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君山
《孫子兵法》作為出現在我國春秋時期的一部軍事名著,除具有巨大的軍事價值,其在商業、外交等諸多領域也具有重要價值,比如其美學價值就很高。所謂“美學價值”,指的是《孫子兵法》所散發出來的獨特美感。有學者論述《孫子兵法》的美學思想,嚴格說起來并不準確。《孫子兵法》的根本性質是兵法,孫子既沒有就美學問題作出任何論述,從其本身也總結不出任何美學命題和美學觀點。所以,講《孫子兵法》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似更確切,更符合實際。
談論《孫子兵法》的美學價值,從文學性的角度進行的研究比較深刻。比如,注意到其靈活的句法;大量文學修辭手段的運用,枚舉、排比、層遞、譬喻、類比、頂真、夸張等;用詞簡潔、音韻和諧,等等。這些使得《孫子兵法》與春秋戰國時期其他諸子作品一樣,具有高度的文學性。除文學性,《孫子兵法》的美學價值也來源于其他三個方面:一是其內容本身存在合目的性和合規律性的統一,是真與善的統一;二是其很好地突出了軍事指揮藝術性的特點,故而被翻譯成《戰爭的藝術(The Art Of War)》;三是其作為一種實踐理論,也進行了哲理升華,體現了一種個別性與普遍性相結合的哲思之美。
這一點,是其美感的根本來源。實踐美學的代表人物李澤厚認為,美是合目的性和合規律性的統一。《孫子兵法》作為一部指導戰爭實踐的軍事著作,深刻地把握住了軍事斗爭的基本規律,并且達到了對自己所把握規律“游刃有余”的程度。例如,“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始計篇》),“進而不可御者,沖其虛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戰,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虛實篇》),等等。全書無處不在地體現了洞察規律掌握規律的自信和類似于“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就是一種自由的美感。
《孫子兵法》美感的基礎是建立在其科學性基礎上的。例如,在第一篇《始計篇》,孫子就提出了研究戰爭的“五事”,即研究戰爭的五個基本要素“道”“天”“地”“將”“法”,今人指出這就好比管理學中的SWOT分析。第二篇《作戰篇》講戰爭與經濟的關系,作者推導出速戰速決的作戰原則。又如,孫子堅決反對問天意鬼神等迷信的方法,以十分理性的態度對待軍事,等等。這些都給《孫子兵法》一種科學理性的精神,也是其所以能夠具有持久生命力的基礎。
在此基礎上,孫子對戰爭是有著至善道德追求的。這主要體現在:第一,孫子對戰爭的態度十分慎重,反對貿然發動戰爭,體現了對國家與人民高度負責的態度。他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始計篇》)“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火攻篇》)“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國之寶也!”(《地形篇》)第二,孫子提出要善待士卒,主張“卒善而養之”(《作戰篇》),這體現了孫子善待生命的人道主義態度。第三,孫子提出了著名的全勝觀,說:“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虛實篇》)第四,孫子堅決反對戰勝敵人后燒殺淫掠的強盜行為。他認為:“夫戰勝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兇,命曰費留。故曰:明主慮之,良將修之。”(《火攻篇》)這些“善”與《孫子兵法》的“真”結合在一起,就成為美感最本質的來源。
“留白”是中國繪畫美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指繪畫時在畫面中留出一定的空白,營造意境,給人以無窮的想象空間。《孫子兵法》的所謂“留白”,是指孫武對戰爭中存在的不確定性、需要臨機決斷靈活應變的空間給予高度重視和表述。“留白”集中體現了軍事指揮的藝術性。
孫子提出詭道十二法:“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之后,馬上又強調“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始計篇》)。這與后來《三十六計》中所講“機不可設,設則不中”同理。在論述奇正時,孫子說:“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哉!”(《勢篇》)孫子通過“四時”“五聲”“五色”“五味”等組合關系,去傳達“奇正”無窮無盡、軍事指揮是一種藝術的特點。“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虛實篇》)這是強調打仗沒有定法,一切需要根據實際情況和變化來靈活應對,戰爭指揮有很大的隨機性和想象空間。“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虛實篇》)這是說,軍事指揮有很多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之處,“勝可知而不可為”(《形篇》)。所以,戰爭勝負如何也不可強求。這些既是對軍事規律的尊重,又深刻揭示了軍事指揮具有藝術性的特點。這種特點也使得我們對戰爭結果要存一種包容的態度——“勝敗乃兵家常事”。
哲思之美,在文學作品中常常表現在故事的升華,從個別中升華出普遍的哲理。這種哲理不一定是哲學意義上的命題,卻讓人感覺指向普遍的真。《孫子兵法》作為軍事著作,常常能夠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一是以自然宇宙規律來說明兵法規律,自然上升為哲學的高度。如“夫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就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致勝”“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虛實篇》)。二是《孫子兵法》充滿了樸素辯證法的思想,如“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謀攻篇》),“軍爭之難,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是故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雜于利而務可信也;雜于害,而患可解也”(《軍爭篇》)。三是也使用了當時流行的哲學術語,如“道”“陰陽”“五行”等。四是《孫子兵法》很多觀點,十分有新意和創見,給人以極大的啟發。如“善戰者之勝,無智名,無勇功”(《形篇》),就很有道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