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馬玉潔
當人類進入21世紀,世界出現(xiàn)了大發(fā)展、大變革、大調(diào)整的時代特征,雖然和平與發(fā)展仍然是時代主題,但是世界面臨的不穩(wěn)定、不確定性開始凸顯,一方面世界多極性、經(jīng)濟全球化、社會信息化、文化多樣化深入發(fā)展,全球治理體系和國際秩序變革加速推進,各國相互聯(lián)系和依存日益加深,國際力量對比更加趨于平衡;另一方面世界經(jīng)濟增長動能不足、貧富分化日益嚴重、地區(qū)熱點問題此起彼伏,恐怖主義、網(wǎng)絡安全、重大傳染性疾病、氣候變化等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持續(xù)蔓延,人類面臨許多共同挑戰(zhàn)。人類從哪來,現(xiàn)在在哪里,將到哪里去,這是世界各國所共同面對的文明追問。面對這一追問,人類歷史上不同階段的先哲們都貢獻了時代的智慧。今天,人類不能因現(xiàn)實復雜而放棄回答,也不能因未來遙遠而放棄追問,面對世界的發(fā)展變革調(diào)整,追問人類社會不朽的話題,中國貢獻給人類的智慧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實現(xiàn)世界各國共贏共享。
2017年1月2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習近平在聯(lián)合國日內(nèi)瓦總部進行了主題為“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演講,同聯(lián)合國成員國一起探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時代命題。在這之前,習近平主席在各種不同的國際場合都反復倡導和闡述“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21世紀的人類社會新理念。2017年9月11日,第71屆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決議,首次納入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經(jīng)濟治理理念,同時重申“聯(lián)合國應本著合作共贏精神,繼續(xù)發(fā)揚核心作用,尋求應對全球性挑戰(zhàn)的共同之策,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①參見聯(lián)合國第71屆大會決議,來源于http://www.un.org/zh/ga/71/res/all1.shtml。。這表明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等理念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支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件既充滿希望也充滿挑戰(zhàn)的事情,在這個全球共同面臨的話題前,哲學作為人類文明的智慧之學,它應當擔當些什么呢?黑格爾說:“密涅瓦的貓頭鷹要到黃昏才起飛。”這是講哲學面對歷史的反思特點。薩特說:希望是人的一部分;人類的行動是超越的,哲學的任務就是從這種超越中找到這種行動希望。這是講哲學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超越特點。但是哲學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面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信仰的特點。我們在過去談論信仰時常喜歡把它作為宗教的專利權,其實哲學同樣為人類提供著思想超越和精神信仰。哲學所提供給人類的是一種統(tǒng)攝人類思想行為的精神信仰,這種信仰的智慧既決定和制約人類的思想行為,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人類的價值理念和行為取向,進而決定人類的命運。在這一點上,哲學有別于科學與宗教,它“源于自身的信仰”。這就是說,它既不是單純的知識,也不是對上帝的信仰,而是獨特的“哲學信仰”。②叔斯勒:《雅斯貝爾斯》,魯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而這往往為人們所忽視。
故此,哲學信仰是一種理智哲學,它與宗教信仰有著質的區(qū)別。科學思維的合理性和批判精神是哲學信仰必不可少的條件。①Karl Jaspers,The Perennial Scope Of Philosophy,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imited,1950,p.26.作為進行哲學思維的人的信仰,哲學信仰始終是同理智相聯(lián)系的。哲學信仰拒斥一切非理性的東西,通過有意識的理智思考規(guī)定自身,始終保持自身認識的純潔性。換句話說,哲學信仰拒絕違反具有普遍約束力的見識,它只想知道可知的東西,并且試圖透視自己。所謂信仰意味著思想家自身同其思想合為一體。②夢海:《論雅斯貝斯的哲學信仰》,載《社會科學》1994年第12期。正是哲學的這一特質,它才使無數(shù)愛智慧的人不斷地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一次次嘗試著用人類語言解釋超越人類現(xiàn)實的高尚。如果說“全球化”是20世紀后半葉人類對自己命運歸宿的一種嘗試的話,那么“人類命運共同體”也許就是21世紀初人類對自己命運走向的一種關于精神信仰的哲學共識。盡管這種共識的哲學智慧僅僅初見端倪,但它已逐漸成為21世紀初的時代強 音。
