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進
(西安文理學院 文學院,西安 710065)
在宋代以后的人看來,稱王維是陶淵明的學習者、后繼者,是毫無疑問的。然現存文獻資料中,始終未見唐人將王維與淵明相提并論的文字。劉禹錫以王崔(顥)、皎然以王韋(應物)、劉昫以王杜(甫)并舉(詳見下文),而錢鐘書《談藝錄》里說唐人“少陵、皎然以陶謝并稱,香山(白居易)以陶韋等類,大拙(薛能)以陶李(白)齊舉”[1]卷24,90,皆未及“陶王”之例。唐人為何不并稱“陶王”?宋人為何推崇“陶王”?宋人對“王維譏陶潛”有何異議?宋人的“陶王”并稱有何意義?很值得探究。
先說陶淵明。唐人對陶的接受,大致說來,多從淵明為人與處世態度來著眼,較少論及陶詩的文詞風格。即如錢鐘書說“顏真卿詠陶淵明,美其志節,不及文詞”[1]89。以下舉幾位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來作分析。
孟浩然詩中有三首言及陶淵明?!吨傧臍w南園寄京邑舊游》云:
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余復何為者,棲棲徒問津。中年廢丘壑,上國旅風塵。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親。歸來冒炎暑,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澗濱。因聲謝朝列,吾慕潁陽真。[2]卷1,15
此首寫詩人自長安落第歸來的心情和未來的打算,首尾四韻“嘉陶”“慕潁”,表明他要學“日耽田園趣”的陶淵明和“洗耳于潁水濱”的許由,隱居田園,不再出仕。又《李氏園臥疾》云:“我愛陶家趣,林園無俗情?!盵2]卷4,52又《口號贈王九》云:“歸人須早去,稚子望陶潛。”[2]卷4,57都是推賞陶淵明的清閑自適、超脫世俗,并要以此為榜樣。
李白心中始終抱有建功立業的理想,雖幾入長安,志不得酬,然此心不泯。59歲遇赦后在岳陽作《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抒發了要為平定叛亂、維護國家統一而出力的情懷:
……今茲討鯨鯢,旌旆何繽紛。白羽落酒樽,洞庭羅三軍。黃花不掇手,戰鼓遙相聞。劍舞轉頹陽,當時日停曛。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3]卷180,1838
末兩句說,像陶淵明那樣拘牽于小節而消極避世,是不值得與之為伍、不值得效仿的。對陶淵明的退隱不予認同。不過他之前也曾在寄好友韋冰的詩中表示過對陶淵明的推許,《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中說:“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盵3]卷172,1770
王維對陶淵明也有不予認可之處。《偶然作六首》其四云:“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自從棄官來,家貧不能有。九月九日時,菊花空滿手。中心竊自思,儻有人送否。白衣攜壺觴,果來遺老叟。且喜得斟酌,安問升與斗?!瓋A倒強行行,酣歌歸五柳。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盵4]卷1,74王維覺得陶淵明棄官歸隱,只顧自己飲酒而不問家中生計,無疑是愧對妻子的。當然他的田園詩是頗得陶詩之精髓的。
杜甫《遣興五首》其三云:“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盵3]卷218,2291認為陶潛雖然避世隱居,但也并未進入忘懷得失、通達人生的境界。他對五個兒子的不求上進還是很掛懷的。杜甫還以唐人的審美眼光,遺憾陶詩過于枯槁。不過他對陶的詩思、詩才是極為推服的,且以陶、謝并論:“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3]卷226,2443,“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3]卷216,2263。
