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紅梅 胡 兵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龍華醫院,上海 200032)
《黃帝內經》對風病分類有外風、內風、腦風、五臟風、漏風與泄風、偏風與風痱、勞風、癘風等。與腦病密切相關有腦風、首風、偏風(偏枯)等,強調了病變的部位為巔頂,病因為風等。學習這些風病的分類原則、癥狀特點、病機分析等,對腦病臨床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肝風,一是指風邪犯肝而引起的病證[1]。《素問·風論》云“風中五臟六腑之俞,亦為臟腑之風……肝風之狀,多汗惡風,善悲,色微蒼,嗌(咽)干,善怒,時憎女子,診在目下,其色青”。強調了肝風善怒特點。肝主疏泄,為厥陰風木之臟,以血為體,以氣為用,體陰而用陽,體柔而性剛,主升主動。《素問·生氣通天論》說 “風客淫氣,精乃亡,邪傷肝也”。張隱庵云“風木之邪,內通肝氣,肝主藏血,肝氣受邪,則傷其血矣”[2]。肝失疏泄,情志失常,善悲善怒,陰血虧虛,肝陽易亢,易犯煎厥等腦病。如《素問·脈解》云“所謂少氣善怒者,陽氣不治……肝氣當治而未得,故善怒,善怒者名曰煎厥”。
《黃帝內經》中更多的是運用有諸內則形諸外的類比邏輯的方法,“風”不僅僅是病因的概念,也是一類癥狀的高度概括[3]。故肝風另一理解,是指出風邪致病的特征性癥狀,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言“風勝則動”。《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言“風勝乃搖”,概括了風邪致病出現的癥狀多以振動、抽搐、搖動為特點,似肝風內動的特征[4]。張景岳云“內風者,五臟之本也……五風由內而生,則絕無外證”。病起于內,呈風之狀,故稱內風。《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諸暴強直,皆屬于風”“諸風掉眩,皆屬于肝”,強調了振掉、搖動、眩暈等病癥,指出內風之證,與肝有關[5]。葉天士認為內風乃身重陽氣之變動,肝為風臟,因精血衰耗,水不涵木,木少滋榮,故肝陽偏亢,內風時起。故腎水不足,不能滋養肝木,則“厥陽化風鼓動”,加之“煩勞陽升”,擾動清竅,引發眩暈[6]。
臨床所見中醫腦病系統疾病常有眩暈、疼痛、肢麻、肉瞤、震顫、抽搐、強直、喎僻、不遂、語謇、流涎甚至卒然昏仆、兩目上視、角弓反張等癥狀,恰與風性相符,其中又多與筋脈關聯,病變在肝,即所謂肝風內動。對《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諸風掉眩,皆屬于肝”“諸暴強直,皆屬于風”。吳崑注云“風之類不同,故曰諸風。掉,搖也。眩,昏亂旋運而目前玄也,乃風木動搖蔽翳之象。肝為木,故屬焉”。高士宗云“諸一時卒暴筋強而直,屈伸不能,乃足厥陰肝經之病。厥陰主風,故皆屬于風”[7]。
國醫大師張學文教授認為頭為 “諸陽之會”“清靈之竅”,風陽之邪等侵擾清空常引發頭痛、眩暈、痙證、閉證、癇證、急驚風等發作[8]。眩暈急性發作期患者的類肝陽化風證可出現眩暈欲仆、視一成二[9]。朱廣旗教授認為痙攣性斜頸的主要病因病機為肝風內動[10]。汪受傳教授認為癲癇發作時,往往風、痰、驚、瘀夾雜出現,肝風為一重要的病機[11]。
