透凝脂上,還體現在,女人可以穿著男裝,結伴出游?!拜偳安湃藥Ч?,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墜雙飛翼。”足蹬革靴、射向天空的女子出現在杜甫的《哀江頭》,颯爽豪情絲毫不同于寬大襦裙里的柔媚。然而,現在想來,極可能這兩種氣質被同一個女人擁有。
這是當今的眾多女性都渴望擁有的模樣??梢杂旅停梢詼厝幔f般皆是自由。
近兩年在網絡上流行的一段話,成為了很多年輕女性的人生指南?!霸改阌懈吒灿信苄炔枰埠染啤改闾貏e美麗,特別平靜,特別兇狠,也特別溫柔。愿你有獨立的自我,也有綻放的自由?!睆墓胖两?,女性們都欣賞女性自身獨立自由的生命狀態,這種自由的外現,首要便在服飾上,我們想要,可以自在去選擇高跟鞋的風情,或跑鞋的利落。這是千年來所有女性的精神訴求。
而在悠久的唐代,早有一群女性活出了“己悅”的自我。唐代女性的獨立和自主,并不應該僅僅體現在女后武則天的政治地位,而更應該在無數平凡的女性身上。她們不去迷戀清減的體態,不將自己桎梏于莊嚴之間,不羞于追求形象的美好,也不以風情為恥。
的確,為何要感覺恥辱,人們對服飾開放的感受,源于他們自身的品性,猶如攬鏡自照。生于唐代的女人,濃麗而勇敢,而我也希望,我們也能夠保持勇敢,穿鮮麗的衣服,在明媚的日光之下、普世之下,露出雪白的胳膊,不懼怕任何一句指責。
編輯/徐 ?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