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志強
長期以來,許多學者致力于《孫子兵法》結構體系的研究,但其中許多篇章的結構問題至今仍沒有得到解決,依然在困擾著人們的思維。目前在結構研究上存在的問題,主要包括缺乏整體性綜合研究、方法陳舊、思想解讀脫離結構分析①付朝:《〈孫子兵法〉結構的文化淵源》,《濱州學院學報》,2011年第五期,第102-106頁。等。20世紀中期以來,隨著新的科學理論思想的興起,如控制論、信息論、系統論、結構理論的發展,給人們認識事物提供了新的視角,對認知《孫子兵法》結構體系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指導思想②付朝:《孫子兵法結構研究》,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優化設計是20世紀發展起來的一種科學設計方法,將最優化理論和計算技術用于設計領域。比較而言,《孫子兵法》“廟算”思想和優化理論具有較多的相通性,因此可在結構研究中引入優化理論來探討邏輯思路,根據優化理論中三要素劃分《孫子兵法》結構,并按照優化過程探討其各篇思想具體應用的邏輯順序③付朝:《孫子兵法結構研究》,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
優化設計理論通過數學方法探索最優設計方案。在建立數學模型時,需運用相關專業知識來確定設計的限制條件和優化目標,確定各設計變量之間的相互關系。依優化理論和系統辯證論的觀點而言,系統功能之優劣決定于系統結構的好壞,如國家的功能決定于社會制度結構,軍事力量強弱則取決于“五事七計”。功能優化即是對系統結構要素分布進行調整和改進,以使系統的功能處于最優狀態。優化理論在機械工程領域已有較為成功的應用,現以機械優化的應用來理解優化思想。在機械工程中,鋼制構件用來承受力,承受的力越大越有可能使構件破壞,鋼制構件的型式和粗細,將決定其能承受力大小的功能,結構粗大則承受力的功能越強,其價格也較貴。優化理論在機械工程的運用,是要尋求一種合理的構件設計方案以使其能承受給定的力而不破壞,并且該設計方案花費最少且利益最大化,限制條件是滿足構件不被破壞的限度,優化目標則是用來描述收益和花費的函數,設計變量則是構件的粗細和型式的方案。拋開機械工程領域而從廣義上來講,限制條件即是維持系統功能的限度,優化目標是利益最大化,設計變量是待設計和調整的內容。
《孫子兵法》競爭制勝理論與優化設計理論具有較多相似之處。《計篇》注重“廟算”決策,認為通過計算籌碼的多少,可以預測戰爭勝負結果。“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而對于優化理論通過數學探索最優方案,在這一點上與孫武思想有相似之處。優化設計具有三要素,分別是限制條件、優化目標和設計變量,而在《孫子兵法》思想中可以尋找到優化設計三要素的蹤跡。
《計篇》指出“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認為決策應從“道”“天”“地”“將”“法”五個要素認真分析。以系統論觀點來看,敵我軍事力量當以整體系統來研究,系統功能則為暴力。系統論認為,系統的功能由其結構要素所決定,“道、天、地、將、法”即為軍事系統的五要素。戰爭之勝在于限制和破壞敵人系統功能,而通過制約敵軍系統要素則可實現壓制敵方軍事功能。“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所指為掌握五要素的規律則可限制敵方系統功能,在我方軍事功能未受壓制前提下,我方軍事功能優于敵方,則我方必能獲勝。又由《形篇》可知“古之所謂善戰者,勝于易勝者也。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勝,勝已敗者也”。“勝已敗者也”,所指為通過造勢,從敵軍的“道”“天”“地”“將”“法”五個要素方面造成限制,使敵人軍事力量的功能被壓制,處于“已敗者”之狀態,而我方軍事功能未被壓制,則我強敵弱必勝無疑,即所謂“古之所謂善戰者,勝于易勝者也”。
