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墨
由于大部分自然犯的法益保護對象、范圍受到傳統法秩序和倫理秩序的影響,其外部表現形式較為明顯,如故意殺人罪的手段行為、盜竊罪中的秘密竊取行為。涉林犯罪作為新型環境犯罪,其法益的廣度和深度受到社會發展、刑事政策等外部因素的影響,從而呈現出較為模糊的復合形式,不再局限于傳統的人身、健康法益,也與環境管理秩序法益有所區別。我國涉林罪名包括非法占用農用地罪,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罪,盜伐林木罪,濫伐林木罪以及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林木罪。除此之外,放火罪、失火罪等危害林業公共安全的犯罪也應當在廣義的涉林犯罪體系之中考察。傳統理論認為,涉林犯罪侵犯的是國家保護林木的管理秩序,很少涉及林木生態和人類利益。而時下,破壞林木資源的行為已經逐漸演變為反人類社會、反環境倫理的行為,涉林犯罪的保護法益亦逐漸衍生為從秩序法益向生態法益、人類法益逐步遞進的三元法益結構。綜合來看,涉林犯罪專指有關林業安全保護及牽涉人類利益的一切犯罪行為。
然而,我國僅以秩序法益觀作為涉林犯罪的法益保護核心,明顯忽視了涉林犯罪對生態環境的危害、對生態倫理的違反,立法理念僅停留在維護社會管理秩序的層面,明顯存在滯后性。即使是新近出現的人類法益觀,也不能兼顧秩序、生態法益的內容。譬如,盜伐林木罪、濫伐林木罪和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的林木罪將立木材積、林木數量等影響出材率的因素作為入罪標準,而不考慮林木本身的生態價值、生態意義,會導致涉林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評定過于片面和機械。同樣,將涉林犯罪的保護法益確立為人類利益,又會使得林業安全與公共安全界分不清,妨礙罪與非罪的認定。因此,涉林犯罪保護法益單只采用秩序法益觀、生態法益觀、人類法益觀其中之一或之二,均無法準確衡量林木破壞行為的刑事可罰性。只有確立三元法益結構,才可完善涉林立法、指引司法適用,進一步打擊涉林犯罪、保護林業資源、優化生態環境。
秩序法益觀相比人類法益觀在擴大處罰范圍、保持刑法靈活性方面有一定進步,但由于“秩序”本身存在一定抽象性,使得刑罰邊界具有模糊性,進而放大了秩序法益說的缺陷。其一,行政從屬性異化為行政依賴性。盡管傳統理論認為涉林犯罪屬于行政犯因而具備行政從屬性,行政從屬性提升了涉林犯罪的目的性、政策性和導向性,增強了應對新型涉林犯罪的能力,確立秩序法益觀符合從屬性要求。然而,過于強調秩序立場會使本罪的處罰完全依賴國家管控來定性。如果行為實質上嚴重危害了生態安全和人類利益,但因未違反形式上的林木管理秩序而被定性為無罪,會使林木秩序管理與個體法益保護產生沖突。此時,涉林犯罪的正當性便存在瑕疵。其二,過于強調國家性格會超脫社會倫理。涉林犯罪立法伊始,作為新興的行政犯不以違反基本社會倫理秩序為必要。隨著社會發展,國民的社會意識逐漸增強,尤其是對于生態環境質量的要求不斷提高,生態法益逐漸演變為派生性生活秩序。國民將生活環境、學習環境、工作環境作為正常社會秩序的一種重要標準,破壞林木的行為逐步具備反倫理反社會的性質。相反,秩序法益觀若仍以國家管理為本位而忽視個體權益和社會利益,過度夸大國家管理的父權性格,則會與時代性的環境倫理觀背道而馳。
生態法益觀過于強調生態本位而忽視人類本位,會機械阻絕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之間的關系。法益保護一旦絕對禁止犧牲生態利益或過于維護生態利益,會使諸如獲取珍貴野生植物的行為成為刑法的規制對象,涉林犯罪的外延便會十分抽象和寬泛。再如,環境系統存在相對穩定的生態閾值和保護紅線。生態閾值的目的旨在確定人類對自然需求與生態系統調節功能之間的平衡關系,是保護紅線劃定的數據基礎和依據。生態保護紅線是生態閾值中的紅色閾值,是生態系統從量變到質變的結點,是生態系統穩態轉換的重要標準。需要注意的是,保護紅線并非生態系統喪失生態彈性和恢復力的臨界點,其意在說明此時生態系統存在崩潰的風險,需要及時消除破壞林木的觸發因子以增強林木生態本身的恢復力與修復力。換言之,生態法益觀單憑林木環境受損就認定生態法益受到侵害不符合生態學的基礎理念。生態系統存在一定的承載力、自凈力、恢復力,破壞林木行為沒有突破生態保護紅線,生態系統便不存在崩潰的風險;破壞林木行為沒有超過生態系統的臨界點,生態環境便維持著一定恢復力。此時,若環境刑法仍以純粹法益觀作為保護法益,勢必擴大本罪的危險犯范圍,原本不會實質危害生態環境的行為將一并成為刑法的規制對象,不當擴大了刑罰處罰范圍。
