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臏兵法·擒龐涓*

【原文】

昔者，梁君將攻邯鄲①，使將軍龐涓帶甲八萬至于茬丘②。齊君③聞之，使將軍忌子④帶甲八萬至……境⑤。龐子攻衛⑥□□□，將軍忌〔子〕……□衛□□救與……救衛是失令。”田忌曰：“若不救衛，將何為?”孫子曰：“請南攻平陵⑦。平陵其城小而縣大，人眾甲兵盛，東陽戰邑⑧，難攻也。吾將示之疑。吾攻平陵，南有宋⑨，北有衛，當途有市丘⑩，是吾糧途絕也。吾將示之不知 事。”于是徙舍而走平陵。

〔□□〕陵，忌子召孫子而問曰：“事將何為?”孫子曰：“都大夫孰為不識事(12)?”曰：“齊城、高唐(13)。”孫子曰：“請取所……二大夫□以□□□臧□□都橫卷(14)，四達環涂(15)□橫卷所□陣(16)也。環涂(17)甲之所處也。吾末甲勁，本甲不斷(18)。環涂擊柀(19)其后，二大夫可殺也(20)。”于是斷(21)齊城、高唐為兩，直將蟻附(22)平陵。挾(23)環涂，夾擊其后，齊城、高唐當術(24)而大敗。

將軍忌子召孫子問曰：“吾攻平陵不得而亡齊城、高唐，當術而蹶(25)。事將何為？”孫子曰：“請遣輕車西馳梁郊(26)，以怒其氣。分卒而縱之(27)，示之寡。”于是為之。龐子果棄其輜重，兼趣舍(28)而至。孫子弗息而擊之桂陵(29)，而擒(30)龐涓。故曰：孫子之所以為者，盡矣。 四百六(31)

【注釋】

①梁君：指魏惠王“ （y í ng）”，前369-前319年在位。魏國在惠王時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故魏又稱梁。梁，原為“粱”。下同。邯鄲：趙國國都，即今河北邯鄲。

②龐涓：魏國將軍。簡文中又稱龐子，早年曾與孫臏同學兵法。帶甲：披掛鎧甲的將士。此處泛指軍隊。茬(ch í)丘：地名。一說在今山東茌平境內，一說在今河南濮陽南。

③齊君：指田齊威王田因齊，一作“嬰齊”，前356-前320年在位。

④忌子：指齊將田忌。

⑤境：原為“兢”。

⑥衛：國名，原都朝歌(今河南淇縣)，春秋時遷都帝丘(今河南濮陽)。

⑦平陵：地名。確切地點不詳。張震澤《孫臏兵法校理》(以下簡稱《校理》)認為其即是大梁東方門戶襄陵。

⑧東陽：指魏國的一個地區。 戰邑：兵家必爭之地。

⑨宋：國名。原建都商丘(今河南商丘)，戰國初期遷至彭城(今江蘇徐州)。

⑩途：原為“涂”。 市丘：原為“帀丘”，地名，確切地點不詳。《校理》認為其即《竹書紀年》所記 “梁惠成王十六年，邯鄲伐衛，取漆、富丘，城之”中之“富丘”，屬衛國地。

(11)知：原為“智”，二字通。

(12)都大夫：治理大城邑的長官。這里指那些率領自己都邑軍隊隨田忌出征的大夫。 不識事：與上文“不知事”同，均是不懂用兵之道的意思。

(13)齊城、高唐：齊國的兩個都邑。齊城，疑即齊都臨淄，在今山東臨淄。高唐，在今山東高唐、禹城之間。

(14)二大夫：原為“二夫=”。原簡“夫”字下之“=”為合文符號，因“夫”包含“大”字義，故讀為“大夫”。 橫卷：疑指魏國的兩個都邑。一說，橫指遮斷、威脅，卷通“圈”，故可理解為封鎖、包圍之意。

