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雙株情(中篇小說)

2018-01-21 01:54:50劉國欣
南方文學 2018年6期

劉國欣

過了這個晚上妹妹就要和丈夫帶著孩子回老家了,此刻她陪妹妹在床上一起趴著說話,母親在隔壁的臥室睡覺。也就是和妹妹說的這些話,讓她知道,童年一直在妹妹身上,從來沒有離開,那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躺著,瘦瘦的,七八十斤重,小小的手腕拖著細細的胳膊,臉長得也像是孩子,圓臉,盛著兩只大眼睛,根本不像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還是她的妹妹,一直生活在童年里,她們一起回到了小時候。門響第一聲的時候,她沒有聽到,妹妹已經是豎著耳朵的兔子了,她一直有這能力,像確認一種不幸,太過敏感是脆弱的。就像好久沒有進入常規生活,她想起了妹妹來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

那天已經深夜,電話里,母親哭著說:“一個要離婚,一個不結婚,共兩個女兒,都快四十歲了,我上輩子造了孽?”那聲音讓她不由自主按低了語音鍵,怕隔壁房間人也聽到。房子是租的,木板隔開,并不隔音,她怕鄰居們聽見笑話,雖然她和他們只是點頭之交,并不知道名字,走在路上也不說話,只站在門口開門或者房間集體停電的時候問一聲。母親早就說過,我們家族的女性沒有男人緣,都不會過上幸福的生活。那時候妹妹還小,她已經懂事了,雖然她只比妹妹大一歲。母親說這話的依據是母親的母親是個瘋子,母親的母親的母親也是個瘋子,再往上一代,婚姻也并不幸福。而母親這一代,早早就守了寡。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已經守寡幾年,姐妹倆在深夜里不睡覺,說悄悄話,母親怒不可遏,說出這句話。婚姻就是精神病院,她那時候就覺得有這感覺,外祖母在精神病院關了一輩子,外祖母的母親在窯洞里關了一輩子,而母親,正在吃著抗抑郁的藥,喝下一碗又一碗的黑水,母親的弟弟正關在精神病院呢,精神病患者的產物。她覺得自己要避免這種結果,因此一直不愿意結婚。而現在,二十年過去了。妹妹坐在她租住的房間里,她想起這些。

她叫青云,妹妹叫青雨,似乎她們是因愛而生的。實際她們父親死得早,什么都沒有留下,除了一些書,照片都被她們母親撕掉和剪掉了,像是故意不給她們留下線索,故意讓兩個女兒忘記她們的出處。她們倆也實在沒有辦法,那時候太小,小到不知道母親的冷酷和決絕,是對生活的絕望,還是某種堅貞?

她母親給她取名叫青云,應該只是對第一個創造物的賦名的新奇,覺得一個女孩子就該像云朵兒一樣,溫婉多態,結果她出落得毫無可喜之處,臉長得就如一張地圖,斑斑點點,臉形則長得像個馬頭,長脖子。仿佛為了修正,她母親給她妹妹取名青雨,妹妹長得倒是骨骼勻稱,嘴唇圓潤,少女時代是一個圓臉女孩,胖嘟嘟的很可愛,和那個打乒乓球的叫福原愛的女孩很像。人們只認為妹妹是福娃,她才不是,她嘴唇上方一粒黑痣,眼睛下方兩粒黑痣,鼻尖上蹲只瘊子,實在太丑了,尤其有個漂亮的妹妹陪襯,那丑就顯得具體形象,父母的基因在她身上算是浪費了,因此他們從小不喜歡她。不過這未必沒有好處。父親死的時候她九歲,妹妹八歲,在葬禮上妹妹哭得暈了過去,不讓把爸爸埋下去。她那時候心里想:“你才是爸爸的女兒。”因為她除了渺茫地感覺到可能以后日子會過得很窮,沒有別的太多疼痛。

事實上,她珍惜自己免于撫養孩子的自由,因為她沒有男人,逞論一個孩子(未婚生個私生子,在于她是不可能的,首先是經濟條件不達標,其次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就挑戰社會眼光),所以她身形無束,不必因為孩子的軟肋聽命于任何人。一直以來,她那遠在八百里之外的妹妹,則婚姻美滿,娃娃繞膝,不止前面所說的那一個。每當她幻想找到一個人在四十歲之前生個孩子的時候,視頻里,妹妹都要大笑不止。“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可能,老大,我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當這時候,妹妹就恢復了她們青春期以來的稱呼習慣,她叫妹妹老二,妹妹則叫她老大。妹妹的意思她懂,年輕就是好看,都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哪有以后。“我覺得你不會結婚,永遠永遠。”關視頻時妹妹經常說這句話,她說自己實現了有婚姻的生活,作為一母一父的另一株胚胎,就應該過另一種生活。

也確實,她一直都在逃避,對那些可能讓她嫁給他們的男人們,她總能抽身而退,所有的風流韻事都無法拴住她。而且,很久以來,她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判定一個男人值不值得交往的一點,就是好不好脫身。她不喜歡那些糾纏她的男人,不喜歡他們哭哭啼啼,更不喜歡他們威脅她不讓她離開,也不喜歡他們自殘讓她愧疚。她曾經遇上最難纏的,是最后一種,迄今猶記。但是她愛那個人,一直無法否認,她從這個人身上知道了那種煎心的渴望與一個人的欲望。而現在,書寫就是給往事燒紙,她的生活早就過成了那樣的模式,給心愛的男人寫情書,與不愛的男人做愛,無拘無束,無所隱蔽。這么多年,她只想過一次結婚,只渴望過一次,那之后才出現了前面所說的逃避,就是她唯一愛過的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有妻子,她求著他讓她嫁給他。那時候她失去了理智,后來才一而再再而三想,是不是和一個有婦之夫結不了婚,所以才那么強烈地渴望,哭著求他娶她,肝腸寸斷,說不這樣會心碎而死。——她當然沒有死。事隔五年想起,她才覺得慶幸,幸虧他拒絕了她。他對她的愛是社交性的愛,她對他的愛則是宗教性的愛,他需要偷情而她想要愛情。因此,苦難最終結束了。他提出分手的,她花了五年時間才明白,尤其是妹妹到她的城市住了一個月之后,她總算明白了,他做得對。否則,她無法想象自己三十多歲的時候與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睡在一起,聞著他日漸衰老的老人氣,看各種衰老特征水草一樣爬上他的身,她無法想象即使在與他老婆的斗爭勝利了擁抱著這樣的戰利品有何快樂可言,何況中間隔著幾火車皮的一個男人為了平衡女人的嫉妒說出的所有謊言。但是她還是沒有放下,幾年之后,還一直在他的頭頂盤旋,監視著他的命運,她就像一架觀察儀一樣毫無聲息地觀察著自己愛的男人如何活下去,如何進行一日三餐,當然也包括,如何與別的女人做愛,用他一日比一日衰朽腐化的身體。這不是造謠,他最后離開她的時候謊言就是他的一條腿,因為相思,她在萎縮,但因為他老婆在以自殺威脅,他不得不離開她。最后一次隔著四年時間長河的時候,她檢閱過那腐壞下去的腿,相信這是他說過的唯一真話,只相信一半,腿在腐化是真的,是不是為她就不一定了,因為對別的女人也可以說:“為了不離開你,我讓一條腿都腐化了,也不去找她。”橫豎都會是他的理,一個老男人在衰朽下去這是真的,對此她一面愧疚一面欣喜,那些日日夜夜的期盼,一次又一次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地找尋,等在他樓下卻見不到他長達半月的絕望,終于有了報應。上蒼有眼。

他的身體已經對她沒有誘惑力,如同一座墳墓,但有時會有那么一點痛感,未盡之歡,最初的愛,虛榮與虛妄結合的那種無名之悲。風雨相催,兔走烏飛,她知道,他最終會成為徹底的過去。愛記憶里的人容易,難的是當他們出現在現實生活里,還愛著。最后一次,隔了四年時間流水的長河,他來找她,她只覺得骯臟不可忍,一切都變了,別人的液體還柔滑地黏在他的身體上,她無法承受那想象,太惡心。春來草色一萬里,芍藥牡丹相映紅,他做那樣的夢,紅玫瑰與白牡丹,她則無法。太臟了。對于她來說,愛情是肌膚已壞香囊猶在,愛情的味道還可以熏暈她,而愛人已經是一把灰塵。生活如同腐水,四年的時光,他足夠腐化。——盡管青云還是經常有一種要去補償他的隱隱自責,比如妹妹來了帶著妹妹看中醫,想給他也問問方子,但是也僅僅是想想。生活自顧不暇,讓他與怕失去他的妻子一起承擔這條腿好了,祝他們夫妻恩愛到白頭,共享花圈與墳墓。然后就是主動暗示自己他也有為難和不舍,也有過一些夜晚輾轉反側,不這樣,又怎么放得過自己?