人類法益觀易使生態法益喪失獨立性、涉林犯罪規制時點滯后、涉林犯罪與危害公共安全罪混淆不清。其一,生態法益喪失獨立性。生態法益需要通過人類法益予以間接化和具象化,這會使其自身的實質價值判斷內涵虛化。這種間接法益、阻擋層法益被背后層法益架空之后,不僅需要依附于背后層的人類主體法益來判斷環境法益存在的合理性,甚至失去了單獨作為本罪法益的可能性。其二,涉林犯罪規制時點易錯位。代際法益說認為生態法益應當以子孫后代能夠永續生存為前提,個體法益說認為環境法益是生態環境直接保障的個體的人身、財產利益。換句話說,主張人類法益觀的學者以涉林犯罪威脅或可能威脅人類利益作為出發點,刑罰起點明顯具有滯后性。在強調環境風險和早期治理的當今,人類法益觀顯然沒有植入積極預防的思想,未能有效遏制破壞林木行為的誘因,一旦發生重大林木破壞事件會產生更為嚴重的危害后果,造成難以挽回的惡性局面。其三,涉林犯罪與危害公共安全罪常混淆不清。危害公共安全罪以放火罪、投放危險物質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犯罪為代表,其保護法益是不特定或多數人的生命、身體或者財產安全。若涉林犯罪過于強調人類的本體法益,會無法區分與之相近的公共安全罪,甚至將林木安全與公共安全混為一談。涉林犯罪與投放危險物質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非法經營罪界分不清,在法定刑上反映最為明顯,適用不當則會嚴重違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
涉林犯罪中的秩序法益指國家保護林木的管理秩序。國家為了實現社會治理和經濟管理等行政目的,保障行政管理的有序進行和行政處罰的適時履行,通過設定行政犯的方式增強刑法的合目的性。可見,行政犯以違反特定行政目的、損害集體管理秩序為核心內涵。基于行政犯的特點,涉林犯罪中主張行政法益、秩序法益的學者認為林木是國家為了社會公眾的利益而有效管控的資源和對象,規制涉林犯罪的根源最終是為了阻止妨害國家管理和權力行使的行為,涉林犯罪的秩序法益本質是保護國家對于林木環境的行政管理和處置權力。由此,衍生出諸如環境管理秩序說、環境管理制度說、環境保護制度說等諸多學說。無論是何種學說,其法益保護的側重點均是國家林木保護管理秩序,生態法益和人類法益屬于被間接危害的法益,是涉林犯罪可能附隨侵害的法益。即使是秩序法益和人類利益并存的二元說仍然圍繞林木保護的管理秩序來打造與之存在關聯性的人類利益,人類法益需要依附、從屬于較為抽象的秩序法益來實現構成要件的內容解釋功能。例如,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是行為犯,犯罪成立不要求具備嚴重危害社會的結果要件。因此,當該行為不侵犯生態法益和人類法益時,用秩序法益受損與否作為社會危害性的評價標準,更加符合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要求,有利于加強國家保護林業安全的管理力度,提高社會公眾保護林木安全的法律意識。
涉林犯罪中的生態法益指林木生態系統本身及其衍生的生態利益。例如,一定區域內的土壤、水源、空氣、林木組成了初始的林木生態系統,林木生態系統穩定運行進而衍生出一定數量的動植物,后者即為生態利益。國內外主張生態法益觀的學者不在少數。例如,有學者主張處罰涉林犯罪的根本目的不僅在于恢復被違反、被破壞的環境管理秩序以使得此類刑法規制具有妥當性,還重在加強國民的環保觀念,起到積極的一般預防作用,使國民對破壞林木資源的行為均有所防范。可見,涉林犯罪逐漸使人類本位的價值觀向環境本位的價值觀傾斜,人類不再是環境的主導者和使用者,而是整個生態系統、環境系統的一部分,生態法益應當成為刑法的保護對象。生態法益觀強調生態法益、環境法益的獨立保護價值,便于區分涉林犯罪與其他秩序犯罪、公共犯罪,符合現代社會發展理念與環境保護的現實要求。同時,生態法益作為三元法益的中間層法益,起到了綜合評價行為社會危害性的作用。法官在評價涉林犯罪時,不應當局限于林木被破壞的數量,還應當考慮林木種類、珍稀程度、經濟價值、危害結果等要素,更應當考慮生態法益是否被侵害。若行為人盜伐林木達到了入罪標準,但對林木生態系統的影響微乎其微,此時刑罰不宜過重,甚至可以免除行為人的刑罰,以貫徹刑法的謙抑性。