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蘊含著哲學的幾個基本思考:一是宇宙只有一個地球,“地球是人類唯一賴以生存的家園,珍愛和呵護地球是人類的唯一選擇。瑞士聯(lián)邦大廈穹頂上刻著拉丁文銘文‘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我們要為當代人著想,還要為子孫后代負責”③習近平:《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在聯(lián)合國日內(nèi)瓦總部的演講》,載《人民日報》2017年1月20日。。二是人類共居在一個地球上,全球化使地球越來越平,越來越小,越來越成為名副其實的地球村,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和一個不可逆轉的人類發(fā)展趨勢。盡管有人對全球化提出種種質疑,提出各種反對或抵制意見。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全球化并不是某種建議或主張,而是勢不可擋的人類歷史趨勢,并不會因為有人反對或質疑而停止或扭轉;還有一個思考是無論你愿意與否,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制度、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不同的區(qū)域的人群正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在“這個世界,各國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里,生活在歷史和現(xiàn)實交匯的同一個時空里,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④引自2013年3月23日習近平在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的演講。。
上述的思考是基于全球化發(fā)展中這種整體性危機的凸顯: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民族宗教爭端、局部戰(zhàn)爭、恐怖事件、貧困差距懸殊……這一系列人類共同面臨的危機問題使21世紀初全球關注的目光逐漸聚焦在一起。為了解決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應對共同的挑戰(zhàn),協(xié)調(diào)共同的利益和達成共同期望的治理效果,人類已經(jīng)開始在各個領域形成各種形式的共同體,如聯(lián)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衛(wèi)生組織、世界貿(mào)易組織,等等。這些組織雖然尚不成熟,治理效果也差強人意,但都可以被看作是正在形成的人類共同體的初級組成部分或早期的嘗試。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共同體所形成的全球公約、世界宣言中的許多核心價值理念已越來越多地被世界各國逐漸接受并日益深入人心。“從360多年前《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確立的平等和主權原則,到150多年前日內(nèi)瓦公約確立的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從70多年前聯(lián)合國憲章明確的四大宗旨和七項原則,到60多年前萬隆會議倡導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國際關系演變積累了一系列公認的原則。”①習近平:《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在聯(lián)合國日內(nèi)瓦總部的演講》。其中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人權正在成為全人類的共同價值理念和崇高目標。它推動著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互利、平等、普惠、平衡、共享、共贏的方向發(fā)展。正如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所說,“和平尊”代表了中國同聯(lián)合國的共同價值觀和密切合作關系。可以預見,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深入,如果人類不想在四分五裂的地球村中共同遭遇厄運的話,越來越多、越來越成熟有效的人類共同體組織將會出現(xiàn),“全球治理”將不再是遙遠的夢想。人類的政治共同體、經(jīng)濟共同體、貿(mào)易共同體、金融共同體、利益共同體、責任共同體、命運共同體、宗教信仰共同體、精神文化共同體等,其共同之處不僅在于都叫做共同體,更在于其有著密不可分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和相輔相成的功能關系。