整體來說,青云是個性格活躍的三十多歲往四十歲走的中年女人,她的生活在竭力達到某種可以叫作“優雅”的特點。她在一所教育院校的圖書館工作,之所以找這樣的工作,是因為博士畢業之后實在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大城市只能當沒有編制的編輯或者三本院校的教師,小城市雖然給的安家費多,但是一次定終身,以后沒有什么前途,整天得填表格寫論文寫論文填表格。研究生三年博士三年,她過透了那樣的生活。畢業因著有個好導師和自己寫過幾篇核心論文的關系,曾不小心混進一所當地還算可以的師范院校里教書,但是不到三年就被辭退了,因為她進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寫過論文,所以盡管教書盡心盡責,但沒有誰會看那點教學成果,最主要的是要有項目,要經常參會,要發論文。她討厭參加會議,對于和編輯打交道也很不在行,項目年年填表,可是年年陪跑,就在那所師范院校要辭退她時,恰恰這所大學院校在網上發出通知可以考核錄取一批人進入圖書館工作,她去考了,而且考上了,算是平穩過渡。不能不說應該感謝好時代,這樣說又似乎有點不太準確,那就感謝時代賦予的機遇吧,不管怎么說,總還有地方發著工資可以端著飯碗。

她未必沒有虛榮,博士同學不是進了原來的985院校,就是進了211院校,要不就進了社科院等很亮堂的一些地方,自己混進一所平庸的院校不說,還被辭退,面子上太過不去。雖然在圖書館工作,但是這所學校至少在簽名或者交換名片的時候,不至于丟人,至于在學校里教書還是做行政或者跑跑腿,一般沒有人會細問。那些走馬觀花的相親對象,還說找個大學教師做老婆是很多人的理想呢,雖然最后也沒有結婚,但說出去,對于他們,也像是滿足了一回虛榮,至少是自己蹬掉了一個大學老師。不過青云也不去揭他們的虛榮,就如他們不會去嘲笑青云不會化妝一樣,說得好聽一點叫“人艱不拆”,不好聽就是一把年紀了誰在乎這點事。因為不化妝,青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而且眼神茫然,很容易給人一種不知所措的無辜感。也許就是這個原因,那些相親對象才總是一走了之,也不說什么過分話吧。她不想結婚,但她經常相親,她喜歡這活動,從三十歲開始就喜歡了,一年總相那么幾個,有資源的時候就去相,當作參加社交活動。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要想不落后于時代,大齡女青年,不生孩子不養個男人在床上,那么最好的保持兩性關系的方式就是相親,相親可以在近距離很快看清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是齷齪還是榮光。而且,相親會顯出活絡性,單位領導和其他人也會知道她的生活不是一潭死水,還有希望。單位領導,一個五十多歲離婚又娶了一個女人的倜儻男人,出差的時候,還對她進行過嫁人規劃指導,同時,當然也不忘記炫耀一下自己現在實現的理想婚姻,他說他老婆每天都把他的皮鞋擦得干干凈凈供起來,因為皮鞋是一個男人的臉面,比他的臉更需要尊重,至于他的襪子,終年到頭都是白色,每天必洗,當然是老婆洗,因為老婆認為襪子是一個男人的眼睛,是臉上的主要部位……他對她進行了指導,意思讓她學著他老婆點,以后還是有希望的,畢竟工作還像個樣子,但是要低得下身子才行。“現在男人有點錢有個職業的,多是獨生子,搶手得很,不行就找個離婚的或殘疾的,以前別人給你介紹的小兒麻痹就不錯,雖然腿殘了點,但是又不影響其他,人還本分,畢竟你也年齡大了,人家肯娶你已經是蒼天給你機會了。”她的領導的原話,就是這樣的。因為是領導,掌控著自己的飯碗,所以她也不敢辯駁,只說下次相親要好好表現,心里其實是明白的,這輩子不結婚也不至于如此。男人嘛,太容易自以為是,認識一個偶爾聊聊還可以,養一個每天供著,還每天替他擦皮鞋洗襪子,太累了。

青云在這座城市的郊區有一處還沒有拿到產權的房子,自然也沒有裝修,那是三十四歲那年,她拿出所有積蓄加貸款買的。在這個城市,有一間小小的房子可以讓她在老來的時光里住進去,她就覺得已經是不錯了。她曾經到市中心去看過一些大房子,也心儀過一些小戶型樓不高的房子,但是她買不起。她買得起的是一幢高樓的最頂層的一套小房子,盡管把自己已經累得半死,但貸款還得還上二十年。她就像一頭徘徊在城市的野獸,四處張望卻無法形成自己的中心。

這么多年,她一直靠租房生活。這次租住的房子七月一號到期,六月三十號就得搬家,她在上旬就開始看房子了。妹妹打電話來說要住一段時間之后,她開始看兩室一廳的房子。

單身女人找房子是一個令人崩潰的過程,從58同城到趕集網,從個人到中介,房子到期的半個月或一個月前她就開始打聽房子,因為房東已經說了,得搬。漲房租是第一次的借口,那以后又續了半年,第二次的借口是因為孩子要上學了,她租的房子近,正好公婆可以來了接送帶娃。反正總是有借口,不同的房東有不同的借口。有時當然她也有挑剔人家的地方,比如上一次住的房子,清明節發現左邊是人家買的骨灰盒存放處,畢竟房子比墓地便宜,隔了不久發現,右邊養了頭藏獒,整夜低號。骨灰盒她還覺得是個驚駭的浪漫之物,藏獒就沒那么好玩了,它經常在門口坐著,像一個大胖長毛黑娃娃。養狗的是個三十多歲有孩子的女人,比她還小幾歲。知道那只終日號叫的狗是藏獒之后,她想都沒有想,直接搬家了,好在房東仁慈,那個月的房租倒是全扣了,但沒有扣她的押金,謝天謝地。尋找房子是黑暗之旅,但一年里必經歷那么一兩次,青云越來越像是無所畏懼的士兵。也確實應該這樣,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人生最好的年齡,要錢有錢要力氣有力氣,沒有丈夫和兒女需要伺候,難得人生清明的黃金時代。

大城市的房子,一般都是小夫妻可以繁殖的小家庭戶型,兩室一廳,一間用來做愛,一間用來住寶寶。二胎政策出來后,三室一廳的房子才更吃香了,但很多人還是把兩室一廳當作過度,因為畢竟得考慮手頭人民幣的厚度。在青云單位的四面八方,二十分鐘以內步行可以抵達的只有三座一室一廳或一室零廳的樓,這是為了學校的戀愛男女(畢竟他們大多人不敢在校生孩子)和像她這樣的空巢男女準備的房子。一室的房子并不比兩室便宜多少,但是單身女人如果住在兩室的房子里,太過浪費和空曠了。然而一室零廳真是太令人羞恥了。進門就是衛生間,接著五步不到就是臥室,邀請女性朋友來坐會兒還可以,男性朋友,太過逼仄的空間和布置,仿佛是一種對失敗生活的無聲嘲笑,要不就明顯顯示出一種輕桃和暗示,有過那么幾次,她再也不如此了。

那段時間,她從各個角度分析著所看房子的困境。好不容易看上八樓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窗戶朝著北面,就這個缺點,說定第二天一早簽約,因為當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中介要回去吃飯,第二天打電話過去,房子已經被別的中介公司租走了。正逢六月快假期,畢業學生找房子,一些學生為放假找房子,一些情侶找房子……中介說粥少僧多,這么便宜也只此一家,房東在外地不了解房價。從這間房子開始,她也不得不加入了近乎絕望的哄搶隊伍,最后不是將好房子輸給那些愿出高價的(已簽了合同還沒有來得及搬),就是輸給那些信息靈通的,租房子就如這座城市坐環城車搶座位搶空地,永遠都滿滿當當,永遠都人擠人。她的從這個城市搬到海邊去工作的朋友,電話里說除了可以每天看海,最開心的是永遠不用再擠公交。她自己也很想去海邊生活,但沒有能力。

最后,在桅子花開的如火如茶的六月底,青云幾乎要放棄了看房子,準備與家人擠在那間單身公寓里,卻在58同城的私人聯系里找到一間20世紀末的舊房子。去實地看了才知道,在一幢待拆遷建筑的后面,布局隨意,兩室一廳,比想象的小得多,房主在墻壁上漆了一棵棵綠葉子的樹。一進屋子,青云就被樹冠抓住了心。在此之前,她喜歡沒有壁紙的白色的墻,但現在,不一樣了。她立即認定這是她要租的房子,她需要那些樹。可以說,青云立即愛上了這間房子。