胡建華教授認為在治療痙證、癲癇、眩暈等腦病急性發作期,抓住肝風內動、風陽上擾這一主要病機,以平肝息風為治療大法,結合肝風善怒、陰血易虧的特點,配合疏肝健脾、滋補肝腎、緩急止痙等法,可提高臨床療效[12]。
3.1 平肝息風,緩急止痙法治療痙證 《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諸暴強直,皆屬于風”“諸痙項強,皆屬于濕”。《臨證指南醫案》首先闡述了痙證和肝臟的關系,認為“肝為風木之臟,因有相火內寄,體陰用陽,其性剛,主動主升……倘精液有虧,肝陰不足,血燥生熱,熱則風陽上升,竅絡阻塞,頭目不清,眩暈跌仆,甚則瘛疭厥矣”。
案例1:患某,女性,35歲,因“頸項強直活動不能4月”于2007年6月4日來門診就診。患者4個月前有感冒、勞累,情緒欠佳后出現頸部轉向左側,并固定于左側位,不能活動。疑為頸椎病,行針灸治療、服用西藥泰必利等未見好轉,漸加重。家屬訴夜間熟睡后頸部可以放松,清醒后轉向左側并固定。伴有口干、心慌、頭暈、頭部稍有抖動,乏力。飲食、睡眠、二便均可。專科檢查:被動體位,頸部向左側歪斜,右側胸鎖乳突肌僵硬,頸部活動向右側不能。輔助檢查:頸椎MRI、頭顱MRI未見異常。既往有頭痛病史。舌脈:舌尖紅,苔薄,脈弦細。中醫診斷:痙證(肝風內動、肝陽上擾)。西醫診斷:痙攣性斜頸。治法:平肝息風、緩急止痙。方用天麻9 g,鉤藤 15 g,石決明 30 g,白芍 30 g,甘草 9 g,淮小麥30 g,大棗 9 g,丹參 30 g,柴胡 12 g,郁金 12 g,百合15 g,知母 15 g,僵蠶 9 g,制大黃 9 g。 7劑,每日 1劑,水煎取汁300 mL,早晚分服。二診:1周后患者頭暈、心慌消失,略有怕冷感,右側胸鎖乳突肌僵硬略有好轉,舌尖紅,苔薄,脈弦細,右寸口脈浮,上方改白芍60 g,加生黃芪 15 g,白蒺藜 15 g。14劑,服法同上。三診:服藥21劑后頸部可向右側轉動,有口苦、納呆、心煩,舌質淡,苔黃膩,脈弦。去制大黃9 g,加用黃連6 g,枳實15 g,竹茹9 g。14劑,取黃連溫膽湯之意,服法同上。四診:服藥35劑后,坐、躺時頭均可向右側轉動,但協調性差,有納呆,乏力明顯,情緒一般,舌質淡、苔黃膩,脈弦細,處方加用清熱化濕佩蘭15 g,14劑,盡心調制,服法同上。五診:患者頸部活動好轉,但走路快時可引起頭部向左側抽動,雙手寫字有抖動感,大便干,舌質紅,苔略黃膩,脈弦細,予以原處方合礞石滾痰丸加減,并加用本院院內制劑蝎蜈膠囊(全蝎、蜈蚣),增強祛風通絡作用。該患者前后共治療半年,于2008年1月7日復診時諸癥緩解,頸部活動自如,情緒可,無口苦,無手抖,大便可。治療期間西藥曾間斷小劑量服用黛力新、氯硝西洋、泰必利、氟哌啶醇。聯合針灸和刮痧治療。2017年夏季曾因其他疾病前來咨詢,告知痙攣性斜頸一直未復發。