其實,這些都是正在形成的人類共同體的不同維度,故而各共同體之間有著共同的主干和密不可分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各維度共同體應對的是人類共同體的不同維度,因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類共同體的實現(xiàn)有賴于人類各維度共同體的實現(xiàn),同時也會促進各維度共同體的實現(xiàn)。同理,各維度共同體的實現(xiàn)也有賴于其他維度共同體的實現(xiàn),并且會影響到其他維度共同體的實現(xiàn),相互之間有著相輔相成、相生相依的密切關系。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歷史過程,這其中發(fā)展程度的不同、利益訴求的不同、社會制度的不同、宗教信仰的不同、文化構成的不同、民族傳統(tǒng)的不同,都為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設置重重障礙。盡管所有這一切障礙中價值的因素、利益的因素和文化的因素是最重要的因素,但是我們往往忽視的是這些因素背后最根本的因素,那就是哲學信仰的因素。在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共同的精神追求和信仰歷來是人類各種共同體最重要的凝聚力來源和維系力量,這種力量一旦形成就會變成最強的黏合劑和最低的成本資源。在人類發(fā)展中一旦放棄和忽視了這種力量,維系共同體的手段就只剩下了軍事、政治、警察等強迫手段。歷史反復證明,單靠強力手段統(tǒng)治和維系一個共同體不僅代價高、效果差、難以持久,而且容易加劇社會矛盾、惡化人類的共同命運。這一點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過程中尤為重要。哲學帶給人類的信仰智慧是一種人類命運的超越智慧,這種智慧既不同于宗教信仰,也不同于政治信仰。它所要給人類的超越知識是人類從哪來、到哪去、該如何幸福地生活和合理地生存。沒有這種共同的哲學智慧,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就難以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可能淪為被動的厄運共同體或外交辭令,很難想象人類在彼此命運共識對立沖突的狀況下能夠有效地構建和諧共榮的命運共同體。
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過程中,哲學話語面臨著六個凸顯的問題。在世界關于這些問題的討論中中國學者積極參與并不斷貢獻著中國智慧,使世界主流話語中不斷回蕩著中國聲音。
第一個問題是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過程中是以西方哲學為中心還是以中國哲學為中心。一種中國和世界性的觀點認為,進入21世紀,特別是在由中國所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世界話語體系構建中,應以中國哲學的天下大同、和諧共生、和而不同、多元通和的核心理念為中心,強調(diào)中國哲學智慧對世界的貢獻。這其中包括中國政府倡導下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熱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主流話語和世界上一些大家們關于中國文化的世界貢獻的話語。如西方哲學家羅素在《論中國人的性格》一文中說:“古老的中國本土文化與藝術已不像過去那樣具有生機,孔子的儒學已不再能滿足現(xiàn)代中國人的需求了。凡受過歐美教育的中國人都認識到,他們需要外來的新因素來振興他們的傳統(tǒng)文化,因而,他們開始轉向西方文明,渴望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得到新的活力。但是,他們并不希望創(chuàng)建一種類似我們的文明。他們希望開拓一條更為理想的文明之路。假如中國人不被煽動尚武精神,那他們一定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更加燦爛的文明。這種新文明將比我們西方人現(xiàn)在所能創(chuàng)造出的任何文明更令人神往。”法國啟蒙運動的領袖伏爾泰對中國儒家文化推崇備至。他服膺孔子學說,將耶穌畫像改為孔子像,晨夕禮拜。伏爾泰將中國的政治與文化視為歐洲的楷模,主張“全盤華化”①杜赫德編:《耶穌會士中國書簡集》 (卷II),鄭德弟等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第87—113頁。。伏爾泰不僅在議論文章中褒揚中國,也將對中國文化的崇敬與向往融入文學作品,在啟蒙時代的歐洲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作為當代最偉大的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人類的希望在東方,而中國文明將為未來世界轉型和21世紀人類社會提供無盡的文化寶藏和思想資源。湯因比也直言不諱地預言:未來最有資格和最有可能為人類社會開創(chuàng)新文明的是中國,中國文明將一統(tǒng)世界。湯因比堅信未來的人類只有走向一個“世界國家”,才能避免民族國家的狹隘,才能避免民族國家因為狹隘國家利益追求而帶來的人類社會的滅亡。而人類社會要過渡到一個“世界國家”,西方社會是無法完成這樣的任務的。西方在羅馬帝國分裂之后就再也沒有形成一個天下主義的國家來統(tǒng)一西方世界,而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恰恰是西方在羅馬帝國分裂和滅亡之后西方歷史發(fā)展的主線。西方文明在過去幾百年對世界的武力征伐將世界帶入到一個統(tǒng)一的經(jīng)濟市場,西方在經(jīng)濟上和技術上的領先優(yōu)勢促進了全世界各個文明學習西方文明而自強。但西方世界在經(jīng)濟和科技上影響了世界,在政治上卻完全無法為世界建立一個整合和統(tǒng)一的符合全人類共同利益的“世界國家”。西方不僅無法為世界提供永久和平的整合模式,而且西方內(nèi)部本身都無法統(tǒng)一。