這間房子倒也不算便宜,比原來租住的一室一廳多了一千元。但比起那間房子,這處落敗的房子還有其他好處,比如房前屋后都是樹和花,雖然主臥窗前不遠是個走廊長亭,但是如果把這當作是精神追求的磨礪,其實也很好。青云想要的理想房子也是門前有花有狗有貓,門后有樹。這間房子的狗雖然是白日里別人牽著溜的狗,但畢竟也是狗。那貓則是流浪貓,有時三三兩兩就來了,雨夜倒是叫聲讓人瘆得慌,但是它在花下草叢里酣然而眠的樣子,分明制造了一種太平現世,所以能承受得了它的哀嚎。最主要還有鳥,似乎已經習慣青云在窗臺的外平臺撒一些小米面包屑等食物,它們經常來青云臥室的兩邊平臺上叫著招呼,有時也飛下來吃食。差點忘記了,青云房間還有只壁虎,也不知道它是原住民還是外地和她一起搬遷而來的,總之它經常在夜里爬在墻壁上“作壁上觀”,青云發現了幾次,索性夜里要么一直亮著燈,要么不開燈,怕嚇著它。它是她此間唯一的朋友,共處一室,和平相待。也算住了個把月了,相安無事。

妹夫梁山伯的微信視頻是青云在傍晚吃過飯準備買水果散步的路上接到的,當時正有樓下新開的瑜伽館攔著她做宣傳,已經遞到她手里兩張活動的單子,她不喜歡她們,但一天不見人了,得找個人說說話,就停下來裝作了解情況。鈴聲響的那一刻,她很詫異要不要接,但平時也有過幾次這樣的經歷,妹妹經常用妹夫的手機打給她,所以她接了起來。沒有想到,當著發傳單幾個小姑娘的面,她就聽到梁山伯在那邊說:“你趕快打你妹妹電話,她說要去死!”她聽了一驚,就連忙從發傳單姑娘們身邊走開,邊走邊問:“為什么?”梁山伯說:“你趕快打,反正才跳了車下去自己跑了。”她心里好奇,但聽到妹妹說死,也是又怒又擔心的。平時她向妹妹的宣揚說教,總有一句:生活不能經常無故表演死一死嚇人,尤其不能為一個男人去死。

聯系不到妹妹,她急忙給母親打電話,得知母親在妹妹新搬的房子里,照看著妹妹新生的孩子,母親說妹妹電話來說晚上在外面吃飯。母親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所以她沒有敢把妹妹跳車自己跑了的事情告訴母親。夜里十二點多又接到妹夫梁山伯的電話,說他和妹妹爆發了一場短暫卻毀滅性的爭吵,因為出現了一個女人。

梁山伯當然不叫梁山伯,這件事之后,梁山伯也許可以改名為陳世美了。梁山伯在此之前之所以叫梁山伯,是因為他在認識青雨后,寸步不離地追青雨。那時候追青雨的有好幾個人呢,小縣城嘛,官二代和煤二代,對于漂亮的女孩子才敢下手。梁山伯家比起那幾個來,算不上優越,但是結婚講究門當戶對,寡婦制下養起來的女孩子,自卑得很,太好的東西不敢選擇,覺得不配,因此幾個里面選擇了家境相比較最差的梁山伯,當然和梁山伯自身的表現有關系,噓寒問暖,如同一只保溫瓶。他這保溫瓶十幾年后的現在給別人去送溫暖是另外的事情了,在那時不得不說溫暖了青雨的心。青云知道這些,完全是寡婦母親的話語傳遞。因為這么多年,她對這個女婿的滿意遠高于對自己孤單拉大的兩個女兒的滿意度。她覺得女兒情感冷漠,說話如刀子,而只有女婿為了討好女兒,才真是孝順她。因此,后來出了這件事,情感受到傷害的沖擊力甚至比青雨都大。梁山伯是母親取的,看這個男人每天黏著青雨,覺得像戲曲里的梁山伯。

妹妹和妹夫已經在一起十二年,已婚已育兩個孩子,眼淚和啼哭應該會讓他們在幾天之后很快和解,畢竟有孩子。在接聽妹夫電話的時候,她對妹妹在那所縣城郊區兩室一廳主臥常年不進陽光的房子里一連生了兩個娃的日子的擔憂似乎終于落實,在此之前,她早就覺得那樣的生活不可忍受。雖然妹妹在今年年初買了新房子并且搬了進去,但作為十幾年的旁觀者,她都覺得看著累。三角形并不具有穩定性,女人已經出現,分歧已經形成。所以,現在,妹妹在隨后幾天請求來到她的城市散心,和她一起生活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她答應了。

妹妹青雨是在二00八年結的婚,那年國家算得上大喜大悲,奧運據說是舉世矚目的,但地震也是舉世關注的。那年臘月她和當時談的對象在年末趕了一班結婚的車。不過青云并沒有參加。青云知道他們結婚是在過年回去之后。她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但也沒關系。其后幾年更是漸行漸遠,她忙著建設自己,讀完了碩士,又讀了博士,三兩年換個城市,然后參加工作,不滿三年,又換了個工作。祖母在青雨結婚兩年后去世,青云和青雨都是她幫著母親帶大的,她愛青雨,也愛青云,但因為父母不愛青云,所以祖母表面上給青云的愛多一點,作為平衡和補償。青云簡直是愛她的祖母,太愛了,不過是在她死去之后才感覺到那種深度,她終夜都無法安睡,總是夢到祖母,那之后她索性連年也不回去了,一兩年才回一次,選擇在夏天。與妹妹青雨的見面,也僅限在夏天回老家的半個月,——至多半個月,而這半個月她有的是事情做,由于學的是社會學專業,她經常順便回家去做個社會調查,不是去敬老院去住幾天,就是去特殊學校與聾啞兒童們待幾天,反正時間忙得很。以至于青雨有一次好不容易逮到她,卻是在縣城的一家肯德基,她正在和高中同學吃東西。青雨也認識她同學,談話中,她對她同學說:“你們見她比我時間都長,即使去我家,早上我去上班她還沒有起床,晚上回去就已經差不多到了入睡時間。”那天適逢周末,她下班之后打的找到她,想把她拐回去。確實,姐妹們自從大學各分東西,所見機會不多,尤其青雨嫁人后,一年保證不了一次。青云從來不戀家,第二個孩子是第一個的修正和補充,比第一個完美,妹妹一直都是父母的寶貝,即使父親死了,她還是母親的寶貝,后來嫁人了,她看起來是丈夫的寶貝,她不操心她,但聽見她說見面時間不多,還是覺得難過。這么多年,自從上大學后,她把自己過成了馬路的寶貝,常年人在離家幾千里之外,卻覺得如魚得水。世界不過一個大水缸,而她是條魚,痛苦是有的,但快樂完全可以抵銷痛苦,至少比在家里強,母親哭哭啼啼,永遠沒有晴朗的天。

青云本來是想瞞著母親的,但半夜回去夫妻倆就鬧了起來,母親自然也知道了,青雨說要離婚,電話打給她。母親也哭著打來電話,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青雨十年生了五個孩子,留下兩個。看來母親也早就擔心了,但這些家庭之事,她卻從來不知道。青云計算,從二○○八年到二○一八年,兩年一個,婚后第二年夏天生了第一個孩子,從那時候算起。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青云在讀碩士。從孩子的年齡算,夏白出生在二○○九年,夏晚是二○一四年……簡直不能想,中間哪幾年在懷孕?哪幾月知道性別打掉了?一個讀過大學的女人,在生孩子,懷孕,懷孕,生孩子……一只母鼠。

青雨的公公婆婆一直盼望生個男孩子,從第一個孩子夏白在肚里時就盼望了,因此夏晚出生之后一家人很不喜,甚至想抱養出去,再抱一個男胎回來養起,至于中間懷孕和夏晚出生之后再懷孕被檢查是女孩子的有幾個,全部……

新近鬧事,也是因為青雨懷孕之后又——

生兩個已經夠多了,現代社會,一個人的眼光還集中在繁殖上,居然還在為了繼續生男孩努力,青云不是不暗暗生妹妹的氣。

其實就連妹妹青雨第一次懷孕生孩子,也似乎令她不開心。如果說嫉妒,也談不上,但她就是不喜歡她那么早就生孩子,大學畢業,小小的,閃婚,接著就趕快懷上了。她是幾年之后才放下心的,人家熱熱鬧鬧過日子,夫妻看起來恩愛,還能有什么。自然是祝福她。雖然隱隱有酸意,嫁出去的妹妹潑出去的水,距離分明是產生了。