韋應物是公認的學陶詩人。四庫館臣《韋蘇州集提要》稱其“五言古體源出于陶,而镕化于三謝,故真而不樸,華而不綺”[5]卷1,78。韋有《與友生野飲效陶體》和《效陶彭澤》兩首,寫的都是關乎飲酒之事,前首曰“于時不共酌,奈此泉下人”[5]卷1,82,后首曰“盡醉茅檐下,一生豈在多”[5]卷1,83?!稏|郊》一詩先寫拘束于公務,因而案牘勞形。次寫春日郊游,快樂無限。再寫歸隱不遂,越發慕陶,詩末有“終罷斯結廬,慕陶真可庶”之句[5]卷7,139??梢婍f詩基本是圍繞著飲酒和歸隱兩點來效陶和慕陶的。
白居易在前期強調“風雅比興”傳統和肯定“諷喻詩”時,對晉宋詩人多有批評,《與元九書》指出:“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盵6]卷45,490在后期的閑適詩里,對陶多有認同。作《效陶潛體十六首》,序云:“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6]卷5,56其中一篇專以詠陶:“吾聞潯陽郡,昔有陶征君。愛酒不愛名,憂醒不憂貧。嘗為彭澤令,在官才八旬?!瓪w來五柳下,還以酒養真。人間榮與利,擺落如泥塵。先生去已久,紙墨有遺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它不可及,且效醉昏昏?!盵6]卷5,59白氏的“效陶潛體”,依舊循著韋應物的“飲酒”和“歸隱”兩個點展開,竊慕陶之擺脫“人間榮與利”的超然處世態度。晚唐詩人劉駕有《效陶》一詩,說“大恢生死網,飛走無逃處”“我有杯中物,可以消萬慮”[3]卷585,6784,表達的也是生死不可逃、以酒消世慮的意思。
柳宗元也被認為是繼陶一派的詩人,可惜柳宗元的詩文中并無留下詠陶的文字,他對陶詩作何評價,我們不敢妄加臆測。
晚唐詩人薛能,字大拙,自負過高,說:“李白終無取,陶潛固不刊。”[3]卷561,6521將陶李齊舉而又同貶,實為狂傲之徒。
從詩人們對陶詩的接受視角看,或推崇或批評,主要在首肯心折陶之“為人”的精神境界,唯杜甫推服其“詩思”,卻又不欣賞其“枯槁”的“詩風”。
再說王維。唐人不僅稱道王維“以孝聞”“有高致”的品行,更欣賞王維“詩興入神”“詩通大雅之作”的境界[7],欣賞其詩“秀雅”“澄澹”“精致”“華彩”的風格。如殷璠《河岳英靈集》說:“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成珠,著壁成繪?!盵8]劉禹錫《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盧公集紀》說:“王維與崔顥比肩,驤首鼓行于時,妍詞一發,樂府傳貴?!盵9]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說:“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盵10]劉昫《舊唐書》說:“王維、杜甫之雕蟲,并非肄業使然,自是天機秀絕。若隋珠色澤,無假淬磨;孔璣翠羽,自成華彩?!盵11]足見唐人對王維詩的接受視角是全方位的、多視角的。
池潔《唐人應試試題與唐代詩歌審美取向》一文通過對唐人應試詩題中典出六朝詩歌居多情況的分析,指出“崇尚六朝詩歌乃是唐代詩歌審美取向的主流,唐詩正是學習六朝詩歌而結出的碩果”[12];認為陳子昂詩歌理論對唐代詩風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長期以來文學史對此做了夸大描述[12]。這一觀點是有道理的。但準確地說,唐人正是接受了陳子昂對六朝詩的批評,在對六朝詩的揚棄過程中,取其精華,為我所用,遂形成了唐代以崇尚典雅華彩、清麗雋永、雄渾高遠、自然飄逸為主的詩歌審美取向。這里包含了謝靈運的富麗精工、謝朓的清麗秀發、庾信的清新、鮑照的俊逸等等。王維的邊塞詩、應制詩、田園詩、送別詩……正兼具了上述風格,所以與唐人的詩歌審美取向相一致,也與恢宏絢麗的大唐氣象相一致。因此唐代宗《答王縉進王維集表詔》稱譽王維為“天下文宗”“名高希代”[13]。