另一種中國和世界性的觀點認為在當今世界話語體系中西方哲學仍然占據(jù)著不可動搖的中心地位,因而在未來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中依然應處于中心地位。這種觀點從中國改革開放后既彰顯在中國學術主流中,也體現(xiàn)在中國大眾話語討論中。黨的十八大以來多次強調(diào)加強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中的指導地位和發(fā)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從一個角度體現(xiàn)了對西方哲學話語權強勢的抑止。毋庸置疑,中國現(xiàn)在正走近世界舞臺的中央。世界在接受中國豐富的經(jīng)濟和科技成果的同時,也已開啟對中華文化和價值的認識。中國向世界貢獻經(jīng)濟和物質,世界也必然會向中國索求文化與價值。而中國對世界的回應,勢必觸及中華文化的精神底色與價值偏好。所以說,中華文化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不僅關涉民族文化的重振與再構,而且影響到世界文化的發(fā)展和方向。應當看到中華文化博大精深、綿延不絕,具有非凡的生命力,其根本原因在于它在與異質文化的交流中能夠秉持巨大的包容性,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過程中,誰為中心的問題的爭論會延續(xù)很長一段時間,但費孝通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主張也許應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的基本哲學態(tài)度。
第二個問題是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爭,這是一個在話語體系構建中因文化傳統(tǒng)差異而導致的矛盾與沖突。二者都是一種構建共同體的理論,其區(qū)別在表面上看是共同體范圍的大小,但是在實質上卻是區(qū)分“我者”與“他者”,即共同體的標準不同。所謂世界主義,顧名思義,是將整個世界視為一個共同體,其劃分共同體的標準是價值和理念。世界主義者對于國家的界線持有根深蒂固的懷疑,在世界主義者眼中,所有個體都是平等的一分子,彼此之間的倫理關系不應被國界分離,基于普世性的價值,個體與世界得以被聯(lián)系起來。雖然不同的世界主義者所認知的普世性價值理念存在較大的差別,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世界主義者們認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超越國家、民族,至高無上、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價值觀念,而這種價值觀則是文明體系的核心理念。民族主義則否認這一點,他們認為民族國家就是世界的最大分別,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原則,并不存在至高無上的價值標準,前者主張現(xiàn)代普世價值,后者強調(diào)各民族國家的特殊國情,二者在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上的激烈爭論導致了在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上的第三個哲學問題。
第三個哲學問題:普遍主義與文化多樣性。自西方啟蒙運動后,普遍主義逐漸成為西方哲學的一種強勢話語。普遍主義主張最有價值的東西—— 不管是認知的、倫理的、宗教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還是其他有價值的東西,可以作為命題而得到直接表達,而且這種價值總可以、并且總應該被普遍地推廣,或者叫做被普遍化,形成一種對所有有關現(xiàn)象都無差別的有效的“標準”。這種最有價值者或者被稱為“真理”,或者被稱為“正義”“至善”“知識”等。與此相對,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多樣性呼聲開始逐漸成為時代的主流聲音。2005年10月第33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上通過的《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指出,認同、尊重不同文化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既是對其他民族文化的存在權、個性表達權和演進選擇權的充分承認與理解,也是對其他民族國家文化特色的包容與欣賞,這是一種文化倫理和文化修養(yǎng),它意味著文化的時代性與文化的民族性是可以統(tǒng)一的。在現(xiàn)代文化中,多樣性和差異性已被認定為世界與人生的真實面貌,各種價值可能相互沖突,但并不意味著沖突一方是真實的,另一方就必然是虛假的。不同文化的相互配合與和諧相處才是文化的理想。