痙攣性斜頸是肌張力障礙疾病中的一種,局限于頸部肌肉。由于頸部肌肉間斷或持續地不自主地收縮,導致頭頸部扭曲、歪斜、姿勢異常。一般30~40歲發病[13]。發作時頭頸部明顯的異常運動或姿勢常置患者于尷尬無助的境地,生活質量嚴重受影響,可造成勞動力喪失及極大的身心痛苦,患者求治愿望迫切,發病機制與遺傳易感性及皮層可塑性應答過程異常有關,目前尚無根治方法[14]。此患者稟賦不足,操勞過度,情志不暢,久之致肝腎陰虛,陰不斂陽,水不涵木,肝陽上亢,陽亢化風而致痙。痙證病在筋脈,屬肝所主,尚與心、脾等臟腑關系密切。該患者治以天麻鉤藤飲、百合知母湯、黃連溫膽湯、礞石滾痰丸等經典方劑而取得痊愈。
3.2 平肝息風、健脾利濕法治療眩暈 《素問·至真要大論》云“諸風掉眩,皆屬于肝”,指出眩暈與肝關系密切。肝風疏泄太過,氣機上逆,則變為內風,擾動腦神及清竅,表現為眩暈癥狀[15]。從肝論治眩暈,兼顧患者體質因素及病機演變的不同,配合運用健脾利濕、補腎活血等綜合辨證論治而取效。
案例2:患某,男性,35歲,因“頭暈伴頭目脹痛半年”于2016年9月20日來門診就診。患者半年前因腦梗死后出現反復發作頭暈,行走欠穩,漂浮感明顯,頭目脹痛,部位固定,有緊縮感。伴健忘,近期反應較前遲緩,右側肢體乏力伴酸痛,口苦口黏,困倦,納可,二便可。專科檢查:眼震(-),四肢肌力、肌張力可,無共濟失調,雙側腱反射可,雙側病理征(-)。輔助檢查:頭顱MRI平掃:左側基地節區軟化灶,左側側腦室旁及額葉白質內腔隙性缺血灶;右側上頜竇及左篩竇小囊腫,左側上頜竇少許炎癥。頭顱MRA:右側大腦中動脈M1段血管附壁血栓形成,管腔中度狹窄。左側大腦中動脈、基地動脈未見明顯異常。患者既往有腦梗死病史半年,目前口服西洛他唑、拜阿司匹林抗血小板聚集;患者有高脂血癥病史多年,目前口服阿托伐他汀降脂穩斑。舌脈:舌淡紅,苔白膩,脈弦細。中醫診斷:眩暈(肝風內動,脾虛痰濕)。西醫診斷:腦梗死后遺癥期、高脂血癥。治法:平肝息風,健脾,清熱利濕。方用天麻鉤藤飲合四妙丸加減:天麻9 g,鉤藤15 g,丹參15 g,白芍15 g,陳皮 9 g,姜半夏 9 g,川牛膝 15 g,桑寄生 15 g,炒白術 15 g,澤瀉 30 g,葛根 30 g,黃柏 15 g,蒼術 15 g,薏苡仁30 g,茯苓15 g,煅磁石 30 g,石菖蒲12 g。14劑,每日1劑,水煎取汁300 mL,早晚分服。二診:腦電及地形圖檢查回報:輕度異常,記錄中伴散在或不規則或段狀θ波活動。患者頭暈頭痛均較前好轉,仍訴有困倦乏力感。辨為中焦不足,氣虛清陽不升、推動無力,加用黨參12 g,合原方中炒白術、茯苓取四君子湯益氣健脾之意,經調治1個月后患者眩暈消失。
眩暈的病位在于清竅,病變臟腑與肝、脾、腎密切相關。患者雖為中青年男性,因先天稟賦不足,后天調攝失宜,平素脾虛,中焦運化不足,素有痰濕;加之飲食不節,情志不遂,肝陽偏亢,肝風內動,風火攜痰上擾清竅,發為本病,舌脈亦為佐證。本案主癥如頭暈、頭目脹痛、有緊縮感等為肝陽上亢、肝風內動證的特征表現;而諸多痰濕兼證如痰濕阻竅表現為嗜睡、健忘、反應遲緩,痰濕留滯肌膚經絡則肢體乏力酸痛,故治療上既要平肝息風,又勿忘健脾清熱利濕。
3.3 平肝息風,清熱化痰法治療癇證 癇證平素多有宿痰伏心,一旦肝氣失常,肝風內動,則肝風挾痰濁,蒙蔽清竅引發神志異常而急性發病。《素問·奇病論篇》云“人生而有病癲疾者,病名為胎病,此得之在母腹中,其母有所大驚,氣上而不下,精氣并居,故令子發為癲疾也”,明確指出了先天因素在本病發生中的重要作用。朱丹溪在《丹溪心法·癇》中指出 “癇證有五……無非痰涎壅塞,迷悶孔竅”,對痰濁與病癥的發病關系進行了探討。從肝論治癇證,勿忘補益脾腎先后天,并化痰開竅。
