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鋒
(四川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四川 綿陽 621000)
儒醫是以儒文化為代表的傳統文化與中醫學結合的載體, 而儒家思想積極參與并影響醫學當始于宋代,儒醫一詞亦見于《宋會要輯稿》:“伏觀朝廷興建醫學,教養士類,使習儒術、通黃素、明診療而施于疾病,謂之儒醫,甚大惠也。[1]”后世在此基礎上不斷完善,認為所謂儒醫是指“具備相應的知識素養和學習能力的醫家,包括先儒后醫、先官后醫以及儒而通醫者,儒醫并非單純的既通儒又通醫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們以儒家思想來指導行醫生涯,有著淡泊名利、仁慈善良的品質,把醫術作為濟世救民、實現儒生理想的手段”[2]。劉福慶、劉瑩作為清代蜀中名醫,家族世代書香,自幼接受儒學教育,在他們身上有著儒學和醫學的雙重特性,集中反映出“醫儒同道”的文化色彩。為揭示儒家思想對中醫學的深刻影響,本文結合相關文獻并以劉氏父子為例,就儒學與中醫學的內在聯系及其由儒轉醫的原因作一探討。
《黃帝內經》提到醫者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3],表明從業者要想當一個好醫生,應具有廣博的學問,才能理解天地間所包含的微妙之理。而中國傳統文化正是實現這一廣博學問的基礎和土壤,也正因為中醫學植根并脫胎于傳統文化,才最終形成天人合一、陰陽變易、五行生克等核心觀念及大醫精誠、濟世救民的醫德修養。然而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由于儒學的正統地位,四書五經就成為儒者的必讀之書,也成為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石,兼以醫學被認為是實行儒家理想的途徑之一,故儒家思想對中醫學影響頗深。正如林億《新校正黃帝針灸甲乙經》所言:“臣聞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不通人曰技,斯醫者雖曰方技,其實儒者之事乎。班固序《藝文志》,稱儒者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此亦通天地人之理也。”林億所說表明,儒者能通天地陰陽之變與運行之理故可治國;而醫者需知四時五行、陰陽變化與人體疾病之關系方可療人之疾,故通天地亦可通人。如果醫者缺乏人文素養,就難以通曉天地之理,遑論中醫學的真諦。所以“‘方技者,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非能通三才之奧,安能及國之政哉”[4]!不僅“醫理”與“儒道”相通,而且“治病”與“治國”之理亦相通。諸如張元素、李時珍、張景岳、陳修園等大醫家從醫之前都有習儒的經歷,造就了他們深厚的文化底蘊,從而通達事理、旁及醫理,故以儒入醫才易明軒岐之術,通玄發微。
清代蜀中儒醫劉福慶、劉瑩亦不例外。劉氏家族入川以來,非常重視文化教育,世代以讀書、教書為業,堪稱儒學世家。如《劉氏宗譜》記載劉氏先祖“播移甫定,即延師訓課諸子”。 “筑塾學于宅外,以訓子侄”。其子孫后代或以科舉、或以蔭補等途徑成為當地士人,雖無顯宦卻世代書香,遂為三臺望族。尤其在道光七年(1827年),劉福慶與其父兄同時游泮,更是一門榮貴,恰如當時三臺知縣彭榮槐所說:“青箱世業,黃卷傳經,三嗣聲蜚庠序,鳳翙河東,一門名噪,藝林馬空,冀北問而知為望族久之,更得賢聲。[5]”正因為家族讀書習儒的傳統,讓劉氏子弟自幼接受儒學教育,而劉福慶、劉瑩父子早年業儒科考,雖未及第,但深厚的儒學功底為他們學習中醫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潼川丙子科舉人王龍勛就言:“吾邑明經劉莘田先生,家世積德,尤邃于醫,凡《難》《素》之經罔不讀,張、孫之方論罔不習,視人之疾,反復精思,洞見癥結,刀圭必效,耄猶劬學,神觀不衰。”并述及其子劉瑩“蓋完石亦資學兼優,親承謦欬,數十年沉酣于其中者,故能探抉精微,發前賢所未發也。[6]”故而醫中奧旨,習儒易明。