池潔文中還提到唐人應試詩題中,有三個詩題出自陶淵明的詩歌[注]張明華、魏宏燦的《論梅堯臣詩對陶淵明的接受》一文中有數據統計,載于《廣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作者說:“從中可見唐人對陶詩的喜愛與推崇”,“陶淵明在唐代就已被公認為第一流的大詩人”[12]。這似乎有點言過其實。三個詩題出自兩首詩?!稊M古詩》之七“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一詩,抒發人生無常、良景易逝之嘆;《飲酒詩》之八“秋菊有佳色”一詩,借秋菊抒發忘憂遺世之情。如前所述,唐人對陶王詩的接受視角有所不同,對王主要在其“為詩”的藝術境界;對陶主要在其“為人”的精神境界,而對陶詩的藝術性還未真正發抉。宋人《蔡寬夫詩話》就說:“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者。唯韋蘇州、白樂天嘗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14]錢鐘書也說少陵、皎然、香山、大拙等人“雖道淵明,而未識其出類拔萃”[1]90。
可以說在唐人眼中,陶淵明詩與王維詩的可比性不是很大,故不曾有人將“陶王”相提并論。
到了宋人,才將“陶王”捉置一處,有了摩詰、淵明并稱,輞川、斜川對舉的提法。
據筆者對現存宋代文獻資料的檢索,最早將“陶王”并稱的當是北宋的郭祥正與蘇軾。郭祥正與蘇軾、黃庭堅等人交游甚密,與梅堯臣亦有交集。
在宋人中,梅堯臣(1002—1060)首倡平淡,他在《依韻和晏相公》中說:“微生守賤貧,文字出肝膽?!蛞鬟m情性,稍欲到平淡?!盵15]卷28,211道出了他作詩的動機與審美追求。梅公酷好陶詩[注]陶詩入選唐人應試試題的三個詩題:(1)《日暮天無云》,典出《擬古詩》之七。(2)《春風扇微和》,出典同上。(3)《秋菊有佳色》,典出《飲酒詩》之八。其中第(2)題曾被考過兩次。見池潔文章第152頁。,是他將陶詩風格歸為“平淡”,如《答中道小集見寄》說:“詩本道情性,不須大厥聲。方聞理平淡,昏曉在淵明”[15]卷24,182,《寄宋次道中道》說:“中作淵明詩,平淡可擬倫”[15]卷25,第1099冊,187。他用心研習陶詩,又“學唐人平淡處”,遂以平淡詩風著稱,為歐陽修倡導的詩文革新運動發揮了重要作用。
郭祥正(1035—1113)當涂(今屬安徽)人,《宋史》言他:“母夢李白而生。少有詩聲,梅堯臣方擅名一時,見而嘆曰:‘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16]郭亦酷好淵明詩與王維畫,詩中屢屢詠及,其《清江臺致酒贈范希遠龍圖》詩中說:“誰展摩詰圖,而把淵明杯?!盵17]以為王摩詰之畫與陶淵明之酒是人間之最美。
蘇軾(1037—1101)參加科考那年,梅堯臣是考官。他賞識蘇軾的文章,蘇軾亦敬慕他的為人與詩文,從此結下深厚情誼。蘇軾受梅公影響,加之外任、貶逐數年,對陶詩有深切的體會。又因他也喜歡王維詩畫與韋詩,所以當黃庭堅為李公麟(伯時)畫的王維像題詩時,蘇軾欣然次韻:“前身陶彭澤,后身韋蘇州。欲覓王右丞,還向五字求?!盵18]唐宋以來,司空圖有“王韋”并稱,梅堯臣有“陶韋”并舉,其《涂中寄上尚書晏相公二十韻》說:“下言狂斐頗及古,陶韋比格吾不私”[15]卷28,212,至蘇軾,將陶、王、韋并列,指明三者的承繼關系,并強調王維詩的特色在五言詩,這就使“陶、王”詩的關系首次得以確認。蘇軾晚年對陶詩以及韋柳的“平淡”詩風做出了精辟的闡釋與高度的評價:
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19]
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評韓柳詩》)[20]卷67,2109
李杜之后……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書黃子思詩集后》)[20]卷67,2124
蘇軾指出陶、韋、柳詩歌,在看似樸質清癯、簡古淡泊的文字中,實包含著綺麗細密和深厚韻味,這就與王維詩的平淡、清麗、精致、華彩有了更多的相通。蘇軾之論,對宋代尚平淡的詩美觀起了重要的引導作用。