(15)環涂：一說，疑是魏軍駐地之一；一說，疑即魏國將軍“鉆荼”；一說，為古道路之稱。

(16)陣：原為“陳”，下同。

(18)末甲：前鋒部隊。本甲：后續部隊。

(20)二大夫可殺也：《校理》認為自此以上為龐涓語。

(21)斷：原作“段”。

(22)蟻附：原作“蟻傅”。古時攻城，士卒憑借云梯如螞蟻般攀援而上，故有是稱。

(23)挾 (ji á di é)：疑系魏軍駐地或將領之名。一說借為浹渫，形容部隊連續不斷。

(24)術：道路。一說指謀略計劃。

(25)蹶(jué)：原作“厥”，失敗。

(26)梁郊：原作“粱郊”，即魏都大梁之郊。

(27)縱：原作“從”。此句指放縱一些分散的士卒迷惑敵人。

(28)兼趣舍：晝夜兼程急行軍。趣，原為“取”，趨也。

(29)弗息：不停頓。桂陵：地名。一說在今河南長垣西北，一說在今山東菏澤東北。

(30)擒：原作“禽”，二字通，篇題同此。“擒”有擒獲、制服之義。

(31)四百六：此是竹簡在篇末所標字數。下同。

【釋義】

從前，魏惠王準備前往攻打趙國都城邯鄲，遂派將軍龐涓率兵八萬，前進至茬丘駐扎。齊威王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派將軍田忌帶兵八萬，抵達齊魏邊境（，準備救趙）。龐涓攻打衛國國都。將軍田忌（想領兵直趨趙國，援救趙、衛，孫臏不同意，說：）“救衛是違背軍令。（要想解開雜亂糾纏的繩索不能握起拳頭亂砸，解勸搏斗的人不能直接去奪取他們手中的武器，而應當避實擊虛，攻打其必救之處。這樣，他們就會由于形勢的妨礙和阻隔，自行解圍了。）”田忌又問：“如果不救趙、衛，那又該怎么辦呢?”孫臏說：“請向南進攻平陵。平陵城池雖小，但其所轄縣境卻很大，人口又多，兵力又強，是東陽一帶兵家必爭的城邑，很不容易攻取。我們要顯示出讓他們迷惑的態勢。我軍攻打平陵，南面有宋國，北面有衛國，途中有市丘，這樣我們的糧食補給線肯定會被切斷。我們就是要裝出不知道這件事利害的樣子（以迷惑龐涓）。”于是，齊軍拔營直奔平陵而去。

（齊軍即將到達）平陵（的時候)，田忌召見孫臏問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呢?”孫臏說：“我們的都大夫里，有誰不懂得用兵打仗呢?”田忌回答說：“要數齊城、高唐二位都大夫。”孫臏說：“那就請趕快派（齊城、高唐二位大夫率部攻打平陵。他們前去攻打平陵的時候，必須經過魏國的橫、卷二個城邑，）橫、卷二邑城外是四通八達的平坦大道，是魏軍車甲聚集之地，也是他們布列陣勢的好地方。我們的前鋒部隊要保持強大的戰斗力，主力部隊不要分散。而齊城、高唐二位大夫的部隊（前有平陵堅城之阻），后有環涂敵軍的截擊沖殺，必然會被徹底擊敗。”于是，田忌遂將齊城、高唐二位大夫的部隊分為兩路，讓他們直接前去攻打平陵。（最后，事情果然不出孫臏所料，）齊城、高唐二大夫的部隊不僅沒有能攻下平陵，反而遭到魏國環涂和挾

駐軍從后面的夾擊，在半路上就被打得大敗而回。

將軍田忌召見孫臏問道：“我軍進攻平陵沒有得手，又喪失了齊城、高唐二位大夫，（他們的部隊）在半路上就潰敗了。下一步該怎么辦呢？”孫臏說：“請派遣輕捷戰車迅速西進，直抵魏國都城大梁郊外，以激怒龐涓（，迫其從邯鄲回軍援救）。同時以少量士卒分散行動，以顯示我兵力單薄（，而把主力隱蔽在桂陵附近，以逸待勞）。”于是，田忌按孫臏的謀劃作了部署。龐涓果然（被激怒，）丟下輜重車輛，晝夜兼程回援大梁。孫臏（與田忌）也絲毫不敢停留，（率齊軍迅速前往桂陵設伏，）并在桂陵大破魏軍，擒獲龐涓。所以說，孫臏關于這一仗的謀劃，真是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了。