在中華民族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過程中如何處理核心價值理念與文化差異性的矛盾,章開沅先生在做“世紀之思”時提出的運用“最大公約數(shù)”這一理念來解決各種爭端,不失為一種哲學智慧。“最大公約數(shù)”本是一個數(shù)學概念,但在這里人類凝聚共識、形成合力的過程,就是尋找最大公約數(shù)的過程。世界異質文化的核心價值理念雖然不同,不同地區(qū)和國度的族群雖然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有異,但人類追求幸福生活的目標卻是相同的。尋找最大公約數(shù),其實質就是“求大同,存小異”。這既是一種思想方法,也是一種價值取向。尋找“最大公約數(shù)”,就是在堅守“同”的基本底線的前提下,謀求對“異”的最大包容。尋找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最大公約數(shù),就需要在尊重文化的差異性中增進共識,在包容文化的多樣性中實現(xiàn)和諧,形成異質文化彼此認同的價值理念。各種文化由同而異,然后由異而同,最后歸于大同,這是歷史發(fā)展的趨勢,也是進步的文化觀。
第四個哲學問題是由上述問題引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的哲學方法問題:歷史主義與普遍主義。這里的普遍主義已開始由前者的理論話語引申為方法論的話語。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過程中,盡管從理想層面,多元化、差異性、多極存在一般被視為歷史進步、人性解放、自主和平等的象征;但當轉到社會實踐層面時,人們常常并不希望使自己置身于一種不確定的、流動的、無政府主義的精神分裂狀態(tài)中,而總是像古希臘自然哲學一樣,千方百計地追求隱藏于萬事萬物背后作為統(tǒng)一性本原的“邏各斯”①邏各斯是歐洲古代和中世紀常用的哲學概念。一般指世界的可理解的規(guī)律,因而也有語言或“理性”的意義。。既然如此,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如何確立這種普遍性價值觀。進而言之,一種具有普遍主義、為人類所能普遍認同和接受的文化共識觀念的現(xiàn)實生成,不僅是古往今來無數(shù)先哲圣人不折不撓地綿延著的輝煌理想和苦苦思索的理論母題,而且于當下也是一個異常艱巨而又重要的現(xiàn)實問題。在源遠流長的歷史歲月中,無數(shù)思想家不折不撓地綿延著一個輝煌的理想:建設一個讓所有的人、所有的群體、所有的民族共享和平和繁榮,不再恐懼、仇恨,不再殺戮,不再有戰(zhàn)爭的和諧幸福的美好家園。這個迷人的夢想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永遠地撥動著理想主義者探索的心弦。在我國,自孔子“天人合一”“大同”理想肇端,歷朝歷代的志士仁人義無反顧地投身于“為萬世開太平”“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慷慨悲歌之中。在西方,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莫爾的“烏托邦”,從康德的“永久和平論”到羅爾斯“公正為萬民之法”,莫不如此。在哲學史上,許多哲學家曾為此做過多種方法論上的探索,從各世界宗教的神啟論方法到王陽明、康德的先驗論方法,從孟子、荀子、休謨的人性論方法到羅爾斯的“重疊共識”方法,從18世紀開始的科學主義方法到20世紀阿佩爾和哈貝馬斯的交往—對話倫理學的方法,雖然其中無不閃爍著這些思想家的哲學智慧光芒,但是由于這些方法大多建立在主客二分的基礎上,因而都無法鉤稽出人類普遍主義規(guī)則來。在這一點上,萬俊人先生的看法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發(fā)。萬俊人主張,普遍主義應該立足于現(xiàn)實和日常的人類道德生活實踐,以尊重各種差異性為第一要義。他認為,首要的條件是在平等基礎上廣泛的對話和交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完整詳盡地敘述自身的道德譜系,進而相互討論和反復比較,以建立一個多元文化的“交互主體性融合視景”和對話語境。普遍主義建立的方法,不應該沿用古典倫理學說的“自上而下”式,即由道德權威制定道德和行為標準,普通大眾被迫執(zhí)行的方式,而應用“自下而上”的公共理性或普遍合理性得到大眾逐漸認可然后去踐行的方式。另外,與傳統(tǒng)的“由己推人”的“外推式”相反,他主張采取“內(nèi)生”的方式。其原因就在于客觀上人們有共同的活動和交往的社會關系結構,以及特定的活動方式和條件,所以他贊同“向內(nèi)”“向下”提出一定的規(guī)則性要求,并在意識和行動中促使人們適應這些要求,最終產(chǎn)生這一系統(tǒng)中的倫理道德,使得普遍主義建立在“生活世界”的現(xiàn)實基礎之 上。