“五事”的提出與“七計”有何種關系?“七計”之“計”的含義應聯系“廟算”思想來理解,當從“數量計算”的角度視之;而“七計”則應從“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七個方面來進行敵我雙方力量的衡量,這七個方面是對“五事”的量化處理。《孫子兵法》突出“廟算”思想,在《形篇》提出 “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顯示出孫武對數和量的重視,可以認為孫武有建立數學模型的傾向。但是,在春秋時期數學發展落后,不可能實現數值模擬,“七計”只是對“五事”的一種量化。這種量化從數值分析角度來看是一種函數逼近,較復雜的函數通過簡單函數來近似表示。因此,“七計”不可以視為定論,應視之為“五事”的近似與概括表達,而以“五事”為根本。這種對“五事”與“七計”的詮釋可以消除以往翻譯中的一些不順適之處。部分學者把“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解釋為:“將領同意我們的決策,任用他一定可以獲勝,就任用他們,將領不贊成我們的決策,任用他一定會失敗,就免去他的職務。”這種把“將聽吾計”解釋為:“將領必需贊同高層的戰略決策”,似顯得略為突兀,而且與前后段落文義無法連貫。若把“將聽吾計”的“計”解釋為“七計”,則文句可解釋為:“如果將領從我提出的“七計”方面謀劃行動,任用這樣的將領必定會勝利,就任用他們;如果將領不從我提出的“七計”入手謀劃行動,任用這樣的將領必定會失敗,就免去他的職務。”這種解釋,可以認為是孫武刻意強調“五事”與“七計”的重要性。
優化設計中可行設計必須滿足某些限制條件。《孫子兵法》中可行的“造勢”,必需滿足敵方“五事”要素被壓制,而我方無壓制,這就是《孫子兵法》優化中的限制條件或者約束條件。促成“敵方五事要素被壓制”則可以認為是在“乃為之勢,以佐其外”。“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在一些孫子研究文章中譯為“為執行政策而造勢,以便配合前方作戰”,這種譯法也有不妥之處,應該理解為“五事”“七計”為勝負的內在決定性因素,“乃為之勢”是要通過外在行動,促成內在的“五事”“七計”的敵我雙方對比形勢。“計利以聽”指的是可以促成內在“五事”“七計”的敵我對比形勢的方法和手段有很多種,如何來選擇造勢的手段則決定于“計利”,即選擇對國家有利的手段來實現,此即是“勢者,因利而制權”的本意。總而言之,“五事”“七計”為勝負的根本的內在的因素,促成敵我雙方在“五事”“七計”方面的強弱對比則是戰爭勝負的限制條件。
《計篇》提出的“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計利”“因利”原則可以類比于優化設計中優化目標思想。例如,在工程結構優化中,在滿足限制條件使結構功能不喪失的前提下,追求優化目標函數即經濟費用最低。明代哲學家、軍事家王陽明對于《作戰篇》評注即有“總之不欲久戰于外以疲民耗國,古善用兵之將類如此”①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的說法。可見,《作戰篇》主要分析戰爭和國家經濟利益的關聯問題。孫武指出:“故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作戰篇》從用兵對國家利害的影響來展開,討論戰爭投入、戰爭消耗、戰爭獲利。戰爭消耗如“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不知用兵之利者則不知用兵之害也”“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等,用兵之利則如“取敵之利者,貨也。車戰得車十乘以上,賞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車雜而乘之,卒善而養之,是謂勝敵而益強”。總之,無論是投入、消耗或繳獲,都是“計利”的具體化,投入、消耗可視為負“利”,繳獲則為正“利”。《作戰篇》字面上突出戰前準備,實質內涵則偏重“計利”,從優化設計角度可以認為,《作戰篇》在整個優化體系中總體優化目標函數,爭取最大的用兵之利而避免用兵之害。
