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客
貞觀四年初(公元629年),李靖、李世勣奇兵深入,大破東突厥,一掃唐廷大漠之患,三月頡利可汗被俘,四月消息傳到長安,史書有云:
上皇聞擒頡利,嘆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馀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資治通鑒·唐紀九》卷第一百九十三)
長安夏季的熱和漾蕩在風中的涼,堆疊為一塊幽綠生溫的糕,層次分明,糕中混著酒液的微醺、樂舞聲泛起的金色泡沫。
所有對“盛世”難以言明的想象,最后都將不約而同地落實到某一種具體意象,某一位或一群風采卓然的人物。于我,便是“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這樣不失恣意的描寫,猶如一把小小的鑰匙,打開了“貞觀”這只八音盒。
與今人多數聽音娛樂消遣不同,在古人儒家治國體系中,音樂已然不是單純傳遞旋律之美和情感的載體,而被儒者拓深出另一層內涵——他們將禮樂與教化相連,與道德相系,恰如《禮記·樂記》云“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圣人制樂,善民心,感人深,移風易俗,以小見大,由青萍之末見風起風落,見民心禮俗。音樂被賦予了正襟危坐的姿態,甚至與國家興亡系連出一條不可忽視的明暗交錯的線,“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于是,有了亡國鄭聲,有了靡靡之音,著名如陳后主唱軟江南的《玉樹后庭花》,一句膾炙人口的“隔江猶唱《后庭花》”,千百年來此曲已然成為君主無道,沉迷聲色的代名詞,恰似一朵血色的花,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同樣是《玉樹后庭花》,貞觀初,陳亡、隋亡的殷鑒未遠,唐太宗與臣下一段關于音樂的對話便顯得很有意思:
太宗曰:“禮樂之作,蓋圣人緣物設教,以為樽節,治之隆替,豈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對曰:“前代興亡,實由于樂。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也。以是觀之,蓋樂之由也。”太宗曰:“不然,夫音聲能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歡者聞之則悅,憂者聽之則悲。悲歡之情,在于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民必苦,然苦心所感,故聞之則悲耳。何有樂聲哀怨,能使悅者悲乎?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當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舊唐書·音樂志一》)
杜淹認為前朝亡國在于音樂之失,類似論調乍看和“紅顏禍國”有些相似,以表征取代了根源。持類似論調者并不罕見,直到盛唐玄宗時代,武平一猶有上書,請天子罷潑胡寒戲,云“昔齊衰,有《行伴作》,陳滅,有《玉樹后庭花》,趨數聲僻,皆亡國之音”。
太宗則曰音樂不過是人心悲喜感受的表征,一句“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當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多少可見這位年輕君主的自信和分寸。
太宗需要在自己的時代譜寫屬于他的樂章,將昔年征討功績系于禮樂既是“備于樂章,示不忘本世”的追憶,也是必不可少的政治宣傳手段,彰顯“受命于天”的權威,唯王者可作樂。在他的“八音盒”中,響徹貞觀以彰顯其文治武功的是《七德》與《九功》。