案例3:患某,男性,23歲,因 “反復發作四肢抽搐6年”于2017年3月24日來診。患者2011年6月起,有四肢僵硬抽搐,呼之不應,口吐白沫,持續1~2 min左右,無尿失禁,每周1次。服用苯妥英鈉半年,仍然每周1次,改用卡馬西平(2片,每日2次),可控制發作,每年發作1~2次。目前服用奧卡西平(1.5片,每日2次)。半月前發作1次,今年已經發作2次。與2011年相比發作程度更為嚴重:有昏倒不自知,四肢僵硬,抽搐等,伴有口苦口黏,口中異味,睡眠多夢,健忘,腰酸,晨起疲乏,飲食可,二便可,無明顯心煩。既往否認高血壓、否認糖尿病;出生6個月時有1次高熱驚厥史;2010年眼睛激光手術后。專科檢查:神清,語利,顱神經未見異常,四肢肌力5級,肌張力正常,腱反射正常,未引出病理征。輔助檢查如下。頭顱MRI:左側視神經管上方異常信號。腦電圖:中度異常腦電圖,右側額前中顳區慢波及尖慢波。舌脈:舌質淡,苔白膩,脈弦滑。中醫診斷:癇證(肝風內動,痰熱內擾,兼脾腎不足)。西醫診斷:癲癇。治法:平肝息風、清熱化痰、補益脾腎。處方:天麻 9 g,鉤藤 15 g,僵蠶 9 g,丹參 15 g,白芍 15 g,黃連 6 g,枳實 15 g,竹茹 12 g,石菖蒲 12 g,蒼術 15 g,青礞石 30 g,桑寄生 15 g,藿香 15 g,黃芩 9 g,百合 9 g,知母6 g,山藥30 g,陳皮9 g。14劑。每日1劑,水煎取汁300 mL,早晚分服。二診:患者癲癇未發作,口腔異味減輕,口黏消失,睡眠夢多改善。有口苦,晨起有黃痰,納食可,大便可。患者自述長期以來情緒欠佳。舌質淡,苔白膩有好轉,脈弦滑。處方:上方減陳皮9 g,加郁金12 g,改黃芩15 g,以增強化痰開竅和清熱的作用。患者堅持服用2個月,后期隨訪,未再發作。
癲癇的治療著重在風、痰、火、虛四方面[16]。該患者出生6個月時有高熱病史,脾腎不足,長期情緒欠佳,肝郁脾虛,化痰生濕,日久痰熱內擾,肝風內動,反復發作。《素問·長刺節論》云“病初發歲一發,不治月一發,不治月四五發”,說明癲癇隨著病程的推延,發作次數會增加,病情將逐步加重。本病治療的目的旨在控制其再發作,當控制本病發作的方藥取效后,一般不應隨意更改,否則往往可導致其大發作。該患者中西藥聯用,效果良好。因蟲類藥具有良好減輕和控制發作的效果,對各類證候均可在辨證處方中加用,故方中應用了僵蠶。
上述痙證、眩暈、癇證等腦病急性發作期,從肝風論治,平肝息風法運用得當,取得療效,可減緩發作。由于腦病大多病程冗長,癥情繁復,休作有時,故要根據“久病入絡”“久病多虛”等理論,抓住主證,辨證精確,加減用藥。對于“久病入絡”的患者,選用全蝎、蜈蚣、地龍、僵蠶、蟬衣等類藥物入絡搜風,止瘀化痰。對于“久病多虛”患者,多補益脾腎,疏肝解郁,養血安神。結合“發作時治標,休止時補虛”,據證標本兼治,攻補兼施,提高療效,預防再次發作。
《黃帝內經》作為中醫學的經典著作,蘊含著豐富的臨床應用內容,對中醫臨床思路和方法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其肝風理論指導中醫腦病臨床的實踐,內涵豐富,值得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