《作戰篇》蘊涵“計利”的原則,為總體優化目標。那么,《謀攻篇》《形篇》《勢篇》等與之有何種關系?《謀攻篇》指出“必以全爭于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表達出爭取利益最大化和損失最小化的思想。《形篇》提出“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顯示出保存己方不受損失的思想。《勢篇》指出“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也著眼于保存己方不受損失。由此可見,《作戰篇》《謀攻篇》《形篇》《勢篇》《虛實篇》有相通之處,都有“計利”原則的體現,即保存己方不受害而爭取獲利的思想。所以,理清其中相互關系對于《孫子兵法》篇章結構體系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作戰篇》從國家角度來“計利”。《謀攻篇》則涉及“軍、旅、卒、伍”之“計利”,文句中有“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可以認為,《作戰篇》為概念定性的“計利”原則,而《謀攻篇》《形篇》《勢篇》《虛實篇》則為具體細化的“計利”原則,從《作戰篇》依次逐層分解“計利”優化目標,將一個總體目標分解為幾個具體目標。
這種目標分解的本質是什么?《孫子兵法》“廟算”決策,認為通過計算籌碼的多少,可以預測戰爭勝負結果,即數學計算。但即使是在數學學科迅猛發展的當代,完全以數學模型準確建立優化目標函數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在春秋時期建立“計利”原則數學模型是不可能的。孫武則采用逼近的數學方法,把一個復雜優化目標分解為一個個小的目標:國家利益最大化,被具體分解到“全軍,全旅,全卒,全伍”的利益,具體到軍陣利益不損傷、多個小目標的實現來逼近總體目標的實現。這種方法可描述為優化理論中的分層序列法,其基本思想是將多個函數分清主次,按重要程度排序,后一目標應在前一目標的最優解范圍內尋優①孫靖民:《機械優化設計》,機械工業出版社,2006年。,即在優先滿足前一目標的前提下,再追求后一目標,如“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國”的利益作為優先追求的優化目標,地位上高于“軍”“旅”“卒”“伍”的目標函數。在孫武看來,國家利益優先于軍事戰略目標,戰略目標優先于戰役目標,戰役目標優先于戰術目標。
《孫子兵法》的理論思維方法是對“計利”目標原則的不斷分解與細化。《孫子兵法》篇章的演化具有客觀性,其演化可以看成是一個數學逼近的過程。根據利于國家的戰略原則,分解細化就可得到利于軍隊“全勝”的戰役原則,接著得到“奇正”和“虛實”的戰術戰斗原則。《形篇》是對《謀攻篇》“兵不頓而利可全”原則的分解展開,“兵不頓”分解展開則是“守”,“利可全”分解展開則是“攻”。《形篇》對戰爭指導首先保證保持己方軍隊立于不敗之地,換言之,以“守”保證減少軍隊損失,以“攻”實現獲得利益。《形篇》主要思想概括為戰略層次上對攻和守的原則的研究,如文中所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形篇》“自保而全勝”的宗旨繼續分解細化則達到戰役戰術層次,守的原則分解細化為《勢篇》,攻的原則分解細化為《虛實篇》,因此《勢篇》和《虛實篇》是并列關系。《勢篇》中“三軍之眾,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是對《形篇》“自保而全勝”之“自保”的分解。《勢篇》重點在于“奇正”的探討,“奇正”是描述防守原則。《虛實篇》則是《形篇》中“自保而全勝”中的“全勝”的分解展開,進攻才可以實現擒獲俘虜的“全勝”。因此,“全勝”是進攻的原則,又由“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虛實是也”可知,《虛實篇》所討論的內容為進攻之原則。