就這樣,妹妹來了,與她一起而來的還有妹夫,以及新生的妹夫家想送給別人但自己已經養了八個月的小嬰兒夏晚,還有母親。青雨發了自己所租房子附近的酒店鏈接給他們。她對她妹夫從來沒什么特別的感情,不過是妹妹的丈夫而已,既不親近,也不厭惡,因此并不打算給他定房間。自己的房間是住不下的,肯定有人得住旅館,何況在這樣的事情上,她覺得離婚最合適,當今社會,真愛都該得成全,如果不是真愛,那么沒有必要這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妻子和孩子不是尋求真愛的絆腳石。

晚上吃飯是在青云單位的對面,一排的酒肆樓坊,妹妹說想不到變化這么大,讀大學的時候這里還一片荒野。她心里想那時候你還是姑娘,但終究沒有說話,就如妹妹在視頻里撥出奶頭給小孩子吃奶一樣,她無法接受她說的什么“下奶量”。她只見過她一次大肚子,生夏晚的那個夏天,她是回去了之后才發現妹妹懷孕的,以往在視頻上根本看不出來。妹妹又接著說:“我上大學的時候還沒有大學城,這里還屬于縣而不是屬于區,最繁華的地方也只一條街。”——妹妹在她現在工作的省會上的大學。她說:“世界會變的。”她心里想的是你那樣天長地久的愛情也說變就變了,梁山伯也是此一刻不同于彼一刻,為什么有這么多感嘆?妹妹在老家的小縣城里從畢業就一直生活著,十多年沒有出來,時代日新月異,她也不是沒有愧疚,也許鼓勵妹妹早點出來在外面發展是好事。但是妹妹不喜繁華,第一份職業也是找在省城的,單位真不錯,數一數二的一家文物單位,每天去都是和幾百幾千年前的文物打交道,可是她不喜歡文化人那副包漿氣,說是受不了,很快就辭職提了檔案回去當了公務員。家鄉桃源,可以做得了五柳先生,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小縣城衙門生涯裙帶關系比大城市尤甚,不過,那時候縣城還稀罕大學生,是分配的,妹妹至少守住了一個飯缽子。青云自己是本科沒有考好,才又考的研究生,到研究生畢業時候不分配,自己也無意回縣城,才繼續讀了博。其實那時候已經算是把生活看透了,回到小縣城,無非就是嫁個暴發戶,比如煤老板的兒子;再不就是嫁個小地方官員的兒子;再不行,就是嫁個同樣通過奮斗考上大學回到小縣城當公務員的鳳凰男,就這三類,幾乎沒有了。而那時候,她已經二十七歲,在小縣城想嫁個人,本來就丑,縣城認為長臉的女人克夫,恐怕連個情人都找不到,畢竟一條街幾個人,大家誰都相互認識,不需要六個人,繞三個人就可以攀起關系,和別人共用丈夫,也未必有機會。一狠心之下,她才考的博。居然考上了。妹妹在電話里說她是曲徑通幽。也許妹妹和她一樣想法,她長得丑,回到小地方嫁人也只會高不成低不就,不如索性就在外面吧。小縣城人喜歡有親戚在外面,在國外最好,還可以說是華僑,不在國外,北上廣也很好,最好是北京,她沒有本事,落在了省城,也算小小額外滿足一下家人的心理需求,但過得怎樣,只有自己知道。不過正是因為這種距離,家人和外人才可以有理由共同構建想象,即使覺得她是個可憐的大齡空巢老女人,但在一所大學里上著班,亮堂的建筑,管理著一堆寫滿知識的書,也是覺得有吹捧資格的,何況,還是個博士。這時代,洋博士和土博士都太多了,然而小縣城人眼里,博士的笑話還是愿意看的。客觀上講,她為家人和認識她的老鄉們提供了一籮筐談資,從她沒男人到她子宮被空置,再到年華磋跎無人問,她享受著認識的不認識的老家人一眾的關心。這些人包括妹妹的同學和同事,也包括認識自己也認識妹妹的其他人,當然包括村人,讀過小學和初高中的老師們,以及其他七大姑八大姨,堂哥堂姐堂妹堂弟……妹妹有時在電話里細細地一一描摹,和她說,想起一個說一個。哪些人平日見到她說讓她作為代表向青云問候。有一些拐彎抹角的親戚和朋友甚至來說媒,誰家在醫院有個親戚上著班,也是沒有結婚,才二十七,但人家說不嫌棄女方大,可以考慮;誰家在學校里有個大齡男親戚,死了老婆,雖然有孩子,但是個女孩,何況二胎政策放開了,可以考慮,大齡女中年在城市也是不安全的;誰家的兒子雖然開滴滴,有點小兒麻痹,也抑郁過一陣子,但人家長相亮堂,在省城有三套房,如果結婚了,靠收房租就可以兩口子一起生活……

現在,妹妹來了她的城市,在房間里坐著或躺著。白天青云去上班,圖書館總是這樣,每周都有新書來,她得瀏覽它們,然后寫出梗概填入目錄,貼上條碼,上架。每天都是這些差不多一樣的事情,把新書請上架,照看破損的舊書,時而回答來借書的人的各種問題。她去上班的時候,青雨就抱了孩子來她房間,母親和青云一起住,所以也在房間里。晚上回來一起吃。梁山伯有時待賓館里,有時也來青云租的房間。

她帶著妹妹青雨吃中藥,一劑又一劑,同時也在考慮兩個孩子,如果妹妹想離婚,是不是應該支持?如果妹妹不想離婚,是不是還應該鼓勵離婚,而不是當鴕鳥,為著在妹夫和他家人面前裝個好人?十幾年滿可以是幾分鐘的事情,如果沒有孩子,十幾年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只需要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加進來,只需要一些狗血的男女劇情,一對不再相愛或有點相愛但沒有那么愛的男女就可以徹底分開。然而,孩子的哭聲讓一切變得破碎,妹夫梁山伯在不斷解釋,那只是個巧合,似乎看起來只是如此,她不得不忍受他這些相互矛盾的廢話,因為對于別人的婚姻,她并不喜歡指手畫腳。妹妹的悲劇并不等同于她的,只是有點相關,何況在她認為并不是悲劇。和一個男人同床共枕一輩子,那也許才是悲劇。

幾天下來,故事也算是聽清楚了。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恥激烈。在與妹妹交談中,她知道妹妹青雨早就得知丈夫出軌了,卻能一直保持隱忍沉默的態度,他們依然相敬如賓,她以為丈夫不過是逢場作戲,片葉不沽身,等到他膩味的時候他依然會回到自己身邊,只需要三個月,她依然是他的好妻子,他依然可以在她的家人和同學面前演他的梁山伯角色。沒有想到婚外辦公室戀情越演越烈,五月二十號更是短信紅包不斷,光520元就不知道發了幾十個。那天梁山伯也活該倒霉,夜路走多了。他下班之后,夏晚已經會著‘圖了,搶著要玩手機,梁山伯急著去廁所,不小心未鎖上手機,小孩抓過去掉在了地上,青雨撿起來,正是人家郎情妾意的畫面,不小心看的那一眼里就520元一分鐘三次。還有他在加班時節對那個女人每天的點餐,深夜十二點女人發來的睡不著求安慰求抱抱的短信……

幸福已經惡化,湯藥是在補救。妹妹一日日住下來,倒也逐漸神清氣爽,只是瘦得很,圓臉變成了長臉,一米六的個子,八十斤不到。帶的衣服不多,穿她的衣服,都是大號,如同戲服。姐妹倆相差一歲,小時候一直是互相換衣服穿的,她第一次發現妹妹穿不成自己的衣服,恨不得摑梁山伯一巴掌,不過梁山伯看過去,也是瘦干棍一條,讓她覺得對他下手也沒必要,何況她能理解生活的隨遇而安或急不可耐。

她在大學和碩博士階段,上海南京成都,都在大城市,社會學專業尤其思想解放,也風流過一些日子。二十到三十歲,一年比一年輕浮放浪地生活在燈紅酒綠的城市。城市的建筑太過擁擠了,一間又一間的房子,一張又一張床,太多躺下來的地方,不行,沙發也是可以的。在那幾年,她驚詫地認識到性可以是那樣自由隨意,不像在農村,即使是夫妻之間,在孩子面前親個嘴也會容易被孩子說成流氓。自從父親去世后,家里連雙男式鞋子都很少見到,到了城市才發現,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城市到處都是酒店,尤其大學旁那種小旅館多的是,還可以開鐘點房,便宜快捷實惠,甚至還可以辦卡。