涉林犯罪中的人類法益指人類的自身利益。環境刑法雖然受到刑事政策的影響,但最終仍然要回歸到與人類生存、人類利益密切相關的領域。環境刑法并非徑行保護直接受到威脅、攻擊的人身法益,而是保護那些可能被內化的、被間接攻擊的生命、健康法益。換言之,環境刑法不同于傳統的自然犯,不會直接危及人的生命和健康,也不會與傳統的社會倫理秩序二律背反。但是,由于嚴重破壞林木的行為會增加生態環境惡化的風險,影響民眾的身體健康,因而環境刑法仍應以保護人類本體利益為最終目的。從長遠來看,破壞林木資源的行為根本上不是對自然界的破壞,而是對人類生命權、健康權的侵害。有學者從這種角度出發,認為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實質上是集合法益、復合法益的體現,其核心是個人法益優先保護原則。環境刑法應當按照法益可還原性的驗證邏輯,保證環境法益能夠還原為個體的實在利益。只有生態法益具備人類法益可還原性,該生態法益才能夠成為環境刑法的保護對象。也就是說,不能被還原為個體生命、健康、財產利益的生態法益,不是刑法的保護對象,而應適用其他保護方法。正是由于人類法益可還原為生態法益與秩序法益,才使得三類法益之間具有關聯性,生態系統的崩潰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國家的管控效果和民眾的生活水準。再者,環境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基礎,二者相結合組成了生態人類共同體,成為回避危險的直接對象。人類法益觀并不否認環境的獨立性,還承認環境的整體性,人類社會是生態環境的組成部分,同時也需要其良性運作才能保證正常的人類生活。正是由于這種保護目的的復合性和整體性,致使秩序法益、生態利益、人類利益在共同體內部產生了一定分層。人類法益作為未來利益、預期利益,是環境刑法的終極保護法益,屬于背后層法益;生態法益是環境刑法的現實、直接保護利益,屬于中間層法益,刑法通過保護與人類密切相關的現實生態環境以維護人類的生命、身體、財產等關聯利益;秩序法益是最外部的阻擋層法益,破壞林木的行為雖然沒有對環境和人類利益造成現實的危害,但是侵害了國家的林木管理秩序,此時便需要秩序法益的損害程度解釋行為的反社會性。
三元法益既擴大了環境犯罪的犯罪圈,又提高了量刑幅度的彈性。法益層的設置既是入罪多元化的要求,又是判斷刑罰適用必要性的標準。當行為僅侵害了生態法益時,行為具有單一的法益侵害性,符合入罪標準。但是,若行為同時侵害了秩序法益或繼后侵害了秩序法益,行為的法益侵害性便高于單一侵害性的情形,社會危害性較大,應當升格適用法定刑。同時,從秩序法益到生態法益、人類法益,三者的重要程度和實際價值是不斷上升的。秩序法益受損時,行為可能只對國家的林業管理秩序造成了破壞,生態法益和人類法益可進行自我修復,危害結果輕微,無須加重評價此類林業犯罪。生態法益受損時,犯罪行為可能會造成更為嚴重的林業損害后果,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必然高于秩序法益受損時行為的危害性。當危及人類法益時,基于保護人類生存的最終目的,人類法益應成為涉林犯罪中價值程度和重要程度最高的保護法益。此外,在三元法益觀的司法適用過程中,應當注重兩方面內容:一方面,行為人只要侵犯了某一法益,就具有法益侵害性,達到了入罪標準,無須考慮是否以秩序法益受損作為入罪前提;另一方面,行為侵犯的法益越重要、越多元,行為人便應承擔更重的刑罰,三元法益的劃分是加重法定刑的客觀依據。
涉林犯罪的三元法益觀不僅可以從秩序、生態、人類利益3個層面發揮構成要件的解釋功能,綜合評價危害行為、危害結果等客觀內容,還能較為準確地判定行為人主觀方面的罪過形式。例如,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林木罪中是否包括過失的罪過形式便可以通過三元法益觀進行考量。過失犯包括無認識的過失和有認識的過失兩種類型。無認識的過失指行為人對注意義務和犯罪事實完全沒有認識,也被稱為疏忽大意的過失;有認識的過失指行為人對可能發生的結果有認識,但因過于相信自身的能力而認為結果不會發生,也可稱為過于自信的過失。二者的相同之處在于均違反了刑法中的注意義務,而結果預見可能性和結果回避可能性是注意義務的具體內容。譬如,行為人在從事林木收購活動時,面對顯著低于市場標價的盜伐林木,若不經過審慎的注意義務考量而收購了此類林木,行為人便符合過失犯的構造。這是由于從事林木收購活動的經營者一般應該具備法定的經營資格以及一定的收購常識,雖然其對破壞林木生態和人類利益的結果沒有預見可能性,但對于違反林木管理秩序的結果具有預見可能性,只要行為人繼而具備危害秩序法益、生態法益、人類法益的任一結果避免可能性,那么就應當成立過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