綜上所述,“五事”“七計”為限制條件,“計利”為優化目標,在優化設計三要素中,除限制條件和優化目標外,另一個要素則是設計變量。設計方案可以用設計變量來表示,在優化設計過程中設計變量不斷進行修改、調整,處于變化的狀態。在《孫子兵法》中,任勢、造勢的目的在于敵方“五事”“七計”要素被壓制,而我方無壓制的態勢,造勢可以看作是調整設計變量的過程,所謂“因利而制權也”,“制權”可解釋為制定策略并行動。調整戰爭優化設計變量則為《軍爭篇》《九變篇》《九地篇》《地形篇》《行軍篇》所討論的內容。這些篇章討論的內容是具體戰場指揮的規律,其討論范圍無出“五事”“七計”,即根據具體戰場情形制定策略并行動實施。《軍爭篇》為其他各篇的綜述。宋人張預說:“以軍爭為名者,謂兩軍相對而爭利也。”“軍爭”之實在于敵我爭奪在“五事”“七計”方面的對比優勢。通過“道”“天”“地”“將”“法”這些影響武力系統功能的要素,來限制敵軍的武力功能。《九變篇》是對“將”因素的展開,“是故屈諸侯者以害,役諸侯者以業,趨諸侯者以利”是講將帥調動敵人的方法。《行軍篇》是講戰時行軍布陣、駐扎安營,《地形篇》是按攻守進退來討論的。這兩篇應是就“地”要素展開討論。《九地篇》是作戰時,因心理狀態不同而采取不同的處置法, 不同的戰地,不同的戰況,士卒會出現不同的反應。這些,為將必須認識,進而利用這些心理,激發士氣,使士兵勇往直前,不畏不懼。因此,《九地篇》屬于“道”的要素展開,《火攻篇》則是對“天”的要素展開。
按照優化設計理論,將《孫子兵法》結構體系劃分為三部分:第一,限制條件,《計篇》“五事”“七計”原則;第二,目標函數,“計利”目標分解為多個小目標,涉及《作戰篇》《謀攻篇》《形篇》《勢篇》《虛實篇》;第三,協調設計變量,根據具體戰場情形制定策略并行動實施,即“造勢”和“制權”,涉及《軍爭篇》《九變篇》《九地篇》《地形篇》《行軍篇》。《用間篇》研究搜集敵我雙方的作戰信息,非單指間諜活動,無準確的信息則不能建立優化的三要素。因此,《用間篇》橫貫《孫子兵法》全文,為“共法”無獨立特征,不能歸類于三要素中任何類別。
與戰略、戰役、戰術劃分方式相比,優化設計三要素劃分方式更能體現《孫子兵法》內容的邏輯思路。優化設計方法是一種具有反饋功能的設計理論,設計變量具有較多的選擇空間,有多種可行方案,每種方案通過目標函數評價都有一個確定的值,用這個數值來評價方案的優劣,往往優化追求目標函數值的最小化。優化過程其實質是要尋找一個方案,這個方案使目標函數值最小化,最優化方案的得出建立在反復比較和計算的基礎上,絕非一蹴而就。具體到《孫子兵法》應用優化理論“廟算”決策,戰爭勝負關鍵在于從“五事”“七計”上對敵軍形成對比優勢,使敵軍系統的功能受到制約,滿足敵我對比優勢就是優化的限制條件,即“造勢”。滿足限制條件有多種可行方案,所謂“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可在天時上形成優勢。如二戰蘇德戰爭德軍受制于嚴寒;亦可以通過地利對敵人形成優勢,如憑借山河之險;亦可以通過將領要素形成優勢,如長平之戰秦使趙國臨陣易將招致覆滅。具體從哪方面形成優勢,則需要“因利而制權”,選擇對國家最有利的方式。“因利而制權”則需要對各種方案進行計算衡量,評價依據在于目標函數,在《孫子兵法》總體目標函數為追求國家利益,總體目標需要逼近來實現。因此,《作戰篇》為概念定性的“計利”目標,而《謀攻篇》《形篇》《勢篇》《虛實篇》則為具體細化的“計利”目標。從《作戰篇》依次具體化“計利”優化目標,將一個總體目標分解為幾個具體目標,這即是分層序列法。在進行造勢時,需要逐個考慮是否滿足幾個具體的優化目標,計算衡量滿足每個目標的情況。當戰爭決策者“廟算”決策認為某一方案不滿足分層序列法,則舍棄這一方案尋求最優化的設計方案,繼續尋優過程,直到獲取最優方案。
《孫子兵法》的思想具有跨越時空的穿透力,把握其邏輯思路對于指導實踐具有重要意義。引入新的思想理論來解釋其結構體系,為結構研究注入新的動力,在此過程中遵循“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的原則,對文字解釋應結合整體結構分析,而不能只從字面來詮釋。戰爭謀劃可以看成是一種復雜的方案設計,優化設計方法是當前一種應用廣泛的科學設計方法,將《孫子兵法》結構按照優化方法劃分,使結構各部分形成動態反饋優化,這種探索對于引入新方法深入研究《孫子兵法》具有一定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