生活雖然難以忍受,處處得茍且,但是回憶起這段浪蕩自由的日子,也不是沒有享受,即使失戀也不能讓這十年被否定,何況失戀還是二十七歲之后的事情,那個人在心里不想要了之后已經摧枯拉朽當風揚灰。正因為有過這樣的一些享受,她覺得沒有什么理由去責怪梁山伯,兩個無能的人,在不斷制造孩子,這個過程中合作者叛變了,進行道義的責怪只能說自己無能,因此,青云覺得青雨把日子過得太隨意了,這時代,豬可以上樹,男人則靠不住,想在一個男人身上安身立命,抵上自己的肚皮和未來,老鼠一樣生孩子,未免太不自量力。

“他很體貼,對家人好。”和母親的話差不多,妹妹青雨對丈夫的認識,也僅局限于此,“不要像個中央空調就好了。”青云想著,應該是照明燈才最準確,以為自己紅彤彤,誰都可以關心照耀到。紅太陽還升了又落。那個梁山伯給她打電話的晚上,也是這樣解釋的:“人家外地的,來這里上班,和我一個單位,經常得一起做事,所以給她有時點外賣,因為她中午自己開了個培訓班,給縣城的孩子帶家教,大丫(父母叫夏白的昵稱)也在里面上課的,現在普通話說得很好,才藝也上去了……”青云沒有聽后面的話,想著新聞上這樣的事情很多,以前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落難公子總能遇上達官貴人家的小姐,女駙馬就是這樣的情節,陳世美的故事也不外乎此類套路,當然也有送京娘的戲曲,歷史總也說不清。梁山伯這情節不算嚴重,不過就是噓寒問暖送了幾回飯,但電視節目和當下的時尚新聞以及惡作劇,保姆和家庭女教師,如同《簡·愛》,日久天長新鮮甚于舊愛,舊的畢竟不鮮了。她知道怪梁山伯不得,然而惡心,真惡心,尤其事發之后他還覺得這些沒有什么,完全可以說得清,是青雨不講道理,不給自己面子,將事情鬧在人前,他覺得只是聊個天發個紅包送點溫暖,又沒有做什么壞事,何況也沒有抱回個孩子,他只是犯了大多男人所犯的一點錯誤……

就像特寫鏡頭,話語都能回錄到十多年前,那年過年她回家,赫然發現青雨已經是婦人了,過年不在家里過,正月初二攜了新婿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聽過她講這段戀愛。“他很體貼,很會照顧人。”妹妹垂著眼睛的樣子迄今想起來令她心酸。窮人家的孩子,眼光沒有開啟過,但凡有人對她好,就會覺得是真愛,實在是太缺乏所以彌補。她想起自己二十七歲那年愛的人,也是這樣,才分開他又來,限制自己的行動,甚至和他朋友說一句話都可以吵半個月,但那甜蜜的新鮮呵……雖然他拋棄了她,有好幾年她還想念那被需要感,一想到他數次下著大暴雨從巴山轉火車又轉汽車來看她,她就恨不得立即回頭,那是她生命里第一次被人那樣需要,她渴望那感覺,甚至難以區分是否為愛。

青雨很喜歡他,也許因為他無微不至的殷勤,喝一口礦泉水都怕涼到她。他和她年齡相當,屬相相同,他是正月生的,她七月,一個春天一個夏天。這些都是母親告訴她的。

妹妹青雨給她留了一大包喜糖,讓她帶到學校去吃。這就是她結婚的交代了。那些糖果最后帶到學校,卻忘記了吃,直到畢業。她當然沒有告訴妹妹。

親戚們都覺得婚禮挺好的,說是孤兒寡母有了依靠。青雨忽閃著眼睛,做夢一樣靠在梁山伯的胳膊上。——梁山伯的外號是母親取的,她在過年那次見他之后也認可了,母親需要他像戲曲里的梁山伯,真心疼自己的女兒。讀書不多的母親,大約覺得戲曲里的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愛情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愛情,她這樣祝福女兒。

最初的幾年,姐妹倆不再有什么話說,青雨新婚,新鮮得很;她拼命讀書,不想回到小縣城女人結婚嫁人生孩子的輪回里。她和妹妹有過幾年很親密的關系的,除了小時候兩個人躺一個被窩里的童年,讀書時代,在不同的學校里,從高中到大學,還寫過幾年信。妹妹的字總顯得有種孩子氣,大大的,像她的臉,圓圓的,似乎每一個筆畫都在長成一個圓形圖案。記得大學里收到妹妹的信,同學們有人還笑笑地說:“你妹妹有多小,還這么可愛。”她把信寫在好聞的灑了香水的信紙上,那信紙也是非常有特色的,總是有一只卡通貓或老鼠,有時也會是夕陽下一只行走的駱駝。妹妹把信件疊成心形狀。每取出妹妹的信,她都很感動,覺得自己是愛著的。她那時候太忙于學習了,忙著兼職,忙著考研,忙著在大城市謀取生存,根本來不及像妹妹這樣,或者根本沒有心思像妹妹這樣,妹妹一直活得比她精致,衣服被褥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書包和鞋子也洗得干干凈凈,人更是清清爽爽,男孩子們總是喜歡她妹妹而不是喜歡她,即使開始喜歡的是她。她不是沒有嫉妒過妹妹,但是她也愛這樣干干凈凈的妹妹。妹妹大約收到她偶爾的來信會失落吧,一色的方格信紙,規規整整寫上幾句努力加餐飯的話,與妹妹共勉。大約妹妹那時是絕望的。從小被父母很愛著的妹妹,早就養成了一顆敏感的心,需要有人回應。她看見妹妹貼在梁山伯臂彎里的頭,才想起這些。梁山伯高而瘦,架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睛,眼往上翹,白色多于黑眼珠的那種,再加上眼睛小,那種吊梢相,總讓她覺得不舒服。她不喜歡看他的眼,但已經是妹夫了,就不好和妹妹說什么。這樣說也不對,因為他的眼睛不是無神,而是無法捕捉到他的眼睛在看什么,忽閃忽閃的。第一面的印象就這樣的。

然而,最初的幾年,實在是甜蜜呀。母親都經常抑制不住向她炫耀妹妹找了個好人,催促她也盡快結婚。

妹妹結婚之后就跟隨她丈夫一起和公公婆婆住一起,當然還有丈夫的哥哥和嫂嫂,以及他們的孩子。一大家子住在一個大院子里,她婆婆覺得孩子們上班走了,不夠熱鬧,招了老家農村的親戚來,不要錢,免費住著他們蓋起的房子,就圖個人氣。

青云不喜歡太多的人,孤兒寡母的少年生活過出的氣場就是永遠自帶一身卑弱的孤單氣,不合群。但是妹妹從來沒有表示過不開心。“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妹妹似乎深得公婆喜歡,就如小時候深得父母喜歡。公婆沒有女兒,說是將她當女兒養著。

那年夏天,青云考上了博士,還是公費,就在青雨生了夏白的第二年。秋季入學,因此有一個漫長的暑假可度,前一年拿了國家獎學金,兩萬,因此亦不必因為錢再如何打工,反正開學就有收入,一個月國家發一千多,再加上稍微兼點職,養活自己沒問題。妹妹青雨工作之后,尤其嫁人之后,青云就幾乎不用負擔母親的生活了。因此,那個夏天她回了家。

“我真為你自豪,只要想一想,咱們家有一個讀博士的人,就覺得開心。我也想去讀書。”妹妹專門喊了幾個母親那邊的親戚還特意叫了父親那邊的兩個親戚來縣城吃飯,說為她慶祝,當然是梁山伯張羅煙酒。她看了看梁山伯,并不敢接妹妹的話,如果鼓勵妹妹考試,勢必影響夫妻間的生育計劃,甚至影響夫妻關系。她自己是自從考了博士就被人笑話說是第三種人的人,也知道自己家里其實一直彌漫著一種不健康的女性單獨生活的孤寡味道,現在妹妹好不容易從這種家庭里面脫離出去過上了在一般人看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不想拉她進入自己的那種泥淖生活里,雖然可以自得其樂,但得付出一定的社會代價。妹妹從小遭遇了父親的去世,在一些方面,她是渴望家庭的愛的,她知道妹妹比她需要愛,來自戀人的,來自親人的,來自朋友的。如果鼓勵妹妹深造讀書,小縣城的家庭,妹妹出去讀書幾年,心變未必,梁山伯自小錦衣玉食,在街鎮生活,勢必有一些變化,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是對妹妹沒有愧疚,小孩兒需要媽媽,丈夫需要妻子,所以只能閉著眼睛看妹妹自行如何發展。另一方面,即使鼓勵妹妹讀書,現在的工作是辭退還是保著,也是一方面的問題。其實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家庭,妹妹的婚姻。