古人有“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之說,儒家崇尚“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而醫家的“救世濟人”與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相通。在當時社會,讀書人惟一的出路就是應試作官,而科舉考試則是他們奮志青云、實現治國理想的簡捷之路。科舉能否中式是儒者“學而優則仕”的人生追求,也被他們看作是變更自身命運的希望。“一舉成名天下知”的誘惑,令包括劉福慶在內的劉氏族人立志科考,所以“早年業儒,專攻舉業”。然而,讀書做官固然是那個時代最出人頭地的選擇,卻并非人人可及。事實上,劉福慶、劉瑩也沒有成為幸運兒,“科闈屢薦不售,乃棄儒業”。儒生在學而不得仕時,往往退而求其次轉而習醫,把從醫作為一種兼善之道,不僅能獨善其身,還可以精湛的醫術救人,以高尚的醫德揚名。劉氏父子亦是如此,科舉不就,功名不利,轉而授徒講學,余暇則兼顧醫藥,立濟世活人之志,深究岐黃之術。如《醫錄便覽·劉序》稱劉福慶“性敏好學,游庠后,屢膺鶚薦,未售。開門授徒者有年,暇即力究岐黃,博覽各家方論,蓋濟世救人之志,本于性天者然也”[6]。可見其放棄仕途、從儒到醫為不得志時之選擇,從醫亦是實現儒家價值觀的另一方式。其子劉瑩亦有相同經歷,《劉氏宗譜》記載劉瑩“初為邑貢生……潛心學業,屢薦不售”“讀書之余,必涉獵方書,時常請教于深明醫道者質證之,益明其理”[5]。這一段習儒科考的經歷,雖沒有讓劉福慶、劉瑩在仕途上有所收獲,但在儒家“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觀念影響下,轉而從醫,通過良醫活人的方式以實現儒家濟人利物的仁人君子之心。
格物致知語出《禮記·大學》:“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熹主張“格物窮理”,格物致知就是窮究事物之理,而獲取知識之謂也。儒醫將格物致知用于醫學,以格物、明理來探求中醫的本源。如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在《格致余論》中說:“古人以醫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故目其篇曰:格致余論。未知其果是否耶?后之君子,幸改而正諸。[7]”認為醫學研究是理學“格物致知”的組成部分,所以將自己的醫學著作取名為《格致余論》。同樣,明·張介賓也在《類經圖翼序》中云:“醫者,理也,理透心明斯至也。[8]”儒家對“格物致知”的執著,促使醫家能更好地研習醫學,并通過實踐體悟升華為醫理與方藥,在學術上不斷深入、創新,推動中醫學的繁榮和發展。劉福慶、劉瑩作為儒醫的代表,同樣把格物致知用于醫理探求,如《醫錄便覽·淋癥雜方》載劉瑩治療同館友鐘姓:“暑天淋痛,余用五苓散加滑石、前仁、元胡、海金沙,治之愈。至冬初婚娶后,復患淋癥。余用四物湯去川芎,加菟絲餅、前仁、元參、木通、白頭蚯蚓、燈心等藥煎服。同人怪曰:一人一癥,何分別如是?余曰:諸公讀書格物,此事尚用明解邪?皆含笑而去,次日病果退。[6]”可見因儒理通醫理,在儒家“格物窮理”觀念影響下,儒醫治學非常注重疾病機理的探求,而“格物致知”對于一個醫家來說十分重要。反之,醫理亦可證儒理是否明理,也就成為檢驗其中醫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標。