第五個問題是文明的沖突、對話與和諧。這關系到我們用什么樣的哲學視野來看待人類命運發(fā)展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問題。哲學是人類命運發(fā)展到一定時代的智慧的結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條件造就了人們對自己命運發(fā)展的哲學智慧。從人類產(chǎn)生階級、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開始分化起,人類的哲學智慧大多建立在一種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矛盾與沖突上。人的本質力量的這種異化狀態(tài)被馬克思稱為勞動的異化,而這種異化狀態(tài)所帶來的哲學智慧也都是一種矛盾的哲學、斗爭的哲學和沖突的哲學。達爾文進化論的出現(xiàn)給這種哲學填充了科學的基礎,于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成為了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哲學法則,階級斗爭成為人類發(fā)展的推動器,戰(zhàn)爭與革命成為19—20世紀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斗爭的哲學格言。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厄運。于是人們開始對革命與戰(zhàn)爭進行哲學的反思,開始對科學和宗教進行哲學的反思,開始對哲學的思維形態(tài)、思想理念進行哲學的反思。反思的結果是《聯(lián)合國憲章》的誕生、世界貿(mào)易組織規(guī)則的出現(xiàn)、各種國際性公約和宣言的發(fā)表。憲章、規(guī)則、公約、宣言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己命運反思的新的哲學智慧和新的哲學視野,對話的哲學、協(xié)調(diào)的哲學、合作共享的哲學成為了人類新的思維模式。科學的新發(fā)現(xiàn)不斷修正著人類以往哲學的思維理念,人們發(fā)現(xiàn)在自然萬物之間除去物競天擇的法則之外,還存在著合作共贏的法則。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人權、平等、包容、共商、共建、共享、生態(tài)文明成為全人類新的共同價值理念,也成為人類命運追求的新的價值目標。進入21世紀,隨著冷戰(zhàn)的結束,和平與發(fā)展成為時代的主題。中國在世界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走出了自己的道路,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模式,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在世界舞臺上不斷獲得中國的話語權,開始構建具有自身特質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這種話語體系是以和諧發(fā)展的哲學、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哲學、協(xié)調(diào)對話的哲學、綠色和平的哲學為核心,是建立在人類的生態(tài)文明的基礎上的,它把中華民族的命運與全人類的命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與人類生存的自然生態(tài)體系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話語體系尊崇自然、綠色發(fā)展,提出人類可以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但歸根結底是自然的一部分,必須呵護自然,不能凌駕于自然之上的哲學理念。它以充分吸收繼承農(nóng)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的優(yōu)秀成果,解決好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矛盾為宗旨,以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為目標,實現(xiàn)世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和人的全面發(fā)展。它希望國際社會攜手同行,共謀全球生態(tài)文明建設之路,牢固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意識,堅持走綠色、低碳、循環(huán)、可持續(xù)發(fā)展之 路。
第六個問題是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的關系問題。人們稱具有相當于人的智能(Human Intelligence,簡稱HI)能力的非人實體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由于人工智能是對人類智能的模仿而具有了這個名稱,但當代的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高速、巨量的數(shù)據(jù)流動和處理能力使社會進入到了信息爆炸性增長的時代,知識和信息本身具有了一種自主性的存在意義,這不僅是對人工智能的認識問題,更是源于對人的智能和知識的本質的困惑。著名物理學家霍金近年來多次發(fā)表文章提出對人工智能問題的擔憂,他認為人工智能或許不但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事件,而且還有可能是最后的事件。人工智能可能會導致人類的滅亡。英國雷丁大學的機器人專家渥維克則斷言2050年機器人必將統(tǒng)治人類,將把人類關在集中營里,連人類的性別都要抹掉。近年來許多部在全球范圍內(nèi)引起轟動的科幻電影都有人類受到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人工智能挑戰(zhàn)甚至被其奴役、消滅的描寫。