青云是后來才知道,也是這一次妹妹鬧婚變才聽梁山伯說起:“你妹妹不信任我,以前就有這種。和她結婚時候高中談過的女朋友,還加了她qq,經常給她留言,說我壞話,拉黑也不行,還會換著法子。當然也有別的女孩子,我大二時候追的,也是咱們縣城的,最后沒有追上,人家要考研,后來加了你妹妹微信,當時已經生了大丫,你妹妹還在月子里,人家告訴你妹妹,說我與她到她老家見過父母了。這完全是編的,她過得不順利,我只與她吃過一頓飯……”微信里,幾年以來梁山伯給她發照片,先是妹妹和大丫,這個男人說當兩個女兒養,接著是妹妹和大丫二丫,這個男人說自己有三個女兒,老婆也是當女兒養。即使出“520”事件的那段時間,他還在向她炫耀他的幸福,給她發過照片,難道是為了讓他自己安心?照片里,妹妹坐在床上,正在給大丫剪紙,而旁邊的小丫坐著,一手抓著個發光的塑料鈴鐺,看著姐姐和媽媽。妹妹青雨穿著家居服,頭發隨意地扎起。——一幅家居生活圖,那么幸福。旁邊的墻上貼著大“‘畫著“幸福家庭”的圖片,爸爸抱著妹妹,然后一手牽著她,她牽著媽媽,四個人在河濱公園散步……聽過很多這樣的案例,如果離婚,孩子只會責怪母親拆散了家庭,卻不知道父親才是那個炸毀地基的人。

原來有這么多拐彎抹角的故事。妹妹從來沒有說過,一次都沒有。“你知道,我這樣的人善,總是容易同情人,所以很多女孩子會誤解。”這也是妹夫梁山伯絮絮叨叨的話,他似乎恨不得說自己是一只紅燈籠,照到哪里哪里亮。后來對青云的解釋,之所以生下夏晚,是因為突然懷孕了。“你知道,我和你妹妹都是善良的人,不能殺生,何況是自己的孩子。”她那時候不知道,也就沒有間:“那其他幾個呢?”

好勝的妹妹,什么都要好的,要完美的,從小就如此,妹妹長得比她漂亮,妹妹會唱歌,妹妹有兩個小酒窩,妹妹牙齒整整齊齊的,妹妹成績好……在嫁人上,妹妹也要自己好好的。她后來給妹妹的同事打了電話,想旁敲側擊問一下妹妹的婚姻。這個妹妹的同事她以前見過,妹妹單位曾經組織過一次旅行,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妹妹和這個女同事一起到她的學校去看過她,因此她有她的聯系方式。在電話里,妹妹的同事很開心說:“羨慕你妹妹,丈夫對她那么好,孩子又乖。你妹妹不開心了,人家就拉著你妹妹去買個金鏈子……”妹妹需要金鏈子的光,那代表太陽的溫暖,小時候家里太窮了,只要有人對她好一點,妹妹就容易動心,一直如此,從來沒有改變。她最怕妹妹這一點,小時候在家里照看著妹妹,媽媽也是對她訓話多,讓她留意著,不要有人把妹妹拐走,太過乖巧的一個孩子,害怕拒絕人,很容易就跟人走掉了。她們母女不是沒有為妹妹操心過。那時候她還可以幫助媽媽照顧得了妹妹,沒有在童年時代拐走,現在呢?她的同事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妹妹需要這層生活的包漿,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會揭掉畫皮。妹妹的同事是一個小縣城里還沒有結婚的女人,四十多歲了,她一直在等她的真愛,對妹妹的羨慕也是真心的,只是她不知道真實生活如一個華美袍子里裹著的爛棉絮。可憐的妹妹。掛掉電話之后她哭了一會兒。

背開人來,母親自妹妹婚后第一次哭著對她說:“你考上博士在電話里和你妹妹說,你不知道你妹妹那天多么傷心。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本來想考研究生的,家里窮,她就結婚了。青雨很懂事,你以后要多照顧妹妹……”她一直以為妹妹嫁給愛情的,但母親這樣說,她還是覺得難過。妹妹小時候一直比她學得好,而且六歲就讀書了,和她大學一起畢業。那一年她獨立考研,也沒有深入和妹妹商量,不知道她要不要考。“謝公最小偏憐女”,母親更愛妹妹,因此妹妹對母親也心思更重,所以要趕快工作和結婚了孝順她?

母親一個人很辛苦,父親死后,沒有再嫁,東挪西借地供著她們姐妹上學,雖然親戚們也幫襯著,但畢竟各有各的生活。妹妹也許比她更愛母親。

自從妹妹出嫁后,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被她丈夫梁山伯霸占了。青云后來跟著她媽媽叫妹夫為梁山伯,也是因為幾乎沒有與妹妹單獨相處的時間,即使她回去僅僅幾天,妹夫也幾乎寸步不離跟著妹妹,下班了就接回家,上班時候將她送到上班地點,再自己去上班,一條街也不遠,妹妹在中街上班,他在后街上班,走路也就十多分鐘,她愿意叫他梁山伯,也是祈愿他對妹妹好,自己在乎的人就是軟肋,被人家握著。

似乎真沒有什么記憶,自從妹妹結婚后,青云不記得和妹妹一起住過,再加上很快就有了大丫二丫(夏白夏晚),她不是在喂奶就是在陪睡、陪玩。

“就今年年初,總共也就幾個月。前年開始,那姑娘總是發短信或微信,你知道一個單位,我沒有好意思直接拒絕。后來家里一堆事,工作上這幾年也是一堆事,你妹妹和我媽媽又經常互相過不去,我媽媽就那老思想,為我們好,想要個男孩,青雨又只懂得哭,也不說兩句順心話。那時候家庭和工作都壓力大,你知道小縣城生兩個女兒對一個男人的壓力,朋友都說斷子絕孫了,所以我也需要個說話的……”梁山伯對青云說。

“夏晚現在出生七個月,今年年初,青雨月子里?”她問,頭腦里推算著事件。春天開始,夏晚出生一兩個月。而往前,再前一年,屬于暖昧期,夏晚為一個小胚胎或在成為一個小胚胎前。

他大爺的。所有孩子都會以為自己是父母相愛的產物,大多人都會如此認為。夏晚呢,她還只是一個孩子。她出生在2017年的夏天。

“月子里冷冷清清,因為是女孩,我那段時間在村里,也沒有去。老早就不對了,感覺不對。我去的時候還在月子里,冷鍋冷灶的,也沒有個人,你妹妹一個人奶著孩子,睡著,半夜十二點多他才回來……”這是母親的話。青云不是沒有感覺過不對勁。那時候她忙,學校里雙一流建設考核,有材料需要寫,妹妹對文字的處理比她小心,妹妹學歷史出身,一字一句都要邏輯,都需要出處。她讓妹妹檢查自己的文字。微信發明的好處,讓聯系更便通,方便親人更親。

妹妹有時好幾天不接微信,她也不覺得難過,畢竟剛生了孩子,體力不好,也是要休息的,但有時也有擔心,千萬不要產后抑郁癥,母親家族有精神病遺傳。她想不到,至親至遠夫妻。然而,結過婚的男女,難道就沒有再次追尋愛情的權利?人們總是不斷地結婚,二胎政策出臺,生育像是成了大部分人心中永恒的希望。可是,電視劇和電影,文學作品,哪個不是在做婚姻的觀察儀?公共場合觀察那些已婚夫婦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偶數的故事比單數更豐富。誰也沒有許諾女昏姻就是天堂,甚至一度有人贊同婚姻本是墳墓,子宮孕育生命一樣孕育出死亡。當代中國的婚姻就是你必須或者你應該和一個異性睡在一張床上,即使你不想說話,你每天在婚姻的海洋里進行談話式游泳,談判,喘氣,微笑或哭泣,繼續談判,喘氣,繼續在一張床上學習游泳術,必須盯著對手,不然就得沉船。