儒醫因自身文化素養較高,重視理論學習,不但涉獵《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等醫學典籍,還注重博采諸家,并不局限于一家之言。故而儒醫大都具有深厚的醫學素養與寬闊的眼界,善于總結臨證經驗而見諸于文字,著書立說也就成為他們的所長,并以此來傳播醫術,從而推行他們的學術思想,實現儒家濟世救人的人生理想。劉福慶、劉瑩止步于仕途后,便通過“設帳課生徒”的形式繼續傳授他們的學術思想且成就頗多。如劉瑩科舉受挫之后,“乃就近設帳,勤講貫善譬喻,從者數百人”。劉氏父子一生志在岐黃,博覽各家方論,有鑒于“窮鄉僻壤,古籍既少,又乏良師,或數十百里僅一人焉,或數十百里并無一人焉。眾醫紛紛,競為詭遇,其不以生殺為兒戲者,幾何矣”!且“近來俗醫,不諳古法,平淡藥品重用,猶自無妨。往往有以桂、附、干姜用之數量及斤許者;有以麻、辛用之五、六月,且用至五、六錢者。此操刀殺人者也,當大聲疾呼而痛斥之。[6]”于是在懸壺濟世的同時,立志著書立說,擷取各家英華,參以自身臨證經驗,屢經寒暑纂輯《醫錄便覽》。“不特為操是業者示以津梁,亦使窮鄉僻壤無醫而有醫,其所以免夭札而躋仁壽者”,目的就是傳承醫道,濟世救人。
孝是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儒醫更將《四書》《孝經》等忠、孝、仁、恕的儒家倫理思想作為醫患關系的評定準則。在這種觀念下,宋儒更是提出“為人子者,不可不知醫”[9]。劉福慶、劉瑩父子作為三臺名儒,正是因為親人或本人患病被庸醫誤治或失治,憤而學醫以盡孝道。如《劉氏宗譜》稱劉瑩“弱冠時痛生母誤于庸醫,每讀夜分,必涉獵方書,旋請教于深明醫道者質證之,益豁其理,與人療病驗如響,有神明譽”[5]。《醫錄便覽·風寒雜方》更是對此作了詳細記錄:“瑩先妣鄧氏,體素弱,六月歸省,遇雹感寒。醫以五積散重用麻黃,連服數劑,遂至大汗亡陽,筋惕肉目閏。急送歸,進以真武等湯,周身邪熱稍平,然汗出如洗,不堪挽救矣。時瑩年未冠,貿
不知醫,每一追維,痛心疾首。[6]”此外,劉瑩侍奉其父也是“遇有病診脈主方,昕夕彷徨,一若身之負重”。總之,儒學逐漸影響并滲入醫學,儒生轉醫的緣由頗多,有的是科舉失利轉而學醫,有的是懷才不遇仕途受挫,有的是時政腐敗不愿涉足官場,遂立志鉆研岐黃。而親人或本人生病被誤治或失治,憤而學醫卻是主要因素之一。無怪乎張仲景云:“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正是在儒家孝文化的影響下,加之父母多病、親人早亡的痛苦經歷,最終促使劉福慶、劉瑩完成由儒到醫的角色轉換。
縱觀古今醫家,大凡稱得上名醫者多為通儒的飽學之士,誠所謂“大醫者必大儒也”“儒與醫豈可分哉”!正因為儒與醫之間有著如此緊密的關系,就不難理解劉福慶、劉瑩為何最終都成為三臺知名儒醫。故綜合以上結論可以得出, 醫學乃至精至微之事,只有心懷大義之人方可成就其業。三臺劉氏家族世代習儒,格物致知、濟世救人、知醫為孝是促使他們從儒到醫角色轉換的客觀條件,而這種客觀條件一方面為不得仕途的人生失意所強化,另一方面又為社會缺少良醫的現實所推動。通過系統研究儒家文化對劉福慶、劉瑩學醫的影響, 使我們對劉氏的醫學人生有著更加豐富和深入的了解,也對儒學與中醫學的關聯性有了深刻認識。同時,儒與醫的緊密結合,也使我們思考在今后的中醫傳承中,不應單一地看待中醫理論體系而忽視其背后的儒家文化。
[1] 徐松.宋會要輯稿·崇儒三之一四[M].北京:中華書局,1997:2217.
[2] 馬丹,金開誠.宋代儒醫[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1:11.
[3] 周學海.內經評文[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 252.
[4] 皇甫謐.針灸甲乙經[M].東洋醫學善本叢書影宋本.大阪:東洋醫學會,1981:1.
[5] 劉氏宗譜[O].民國二十一年刻本.
[6] 劉福慶.醫錄便覽[O].清光緒三十年刻本.
[7] 朱震亨.格致余論·序[M].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5:4-5.
[8] 張介賓.類經[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7:519.
[9] 蕭國綱.儒門事親研究[M].北京:中國古籍出版社,1998: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