與《七德》相比,它原來的名字《秦王破陣樂》似乎更為出名。太宗破劉武周,軍中作《秦王破陣樂》銘記功業。唐太宗即位后,原本在軍中流傳、敘述其赫赫戰功的剛健音樂經樂師、臣下制詞、譜曲、編舞,填充入更為華美瑰麗的內容和修飾,終于與盛世需要的宏大敘事合流,成為唐代宮廷大曲。“(貞觀)七年正月七日,上制破陳樂舞圖,左圖右方,先偏后伍,魚麗鵝鸛,箕張翼舒,交錯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戰陳之形。起居郎呂才依圖教樂工一百二十人,被甲執戟而習之。凡為三變,每變為四陳。有來往、疾徐、擊刺之象,以應歌節,數日而就。其后令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藥改制歌詞,更名《七德之舞》,十五日奏之于庭,觀者覩其抑揚蹈厲,莫不扼腕踴躍,懔然震悚。武臣烈將咸上壽云‘此舞皆陛下百戰百勝之形容,于是皆稱萬歲”。(《唐會要·雅樂下》卷三十三)。從這些描述看,已不難想見《七德舞》之規模浩大與演練復雜,這樣展現唐開國的大型樂舞,使觀者“懔然震悚”,悄然臣服叩拜于太宗君威之下,樂舞本身的震撼和當中隱蘊的政治宣傳力量帶來的效果不言而喻。
與《七德》被甲持戟、揚威武功相對的,則是廣袖屣履,以現文治昌盛的《九功》(原名《功成慶善樂》)。太宗生于陜西武功,出生的別館唐初稱武功宮,后改名慶善宮。貞觀六年(公元631年)九月太宗幸慶善宮,在渭水之濱宴群臣、鄉老,所謂“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一如昔年劉邦返回家鄉沛縣,高唱“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明凈的渭水秋風畔,太宗亦賦詩歌詠,后又命起居郎呂才以詩篇付之樂府,遂為《功成慶善樂》。演奏時六十四名童子,即八佾之數,皆戴進德冠,著紫袴褶,展袖屣履起舞,節奏舒緩,喻文教昌盛,和《七德》的熱血激昂迥然不同。
貞觀時以犯顏敢諫著稱的臣子魏征希冀天子偃武修文,因此每見《七德舞》輒俯首不視,觀《九功舞》則凝神諦聽。
貞觀時代的君臣或許有意以圣人姿態經營著他們期盼中的海晏河清,四夷賓服,一言一行將為后人垂范,一如上古堯舜。然而“貞觀之治”在后世影響之深遠,乃至“貞觀”的一切衍生事物,這支長歌中的每串音符都被暈染出一層鍍金光芒,仿佛一處完美的烏托邦世界。這也許是貞觀君臣始料不及的。這未必是真實的貞觀面貌,卻在后人無盡想象和向往中蒙上了一層精致的面紗。他們拾取貞觀君臣的語錄,引用他們的典故,構筑出需要的“貞觀”。
譬如八音盒中的這支《秦王破陣樂》,聲名遠播異域。印度戒日王、拘摩羅王都曾聞此曲之名。玄奘在天竺時,戒日王便向他詢問:“師從支那來,弟子聞彼國有《秦王破陣樂》,歌舞之曲,未知秦王是何人,復有何功德,致此稱揚。”(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拘摩羅王亦云:“今印度諸國多有歌頌摩訶至那國《秦王破陣》者,聞之矣,豈大德之鄉國耳。”此曲后又由遣唐使帶回日本,在異國他鄉生根、發芽。
《秦王破陣樂》之流播不僅超越了空間,同時也超越了時間。貞觀之聲漸行漸遠,在昭陵的秋風中,歷史軌跡走過令唐王朝元氣大傷的安史之亂,滑向后半截唐史。唐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7年),唐使者往吐蕃會盟。筵席中吐蕃贊普為之奏《秦王破陣》曲,又奏《涼州》、《胡渭》、《錄要》等曲,演奏者皆為中國人。
提起“長慶二年”,總不免想起白居易的“開元一株柳,長慶二年春”,這首小詩令這年沾染了有若柳絲在風中黯然飄零的傷感,舊日繁華逝去,卻又非人力得以挽回與再現。時隔千年,我們已難以想象唐使在他鄉聽到《秦王破陣樂》的心情,這也許早已不是當年太宗和諸臣苦心孤詣制出曲目的原始版本。在時空跨越中,音符會失落,器樂會改良,唯有盛世的符號意義不曾改變,也因此它具有了被模仿、被傳頌的意義。恰如長慶年間的使者,恰如現在的我們,借由意象勾連,音樂不只是音樂,儒者由樂見國家興衰,而音樂本身何嘗不見人間滄桑,盛世不在?
編輯/徐 ?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