自蘇軾后,“陶王”并論流播開來,成為宋代的時尚話語。黃庭堅在《追和東坡題李亮功歸來圖》詩中云:“欲學淵明歸作賦,先煩摩詰畫成圖?!盵21]王之道在《秋興八首追和杜老(其三)》詩中云:“摩詰家風非世有,淵明心性與時違。”[22]楊萬里在《書王右丞詩后》詩中云:“晩因子厚識淵明,早學蘇州得右丞。”[23]卷7,70又在《歸來橋》詩中云:“已賡彭澤辭,更擬輞川詩?!盵23]卷30,319毛幵在《樵隱詞·念奴嬌》中云:“追念輞水斜川,有風流千載,淵明摩詰?!盵24]汪藻在《跋折樞密錦屏山堂圖》詩中云:“便覺斜川輞川,去人不遠也。”[25]卷17,156李處權在《翠微堂·為劉端禮題》詩中將王維、陶淵明與漢代鄭樸、唐代賀知章四子相提并詠:“子真隱谷口,摩詰居輞川。淵明道上醉,知章井底眠。風味有數子,較量誰后先?!盵26]卷1,589陳師道指出:“右丞、蘇州皆學于陶,王得其自在?!盵27]陳振孫指出:“維詩清逸,追逼陶、謝?!盵28]卷16,799舒岳祥在《劉正仲和陶集序》中指出:“自唐以來,效淵明為詩者皆大家數,王摩詰得其清妍,韋蘇州得其散遠,柳子厚得其幽潔,白樂天得其平淡。”[29]卷10,425
處于兩宋之交的汪藻在《翠微堂記》中,對陶、謝、王的“山水之樂”做了精彩的論述。他說:
山林之樂,士大夫知其可樂者多矣,而莫能有。其有焉者,率樵夫野叟川居谷汲之人,而又不知其所以為樂。惟高人逸士自甘于寂寞之濱,長往而不顧者為足以得之。然自漢以來,士之遁跡求志者不可勝數,其能甘心丘壑使后世聞之翛然,想念其處者亦無幾人,豈方寄味無味,自適其適,而不暇以語世耶。至陶淵明、謝康樂、王摩詰之徒,始窮探極討,盡山水之趣,納萬境于胸中,凡林霏空翠之過乎目,泉聲鳥咔之屬乎耳,風云霧雨,縱橫合散于沖融杳靄之間,而有感于吾心者,皆取之以為詩酒之用,蓋方其自得于言意之表也。雖宇宙之大,終古之遠,其間治亂興廢,是非得失,變幻萬方,日陳于前者,皆不足以累吾之真。故古人有貴于山水之樂者如此,豈與夫槁項黃馘、欺世眩俗者同年而語哉![25]卷18,160
士大夫一般多喜歡山林之樂,但在汪藻看來,真正能知山林之樂的高人逸士并無幾人,難道是他們“寄味無味,自適其適”,不暇以語世人?至陶、謝、王這樣的高人逸士,始能以貼近的心態探究山水之趣,以虛靜的胸懷接納萬境之美,林霏空翠、泉聲鳥咔、風云霧雨,極盡變化,過之于耳目,感之于內心,借詩酒以抒發,其“自得”于心者,又遠非言意所能表現,而更在于其穿越時空局限,超脫世間得失,而從大自然中領悟生命之本真。這才是山水之樂的寶貴之處與根本所在。汪藻之論,將陶、謝、王之“山水之樂”及其所達到的精神境界,給予了精準的詮釋。
由上舉數條,概知宋人將“陶王”并稱,基于三個認可:一是二人所具有的超脫世俗的高人品格;二是能知山水之樂,從大自然中體悟生命的本真;三是王維效法淵明之詩,其風格的主導方面與陶詩接近。這三個認可,與宋朝的政治環境和宋人的審美心理有密切的聯系。
宋朝文人主政,北宋政治改革的風云、南宋主戰主和的對立,使得宋朝的黨爭一波接一波,文人士大夫遭貶謫成家常便飯。他們被迫離開政治中心,或外任州縣,或賦閑鄉村,與自然山水有著比較親近的接觸,對山水之樂也有了自己的體會。如王禹偁(954—1101)《朝簪》詩說:“一戴朝簪已十年,半居謫宦半榮遷”[30]卷10,102,《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文說:“公退之暇,……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盵30]卷17,166宋人也因此對王維的輞川詩與輞川畫擁有了特殊的興趣,賞玩者仿效者層出。林庚先生在《唐詩綜論·唐代四大詩人》中說:“宋元以來,中國的封建社會逐漸走向衰落的階段,社會矛盾日趨復雜。一般有識之士,他們的心情往往是寂寞的,因此向往于一種清高幽寂的境界。……在這種情況下,王維晚年詩中那種幽寂的意境便很自然地與山水畫融為一體。”[31]宋代擴大了科舉取士的人數,出身寒微的士子所占比例增加,他們一般生活儉素,性不好奢華,易對平淡之美發生興趣。他們在追慕陶、王的同時,擁有了一種超然物外的品格節操,也形成了有宋一代尚平淡的審美取向。