與這種觀點不同的人工智能研究學者則認為,人永遠是唯一的主體,人工智能會思維不存在理論上的障礙,它終將成為第二個主體。人工智能是否會危害人類,取決于人類對它的態(tài)度:人類若固守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就必然會排斥它、否定它,它就會成為弗朗肯斯坦的怪物;人類若承認它的主體性,尊重它的感受和需要,就會進入兩種主體共生共榮、快速進化的新階段。這種觀點認為悲觀主義觀點最深層次的原因是人類中心主義。在這種觀念中,人類永遠是地球上唯一的和最高的主宰者,萬物為人所用、為人所生。而人之所以能“唯我獨尊”是因為人擁有“意識”這一特權。如果承認人工智能系統(tǒng)也有意識,那么人類不僅會失去支配萬物的法寶,甚至還會受到自己創(chuàng)造物的奴役。已習慣于人類中心主義的人們一想到此便會產(chǎn)生空前的恐懼,因此他們以本能代替理性,以武斷代替論證,固守人類中心主義以消除這種恐懼。正是這種暫時能消除恐懼的方法將把人類引向深淵。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人工智能涉及關于思維、意識等方面的諸多問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必須要遵循一個基本的哲學理念。而恩格斯也說過:“不管自然科學家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他們還是得受哲學的支配。”①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87頁。因此,在人工智能研究中,研究者首先要對思維、意識等問題持有一種正確的哲學態(tài)度。人工智能的目標是模擬人類智慧,因此,其前提必須是在對人類智能有了一個很好的認知之后,但是人類智能是相當復雜的,不是符號所能完全概括出的。認知科學研究智能系統(tǒng)的工作原理,正是對人工智能理論化的一個學科,但是認知科學研究中也存在許多難解的問題。因為許多對人類智能的解釋還來自宗教、藝術等領域,著名的人工智能專家麥卡錫數(shù)年來一直研究與此相關的常識形式化問題,并指出對這些問題的研究要“依賴于哲學概念如自由意識、心靈、真理等哲學概念的定義與澄清”②J. Mccarthy,V. Lifschitz,F(xiàn)ormalizing Commonsense: Papers by John McCarthy,California: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Inc,1990,p.22.。故此,人工智能到底是否能完全模擬人類智能還要依賴理論的進步與完善,同時也需要哲學對人工智能有更進一步的指導。此外,關于人工智能的自學習問題、知識與智能問題、智能與理解問題、“弱人工智能”與“強人工智能”問題、“智能哲學”問題、智能與人性問題等都需要用21世紀的哲學思維和視野給予更廣泛的關注和討論。
在上述這些關系人類命運和前途的哲學問題的討論和探索中,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第十九次代表大會的報告中所講的一段話也許能代表當今中國人的哲學智慧:“我們生活的世界充滿希望,也充滿挑戰(zhàn)。我們不能因現(xiàn)實復雜而放棄夢想,不能因理想遙遠而放棄追求。沒有哪個國家能夠獨自應對人類面臨的各種挑戰(zhàn),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退回到自我封閉的孤島。”①引自習近平主席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斗!》“世界命運握在各國人民手中,人類前途系于各國人民的抉擇。中國人民愿同各國人民一道,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共同創(chuàng)造人類的美好未來。”②引自習近平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人類命運是同人類的文明緊緊相連的,從原始文明到農(nóng)業(yè)文明再到工業(yè)文明,人類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文明的高度和形態(tài),使人類的命運越來越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這些文明的發(fā)展,特別是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給人類命運所帶來的困境也越來越明顯。人類曾經(jīng)嘗試過不同的方式來防止人類厄運的出現(xiàn),這其中也包括哲學的方式。世界上各個國家、各個民族都對人類命運的發(fā)展提供過不同的哲學智慧,特別是與工業(yè)文明相伴隨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使歐洲擺脫了宗教的神圣束縛,創(chuàng)立了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哲學話語體系,極大地張揚了人類掌握自己命運的神圣,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工業(yè)文明為基礎的市民社會。但是在這種話語體系引導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導致了一連串逆人類命運的話語困境—— 貧富差距問題、環(huán)境污染與生態(tài)危機問題、民族與宗教沖突問題、戰(zhàn)爭與革命問題、和平與發(fā)展問題,等等。