母親私下里說梁山伯:“以前還以為是梁山伯,現在時間久了嫌棄人,要做陳世美。”她心里想著這不是以前的社會,戲曲里有包拯,眼下女性的苦只有自己受著。二胎政策出臺,女性一方面受著家庭的壓力要生育,另一方面卻不得不承受丈夫的“出軌”和單位的施壓。如果是一個對孩子責任心強的女性,只有陷入被動。青云也不是個厭惡婚姻的人,她實在是童年時期挨凍受餓嚇怕了,女子三從,未嫁從父,可是靠山山倒。現在妹妹倒是既嫁從夫,興致勃勃往下生,夫還不是靠不住,這種時候,最坑人的不過枕邊人。青云已經是私下罵過梁山伯的了,卻又不得不說好話,畢竟這是人家做人的權利,人性的自由,只是齷齪了一點。想到自己曾有的戀情,亦覺得茫茫,不外乎這樣的故事。深愛的人在舞臺上演戲,一切信息都是不對稱的,他說他為她得了重病,可能會死,后來說為她枯萎著一條腿,幾年之后遠遠找來,腿確實一條細一條粗,但那已經是分開四五年的事情了,他還要她愧疚。她總是一遍一遍回想這一切,等到想明白一切,回頭細細查,發現自己不過是他眾多繡球里的一株,事情在幾年之前就已經演過一次,劇情一樣,換了演員而已,一地狗血。可是能怎樣呢?連一句話都無法再說出。未盡之歡,仍然時時在心上扎針,卻又得替他想他也有他的為難和不舍得,這才能在心上真正一別兩寬。

然而,青雨不同,兩個人只能隔著嗷嗷待哺的孩子。

“世界會變的。”青云對妹妹說。妹妹喝著苦藥,為著怕領導責問,千里之外一天兩次朋友圈,早晚拍照匯報,藥是喝的,非是裝病。那中藥有一味叫獨活,是一種開著白花的草,青云在大巴山上見過,青雨看著方子上這名字,說:“缺的就是獨活。”她專注地看著妹妹的臉,研究她是否有獨立生活的決心。“壞男人禍害女人一輩子”,這是她常常和別人說的話。梁山伯談不上壞,只是喜歡偷偷摸摸,但是也不可以說好,然而體貼,在人前對配偶熱情備至,那種幸福生活的表象至少人人都認同,連青云這幾年也承認了。大丫開學就五年級了,這個叫夏白的女孩子,過幾年就是初中和高中。幾年來,青雨對她算是盡心的,胎兒時代就進行孕育輔導,她也最得父親寵愛,比起那些沒有來得及出生的孩子,她好很多,比起指望生一個男孩卻被認為性別錯誤的夏晚,她是最早出生的,最得祝福。父親對她的待遇是小情人一般的待遇,滑板滑車數不清,還專門在院子里為她修建了小游泳池……夏晚的衣服則是舊的,有時連外人都笑稱充話費送的……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沒有什么雄心。指望著工作之余做點小生意補貼家用的……”夏雨說。

她以前很好地掩藏著她的不幸,展示出來的都是幸福。她還不習慣批評自己的丈夫。

說著,青雨又走神了。

青云忍不住說:“一個工作大學畢業干到現在,跟他歲數一樣的人都提升了吧?三十五歲是男人的分水嶺,不上則下,以后也就科員一輩子,至多就是個副科長。我以前以為你們甘于淡泊,要寧靜致遠,沒有想到媽媽給你們看著孩子,他倒弄出一地雞毛。”青云又開口道:“這大概不關我的事情,可是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一個女人從三十歲開始斗小三,斗到五六十歲斗不動了,還在為此傷心,似乎斗小三成了她一輩子的事業,何況也許婚外戀比初戀都來得真摯,因為更能證明自身存在感,無能男人的戲法,你越斗越顯得深情,兩女爭一夫,古來不缺戲。要不你就離婚吧……他也就這樣,一輩子不飛黃騰達就如此偷偷摸摸兩下子,飛黃騰達你還不知道會受什么罪?從一個男人身上訓練自己海納百川還不如脫離男人讓社會訓練你。”

青雨搖起了頭:“不,那不可能,我們不能真那樣做,對孩子們不公平。她們很喜歡爸爸,你知道,她們至少現在還有個家。記得我們小時候有多糟糕嗎?我不能再像媽媽一樣獨自帶著兩個女兒。”

“可是孩子們會長大的。”青云說。青雨停了湯藥之后,開始喝起她去年冬天就泡制的酒,她自己本來每晚就貪杯,對著青雨喝,一邊說話一邊喝多了,因此說話越來越尖刻,趁著梁山伯不在,她要給妹妹說清楚:“你一輩子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業活成斗小三事業,哪個出了軌的男人最后不是和老婆如此?”

“那是另外一回事。”即使這樣的事情,青雨也不急不緩,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從來說話不緊不慢。“不管怎么樣,這次他說了以后改,我也希望他不再做每個人的保之品瓶,要看效果,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這樣爭論下去總是回到原點。

“我永遠也忘不了窯洞塌下來,”青雨說,“你記得那次下了四十多天雨房子最后塌了吧,也許你心大,不記得了。那時候你在睡覺,媽媽在爐臺前坐著,我在炕前方坐著。就是中午時分,外面的雨停了,咱們的房子卻塌了下來。媽媽被嚇壞了,也不敢行走,甚至不去叫醒你,你是被塌房子聲音吵醒的。媽媽害怕跑出去的時候被房子壓住,也不讓咱們跑出去,直到外面有人聽見房子塌了跑來,在院子里叫咱們趕快跑出去,媽媽還待了一會兒。”青雨似乎流著淚,她不敢看她。一直以來,妹妹都比她多愁善感,舊事記得一清二楚。那天要是房子在夜半塌陷,母女一個都不會活著了吧,當時真危險。

“我也不是不要離婚,你不知道,那天已經到了民政局。哎。咱媽媽昏了過去……”青雨似乎很難過。

青云知道,當時媽媽昏過去,叫了急救車住了醫院,還打了液體。第二天做了全身檢查,她當時本來要回去的,但單位遇上了上面來檢查,下了死命令不能請假。

“我只能說我得想一想”,青雨吸了一下鼻子,“孩子重要,媽媽的命重要,你只上有老,下沒有小,這么多年媽媽和我在一起,你不知道媽媽,經常夜里吼叫,我不得不醒來去看著她,我怕媽媽也和外婆一樣瘋了。”

“我也怕你瘋了,才想你離婚,我是怎樣都愿意受的,我能承擔得了你的生活費用,但是孩子不行,我負擔不了。”這是青雨想說的,當時沒有說。她怕嚇著了妹妹,妹妹已經有了輕度抑郁傾向,總是哭。

“已經那樣了,媽媽送去急救,人家一家子跟著,再急著救過也要媽媽來離婚,還不清楚媽媽狀況,我受不了的。”青云吸了口氣接著說,“媽媽一輩子守寡守怕了,她怕我也那樣一輩子,這個男人不可靠,但至少是管孩子的。”

管孩子就在孩子還沒有滿月出去勾搭人?青云內心嘀咕著,不想刺激妹妹,只好把涌上嘴邊的話又一句句地咽下。

“兩個家庭三觀不同,他們家要繁殖,咱們小時候那樣過著,其實對生男生女不重視的。你如果不得不和梁山伯生活,也要想好,二胎政策出臺了,你也日漸年齡大了,夏晚生了的時候,他們家在外面已經打聽好了一個男娃,一個司機的孩子,你也知道,最后沒有抱回來,未必是顧忌你,而是還想著自己生。”關于梁山伯家里要抱養一個男娃,是母親告訴她的,已經說定了。

“然而當時他沒有什么行動,這是他媽媽和哥哥的意思,當然他爸爸也樂意……”青雨喝了一口藥酒。

“逢到你的事情,我都覺得自己走錯了世紀。”青云苦笑著說。她很擔心了那么幾年,從母親流露出妹妹打掉第一個孩子開始,她沒有找妹妹確定,但她就怕她遭受那樣的罪,很多農村婦女,就是為了生兒子生兒子生兒子。她不想妹妹這樣做。是不是這些年不喜歡回家,也有這樣的陰影,她心里問著自己。

“我知道你也會笑話我,覺得作為當代女性我不獨立,大學白讀了。”

整個傍晚,她們都在強忍淚水,不要哭出聲來。有時候,青云想從床上起來抱一下妹妹,可是顯然她安慰不了,誰也安慰不了,因為她總是在流淚。她們的媽媽在租住房子的另一個臥室,她們不能讓媽媽知道她們在哭泣,她們最后醉醺醺地摟在一起,卻還得在出門的時候,表現自己很好。姐妹倆不約而同早就學會了這個招數,可憐的被生活打敗了的媽媽,無法繼續承受女兒們的悲哀。后來,她們感覺自己都好了一點,狀況穩定了,才坐起來。

“我愿意擺脫這一切,將一切都埋了,如果我可以這樣做——”妹妹說。

“難道不是你說了算?”