與唐人不同的是,宋人一方面將陶詩歸為平淡,又充分看到陶詩平淡里所包含的綺麗;一方面欣賞王維詩歌的多種題材與風格,又特別偏好其山水田園詩所表現出的閑淡秀雅。這樣,在宋人眼里,王維與陶潛在品格與詩風上就非??拷?。宋人因此將“陶王”作為山水田園詩歌與平淡詩風的代表人物。
王維晚年作《與魏居士書》[4]1088,勸說魏居士走出山林,應朝廷征詔出來做官,以平和、等同的心態對待仕隱問題,不可太在乎隱士之名而廢了君臣之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注]“欲潔其身而亂大倫”,語出《論語·微子》:“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為此,他先批評了拒仕的許由、嵇康。他說許由“聞堯讓,臨水而洗耳”,是“惡外垢內”,連一個曠士都算不上,離佛教所說的“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還差得遠。他說嵇康自謂“頓纓狂顧,逾思長林而憶豐草”,若消除“異見”,能“等同虛空”(佛教謂一切法在虛空上無差異)、“知見獨存”,則“頓纓狂顧”與“俛受維縶”“長林豐草”與“官署門闌”有何差異?接下來,王維也譏諷了陶淵明:
近有陶潛,不肯把板曲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慚也。當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按: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18此處為“恤”)其后之累也。[4]1095
在他看來,陶潛不肯執手板彎腰見督郵,是“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注]參見《左傳·昭公三十一年》。,此乃太執著于自我,以至于“忘大守小”,是只顧一時而不恤其后之累的做法。王維最后引孔子“無可無不可”之語,提出:
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仁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4]1095
王維在理想與現實、仕與隱的矛盾沖突中,融通了儒釋道三家思想[注]王維提出的“知見獨存”“身心相離”“適意”,近于莊子提出的“見獨”“坐忘”“忘適之適”。,以“適意”為本,“為亦官亦隱、身官心隱找到了立論基點”[32]。總之,陶選擇了遁隱,王選擇了心隱。
值得關注的是,王維的“譏陶”,在唐人那里并未引起反對,卻在宋代受到非議。
葛勝仲(1072—1144),字魯卿,官至文華閣待制,氣節甚偉,著名于時。他在《次韻良器真意亭探韻并序》中,批評王維、杜甫“不知淵明”。序云:
《晉》《宋》二史皆載陶淵明不肯束帶見鄉里小兒,遂棄彭澤歸,意謂淡于榮利,足名高隱。不知適所以訾之也。古之達人勝士,語默隱顯,如固有淵明襟量,如止水,澄之撓之,未易清濁,豈以把板屈腰嬰意遽違初心哉?!攀斑z、王右丞輩固一臭味也。然杜詩云:“淵明避俗翁,未得為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王書云:“陶潛不肯見督郵,棄官后貧,《乞食》詩云:‘扣門言辭拙’,是屢乞而多慚也。一慚之不忍,乃終身慚乎!蓋人我攻中之累也。”世人不知淵明類若此。淵明何訾焉?……
詩云:
我愛陶淵明,脫穎深天機。叢菊繞荒徑,五柳搖幽扉?!倭曜镓熥?,頗謂達道非。右丞鄙乞食,更以人我譏。乃知第一流,尚此知音稀。……愿以靖節語,佩之如弦韋。[33]
葛氏認為,陶淵明是有襟量氣度的人,豈肯以屈身事奉而改變初心?!肚f子·大宗師》說:“嗜欲深者天機淺”。葛氏以為陶淵明正是能超脫嗜欲而天機深厚具有大智慧的人。而杜甫、王維臭味相投,杜甫罪他“責子”,王維鄙他“乞食”,譏他“一慚之不忍,乃終身慚”,是“不知淵明”的一類人!他為淵明乃第一流人品卻少知音而抱憾,愿以淵明之語來時時警戒自己。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宋末學者王應麟(1223—1296)力挺葛勝仲的觀點,他在《評詩》中引蘇軾之語,尊陶潛而抑蕭統、杜甫和王維三人:
東坡云:“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求食,飽則具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备痿斍錇橘澚_端良為記,皆發此意。蕭統疵其閑情,杜子美譏其責子,王摩詰議其乞食,何傷于日月乎?[34]
在他看來,陶淵明是一位不掩真情的賢人,蕭、杜、王三人譏諷、疵議陶淵明,并不能減損其光輝。
陳淵(1075?—1145)為楊時的弟子,南宋著名理學家。他在《答翁子靜論陶淵明》中,認為翁氏論王維責淵明“非是精當”,而蘇軾論淵明亦未做到“義之盡也”。他說:
所論王摩詰責淵明,非是精當。頃聞之,蘇黃門(指蘇軾)稱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人為嫌。欲已則已,不以去人為高。饑則叩門以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若此語深得淵明之心矣。今公所謂真者,無乃幾是乎。雖然此語可謂深得淵明之心,而不可謂義之盡也。淵明以小人鄙督郵而不肯以己下之,非孟子所謂隘乎?仕為令尹,乃曰徒為五斗米而已,以此為可欲而就,以此為可輕而去,此何義哉?誠如此,是廢規矩準繩,而任吾意耳?!瓬Y明固賢于晉宋之人遠矣,于此竊有疑焉。[35]
陳淵認為,蘇軾贊淵明“貴其真”,固然深得淵明之心,但不能說盡到了“義”?!墩撜Z·微子》中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痹陉悳Y看來,淵明出仕為縣令,把自己應盡之責視為“五斗米而已”,可輕易放棄,何義之有?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存疑義。由此看來,他的觀點與王維議陶淵明“忘大守小”說倒有些接近。其實,蘇軾并非不盡義。他曾作《靈壁張氏園亭記》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于饑飽而已?!?張氏)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于以養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盵20]卷11,369蘇軾稱道古之君子及張氏子孫,適性而為,順時而動,能將“仕”與“不仕”“行義”與“適意”兩相兼顧,與王維所闡發的“適意”,意思比較接近。
宋人的議論,又引發了后人的議論。明李贄《續焚書》卷3《王維譏陶潛》條說:
此亦公(指王維)一偏之談也。茍知官署門闌不異長林豐草,則終身長林豐草,固即終身官署門闌矣。同等大虛,無所不遍,則不見督郵,雖不為高,亦不為礙。若王維是,陶潛非,則一陶潛,足以礙王維矣,安在其為無礙、無所不遍乎?[36]540
李贄認為既然王維以“同等大虛”的觀點來抹去仕與隱、長林豐草與官署門闌的區別,那么,陶潛不見督郵,亦不為礙,無可厚非。倘若一定要分辨孰是孰非,則如何見得“無所不遍”呢?意謂王維譏諷陶潛,是站不住腳的。明黃廷鵠《詩冶》卷11說:
陶潛《乞食》評:……右丞乃云:“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與腐鼠之嚇何異?然“萬戶傷心”亦為一慚爾,佹兩失之矣。[36]862
黃氏借莊子講的鴟得腐鼠而對空中飛過之鹓雛發出“嚇”的怒斥聲的故事,譏諷王維不知淵明之清高自守,王維作“凝碧詩”,亦為一慚,他譏人亦為人譏,此兩失之矣??梢姾笕酥?,亦比較苛責。
錢鐘書論《陶淵明詩顯晦》中說:“淵明文名,至宋而極?!盵1]卷24,88宋人出于對淵明人格的尊崇,容不得有對他的訾病,故對王維譏陶潛予以反唇相譏,乃在情理之中。但宋人對王維贊譽的聲音,遠遠高出指責的聲音。
總起來看,宋人將“陶王”并稱,確立了一個詩派的代表人物及其繼承關系,確立了一種尚平淡的審美理想,這在文學史上是有重大意義的。從陶、王在唐宋時期的接受程度來看,唐代王高于陶,宋代陶高于王,呈現這種不同的接受情況,正是文學接受研究所要關注和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