【解析】

本篇以敘事的方式，記述孫臏在桂陵之戰中運用“圍魏救趙”的策略，“避實擊虛”，“攻其必救”，大敗龐涓的著名戰例。關于此戰，《史記·孫子列傳》有較為具體的記載：

其后魏伐趙，趙急，請救于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余之人不可。”于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臏為師，居輜車中，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糾紛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于外，老弱疲于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沖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于魏也。”田忌從之，魏果去邯鄲，與齊戰于桂陵，大

破梁軍。

比較《史記·孫子列傳》的記載，《擒龐涓》具有非常重要的史料價值。在《史記》中，司馬遷并未言及龐涓參加桂陵之戰，亦無齊魏雙方投入兵力多寡的記載，但《擒龐涓》則明確記載龐涓是魏軍統帥，田忌與龐涓各率兵八萬。所以，本篇實可與《史記》《戰國策》的有關記載互為補充。不過，從《擒龐涓》中行文語氣和篇末對孫臏的贊美來看，其應當是由孫臏的弟子輯錄成文，而并非孫臏自己所親著。

綜合《孫臏兵法》和《史記》的記載，在桂陵之戰中，孫臏建議齊將田忌采取了如下措施：一是避敵鋒芒，“批亢搗虛”，即不與敵人正面交戰，而是打擊其空虛且又關鍵的必救之地——魏都大梁；二是 “示形”欺敵，“致人而不致于人”，爭取戰場主動，調動敵人按己方的意圖行動；三是預選戰場，設下埋伏，以逸待勞，迎敵于歸途，趁其疲憊不堪毫無防備之時殲滅之。為贏得此役的勝利，孫臏采用了“示之疑”“示之不知事”“示之寡”等多種“示形”手段，與田忌率軍首先南攻平陵，并派“不識事”的齊城、高唐二大夫前往攻打平陵，且致“當術大敗”，然后“遣輕車西馳梁郊，以怒其氣”，再“分卒而縱之”，從而誘使龐涓“棄其輜重，兼趨舍而至”，使齊軍可以“以逸待勞，乘其弊而擊之”，最后終獲大勝。所以，在桂陵之戰的籌劃與指揮上，充分顯示了孫臏對《孫子兵法》的深刻理解和獨到運用。

經過桂陵之戰，“圍魏救趙”之法從此成為一個固定的策略模式。成書年代不詳的《三十六計》甚至將其列為第二計，并為之撰寫了如下解語：“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意思是說：使敵人兵力集中不如使其分散，從明處打擊敵人不如從暗處打擊敵人。其實，這一解釋并不準確。因為，這里并不是“共敵”與“分敵”的問題，而是如何調動敵人（“致人”），以達避敵鋒芒和以逸待勞、陷敵于“無備”和“不意”，并最后殲滅之的問題。從軍事謀略學的角度講，“圍魏救趙”之計的本質是避實擊虛。所以，《孫子兵法·虛實篇》有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

“避實擊虛”是古今用兵作戰的基本法則之一，向為兵家所重視。《管子·制分》云：“攻堅則軔（阻礙），乘瑕則神。”明代兵書《兵經·順》則說：“大凡逆之欲堅者，不如順之以導瑕。”這些話，準確地指出了避實擊虛的妙處。當代最偉大的革命軍事家毛澤東同志在《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中論述反圍攻作戰方法時曾說：

如果敵在根據地內久踞不去，我可以倒置地使用上述方法，即以一部留在根據地內圍困該敵，而用主力進攻敵所從來之一帶地方，在那里大肆活動，引致久踞之敵撤退出去打我主力；這就是“圍魏救趙”的辦法。

由以上闡述不難看出，“圍魏救趙”的策略對后世的影響是多么巨大和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