這種話語困境迫切要求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過程中構建新的哲學話語系統(tǒng)。有了這種系統(tǒng)人們可以通過對話的方式、協(xié)調(diào)的方式、交往交流的方式來溝通人們的智慧,取得共識,以有效地進行全球治理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體系。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又是一項人類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向著光明幸福前景迫近不得不做的事情。這其中哲學家和哲學工作者的哲學自信和哲學擔當就顯得尤為重要。
所謂哲學自信就是對哲學這一人類超越智慧的文化自信,這種自信首先來源于對人類命運的自信,也就是說,它堅信人類的發(fā)展是有其客觀規(guī)律的。這種發(fā)展規(guī)律是向善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也不因人的好惡而變化。正如孫中山先生所說,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而人類對于這種命運規(guī)律是可以認識和把握的。人類的這種主觀能動性正是能使人類逢兇化吉、左右逢源的本質力量。這種本質力量是人類真善美本性的體現(xiàn)。哲學就是為這種力量提供智慧的一門學問,對哲學的自信就是對人類智慧的自信,對人類真善美本質力量的自信,對人類超越力量的自信和對人類歷史的自信。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構建過程中樹立哲學自信需要防止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哲學無用論,認為人類進入后工業(yè)社會全球文化的碎片化使哲學成為屠龍之技、空中樓閣,無用武之地,這點在當今中國無論是在主流話語中還是在世俗語言中都顯得十分突出;另一個極端是哲學萬能論,一些人把自己關在書齋中、封閉在課堂上,想當然地認為哲學是科學之科學,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和治理全球的靈丹妙藥。這在當今的思想政治教育課堂中和主流輿論場中也顯得十分突 出。
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必須有哲學的話語權,也就是說必須有人類哲學智慧的學術聲音,而這種話語權的獲得需要由中國和世界的兩個哲學擔當:一個是中國和世界的哲學學科和哲學人哲學智慧的擔當,另一個是中國和世界每個人哲學智慧的擔當。前一個是少數(shù)知識精英和哲學學科的學術智慧、學術良心的擔當;后一個是人類社會大多數(shù)人的文明擔當和社會良心擔當。恩格斯說:“一個民族想要站上科學的各個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①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于光遠等譯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7頁。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是一件漫長的在路上的事情,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也是一件漫長的在路上的事情。它是需要當今世界的各個國家、各個民族、各個國際組織和社會組織都要參與其中來共同完成的一件事情,這其中哲學學科和哲學人的哲學擔當是必不可少的。哲學擔當是哲學學科和哲學人應盡的社會責任,也是全人類每個人都應盡的社會責任。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說:“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人都是由于好奇而開始哲學思考,開始是對身邊所不懂的東西感到驚異,繼而逐步前進,而對更重大的事情發(fā)生疑問,例如關于月象的變化,關于太陽和星辰的變化,以及關于萬物的生成。一個感到疑難和好奇的人,便覺得自己無知。”②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苗力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頁。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哲學問題,人類正是在不斷地對這個問題的探索中開啟了對自己命運的反思和超越,堅定著對自己命運的信仰。很難想象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過程中沒有全人類創(chuàng)造者的參與,也很難想象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過程中沒有地球村全體居住者的聲音,更難想象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體系的構建過程中沒有全人類哲學智慧的光芒,在這所有的過程中,哲學人的智慧、哲學人的學術探索以及哲學人的學術傳播和普及是最重要的哲學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