“舅舅在福利院,現在也在吃著藥,媽媽這種情況……,,

“是的,我們要一條一條都理順,但是我們不要屈從于生活。”

“有時候我做噩夢,可怕的噩夢,各種各樣的,我醒來會很可怕,如果我成了媽媽,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媽媽也只是因為你的事情,受了刺激。以后就讓媽媽和我一起生活吧。”青云說。這么多年將媽媽扔給妹妹,她不是沒有愧疚,以前她自私地想,愛誰誰就負擔著。媽媽愛妹妹,可能也只是因為妹妹比她乖順,又小,還多愁善感,不像她。

“福利院里來電話,舅舅每天大喊大叫,人家給吃了藥。那藥吃了,正常人都會呆了,何況本就不正常,我連一點都不敢和媽媽說。”青雨抓著衣襟說。

“我們終要告訴的。”

“再緩一緩,等我的事情媽媽不愁了。現在只能如此慢慢等著平穩。”

“那你的意思是不打算離婚?”

“看他改不改。”

對花心的男人寄托希望,還不如早點給他燒紙。

“你房間里有煙嗎?我記得以前有。”青雨說。

青云聽了真是驚訝,夏天穿裙子都不允許自己露腿的妹妹,說是梁山伯會生氣,居然要吸煙。壞女孩一直都是青云做著的,妹妹是那種人人都喜歡的女孩子。

“沒有。年初生理期不對勁,醫生建議戒煙酒,所以才連啤酒白酒都不喝了,泡起了藥酒。”

“你不該老是喝酒,像爸爸那時候,讓人擔心。咱們家似乎也有嗜酒基因。媽媽那邊有精神病基因,爸爸這邊有嗜酒基因,也不知道他們怎么碰上的,生了咱們,讓咱們擔驚受怕。”夏雨接著說,“哎,孩子都說,姨媽比媽媽灑脫。你是酒神文化養起來的,什么都要干凈利落。”

“夏白都覺得這些了?”

“現在的孩子,上了二三年級就懂得很多了,還經常教育我,說她爸爸不該打我,再打我她會半夜磨刀子殺了他——”

“什么?”這是第一次,青云聽見妹妹這樣說。姐妹倆看起來近近的,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遙遠。學校里和學生們經常要座談,雖然做著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但也相當于一個心理老師,負責管理那些志愿服務圖書館的學生,當然也給他們發錢,但發了錢不代表就沒有矛盾,有時一些學生失戀不想來了,有時一些學生父母鬧離婚,在工作時候就哭了,館長看她是女性,平日里溫和,就把這些事情都交給她,讓她去處理。她和他們說的第一條就是:“安全最重要,首先是自己安全,其次是家人安全。學習是其次。”

青云說:“你得跟我說清楚,這種事情以前有過嗎?”

她還是把床頭抽屜里的煙拿給青雨了,順便遞上打火機。

看著青雨熟練地點起煙,青云知道她顯然不是第一次。

“一直,斷斷續續,有時一周幾次。通常沒有多么嚴重。”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媽媽知道嗎?”

“我早就想和你說了。媽媽不知道。她看見我總穿長衣長袖,以為我冷。你也問過我為什么總是不穿裙子穿褲子,還不露胳膊。——如果爸爸活著……”

她們很少提爸爸的,仿佛爸爸沒有存在過,清明和過年也不給他燒紙。青雨最愛爸爸,甚至比愛媽媽更多一點。她知道。在小時候,每次問青雨最愛誰,大人們總是會玩這樣的游戲,爸爸總是排第一位,媽媽第二位,青云在第三。爸爸去世后,青雨有一段時間總是離家遠走,到村莊很遠的地方才能找回來,青雨會說害怕媽媽也走掉了,姐姐也走掉了,不見了……現在青云不知道,排在青雨記錄簿上的位置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但她知道青雨怕提到爸爸。

“也許婚姻就是忍耐。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圣經》里都說要忍耐,媽媽也常常勸告我。想要維持婚姻,就要忍受,也許我愛著這個人,這就是命。”

“愛怎么可以被這樣對待?”青云聽妹妹前面那樣說,只覺得心底有深切的悲哀一股一股涌上來。這時她也要講講自己了,讓妹妹知道自己身為女人雖然讀了個博士,在省城知名大學的圖書館當著職員,其實并沒有外面表現的光鮮。

正準備開頭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句話,“你不要說了——”青雨說,同時支起耳朵。接著青云聽見了敲門聲,她知道梁山伯抱著孩子來了,青雨得回賓館去。孩子是他手上的令牌。緊接著就聽見媽媽去開門,梁山伯進來了,孩子的哭聲也進來了。

她用了很大的力,才忍著沒有罵梁山伯,這樣的男人,如果不是妹妹的丈夫,和她不會有什么關系。

梁山伯的父親找了車子,過了晚上妹妹就要和孩子一起跟著丈夫回他們的“家”了,青雨雖然不愿意,可是也沒有抗拒,大丫由婆婆照看著,她不放心。

夜里躺下,青云想了很多可能性,衡量了各種。如果青雨最后選擇離開自己的丈夫,她愿意和妹妹一起住很久的——無論多久。小時候,父親去世了,一家三口在一起,孤兒寡母,母親和姐妹倆在一起,一切災難也過來了。青雨以后可以結婚,也可以不結婚,不結婚就不結婚,沒有什么可怕的,好好賺錢,帶著母親去旅游,她也會想清楚沒有男人的日子彼此依靠也是很好的。何況,來年自己就可以裝自己買的房子了,雖然不大,但兩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人占一隅,將客廳做個屏風擋起來,做臥室,也不是很差。她已經將這個計劃告訴青雨了,妹妹也說“考慮一下”,希望她盡快可以回復——離婚。對于一個出軌還打人的丈夫,瞎了眼的女人才要,祈禱妹妹能想得清楚。至于孩子。哎,說到孩子依然是迷茫,現在首先得考慮大人,姐妹倆辛苦賺錢,孩子最終會走向成人。現在最困難的,就是破除青雨的心魔,青雨曾經說過:“和姐姐你不一樣,我結婚時候是個處女,之后也一直就他一個人。”青云做心理咨詢的朋友和青云說過:“你也不要立挺你妹妹離婚,她和你不一樣,她也許更需要家庭生活。”青云準備等這陣子單位的事情忙完了,回老家看看,她得讓梁山伯知道,如果妹妹有什么安全問題,他……她不會嚇唬他。但她總覺得,離婚了就好了,梁山伯有追逐真愛的理由,讓他去尋歡作樂吧,世界天地廣闊,妻子不是擋道石。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本三级欧美三级| 国产成人调教在线视频|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日韩| 天天色综网| 亚洲国内精品自在自线官| 久久香蕉欧美精品| 亚洲精品大秀视频| 国产精品视频a| 久久久波多野结衣av一区二区| 精品国产中文一级毛片在线看 | 色偷偷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19综合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男人的天堂| 午夜精品福利影院| 本亚洲精品网站| 久久综合成人| 欧美不卡在线视频| 亚洲专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亚洲成人高清无码| 亚洲精品无码人妻无码| 日本不卡免费高清视频| 国产凹凸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福利| 国产成人无码综合亚洲日韩不卡| 青青操国产| 午夜日本永久乱码免费播放片| 亚洲天堂在线免费| 99免费视频观看| 婷婷成人综合| 97综合久久| 亚洲欧美天堂网| 91麻豆精品国产高清在线| 毛片久久网站小视频| 国产导航在线| 女人18毛片久久| 免费高清a毛片| 亚洲欧美成人| 国产午夜福利在线小视频| 亚洲天堂视频网站| 国产精品免费福利久久播放| 国产视频一二三区| 欧美国产精品不卡在线观看| 毛片网站观看| 国产精品 欧美激情 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网址在线观看你懂的| 人与鲁专区| 亚洲αv毛片| 欧洲亚洲欧美国产日本高清| 在线观看无码av免费不卡网站| 国产情侣一区二区三区| 五月激激激综合网色播免费| 欧美激情二区三区| 奇米影视狠狠精品7777| 国产性爱网站| 曰韩免费无码AV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久久综合777777麻豆| 伊人蕉久影院| 国产一级二级在线观看| 国产打屁股免费区网站| 91麻豆精品国产高清在线 | 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综合麻豆自制 | 国产成年无码AⅤ片在线| 久久99精品久久久大学生| 97人妻精品专区久久久久| 国产裸舞福利在线视频合集| 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视频观看| 人妻少妇乱子伦精品无码专区毛片| 中文字幕不卡免费高清视频| 玖玖精品在线| 九九热视频精品在线| 草草线在成年免费视频2| 狠狠色狠狠综合久久| 国产精品亚洲va在线观看| 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尤物国产在线| 18禁色诱爆乳网站| 91久久国产成人免费观看| 免费观看欧美性一级| 国产精品va免费视频| 精品视频在线一区| 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毛片| 亚洲欧洲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