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建華
鮑曼(Max Peter Baumann,1944—)原德國維爾茨堡大學音樂研究所教席教授,曾經擔任世界民族音樂學研究領域具有廣泛影響的學術刊物《音樂世界》(The world of music)主編25年,世界著名的柏林“國際比較音樂研究所”所長3年,世界權威音樂辭典“歷史與當代音樂”(MGG)以及“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的多個詞條撰寫人。自1990年主編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學術叢書《跨文化音樂研究》(Intercultural Music Studies),(IMS)他的學術研究遍及五大洲二十多個國家,長時期進行世界范圍的音樂田野考察,以其廣闊的視野和深邃人文學科知識的洞察,提出了一種全球性框架流動的“世界音樂”研究,擴大了各種音樂類型的相互影響和交流的研究。另外,出版專著多種,對世界音樂研究的論文約五百篇。
2017年12月4—8日,馬克斯·皮特·鮑曼教授在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舉辦了五場講座。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著名美國民族音樂學家到中國講學,如胡德、恩克蒂亞、內特爾、安尼·西格、賴斯等等教授名家。這些名家有許多論文也經常刊載于鮑曼主編的《音樂世界》(英文)季刊之上,同時這些名家也到訪過中國。而當今德國民族音樂學的狀況如何,它與美國民族音樂學有何差異,它對中國民族音樂學將有何啟示。這也是我們所期待的。
在2016年10月29日南京藝術學院召開的“東方音樂文化國際學術論壇”開幕式上,原定由鮑曼的主題發言:“絲路多樣音樂的跨文化途徑與當代隱喻”,因故,鮑曼沒能到場,其主題報告由他人代為宣讀。他的報告指出:在最為集中的“絲綢之路”時期,是什么塑造了對不同文化發展的辯證性理解?當文化間的傳遞發生在兩個或幾個種族、文化以及音樂風格之間時,最基本的協作機制是什么?在從由西向東、以及由東向西的交流中,是什么暗示了多樣化的種族、文化、以及歷史的痕跡中的同步性和同時性?當代的想象以及與他們有關的橫穿亞歐的絲綢之路和海洋之路的多樣的音樂表達,在我們現代的交叉文化話語中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很明顯,鮑曼的民族音樂學提出了一種全球性框架流動的“世界音樂”研究視野。
在鮑曼講學之前,我通過鮑曼的博士麻莉與他多次溝通,確定了來華講座的題目。
此次,鮑曼在南京藝術學院的五個學術講座的題目是:1.比較音樂學面面觀;2.論歐洲藝術音樂對羅姆人音樂的接受;3.宇宙論、音樂與理解——以玻利維亞安第斯高原的分解旋律為例;4.“世界音樂”作為跨文化的策略;5.跨文化動力與音樂行為中的文化多樣性。以下是5場講座的大致內容。
比較音樂學的宗旨是,對“歐洲之外的民族”及“無文字流傳的文明”中的音樂進行描述并展開研究,其深受文化圈理論的影響,從而認為:通過對異文化的音樂探究,可以照見歐洲藝術音樂的前世。直到20世紀30年代,音樂記錄、音系整理、制定聲學標準、樂器分類仍是學者們的研究重點,他們試圖通過比較的方法揭示不同文化在發展過程中的關聯性。比較音樂學家薩克斯、霍恩博斯特爾1933年到了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音樂學自經歷了向民族音樂學的范式轉折(文化中的音樂),一大批區域和民族音樂的研究和田野調查紛紛問世。著眼于將人類全球史和音樂全球史的知識融合在一起,近來學界又在討論“新比較音樂學”的內涵問題。這一新學科試圖跨越學科界限,將跨文化比較、人文和自然科學方法和當代文化理論納入研究計劃之中,以期將傳統比較音樂學中的宏大問題與當今廣泛的民族音樂學專門知識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重新聯系在一起。
講座提到的羅姆人(Roma)即通常所說的“吉普賽人”,他們是沒有國家的民族,然而他們卻有悠久的歷史、自己的語言和文化。他們的境遇可與猶太人相提并論。今天的羅姆人遠離他們遠古的故鄉印度,遍布各大洲,生活在不同的國家里。在歐洲,其總人數約為一千二百萬,在德國居住著約八萬羅姆人。自1996年起,加入德國國籍的羅姆人被官方認作少數民族。成百上千年間,他們被稱為“茨岡人”(吉普賽人),受到歧視和迫害。今天我們要做的是消除偏見,正視羅姆人豐厚的文化遺產,促進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在當下文化多元性的大語境下,羅姆人的音樂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例如匈牙利吉卜賽音樂以及眾多的音樂世家等等。從音樂史來看,就內容而言,可以分為兩個領域:一方面是羅姆人自身內部的傳統音樂;另一方面則是歐洲藝術音樂中對羅姆人音樂的接受和偏見,表現在歌唱劇、歌劇、輕歌劇和“吉卜賽曲風”之中。講座的首要主題是“歐洲藝術音樂中反映出的吉普賽主題”。
鮑曼認為,“理解”發生在由過去、現在和將來所構成的時間延續性之中,它受制于人們對歷史、社會共存和導向的象征性表述。其中一個例子就是玻利維亞的節日馬丘·丁庫(Machu Tinku),究其根本乃一展現某種對立互補關系的展演理念。這種互補關系通過排簫ira和arka的分解旋律技巧來展現,與之配合的是舞蹈表現形式,分別做蛇形和圈形運動,以及相應的反向運動。將互補行為用具有象征意味的方式再現出來,極具儀式化,將殖民時期之前的記憶文化表現出來的同時,這種表演也在不斷更新,節日融入了基督教元素,將共同記憶的未來作為行為范式一并吸納進來。在融合性的表演中,理解才得以展開,理解意味著融通于自身與他人的世界認知之中,貫徹意義和含混。這里的“他者”被理解為“自身”潛力的激發,對于“整體”的理解(不僅是跨越人的還有跨越文化的理解),只有在將兩極對立理解為互補的對話中才變得行之有效。
鮑曼認為,原則上,文化多樣性的聆聽要求對對方持有開放性,幾十年來,這種開放性對那些尤其是在音樂中的,規范式的理論和學校課程越來越提出新的挑戰。今天的音樂課建立在學生不同聆聽經驗之上,很大一部分受到社會傳媒以及不同相關移民背景的影響。與之對應的差異和多樣性是音樂的多種社會化。使用一種規范式的教材也許會使學生變得沮喪失望。聆聽、學習和理解不同的音樂經驗要求一種新的注意力,它將音樂的認同結構不僅在內部的,而且在間性的和跨文化的語境中極富對比式的主題化。通過對世界不同文化中多樣和多元音樂的聆聽經驗,認同結構自身被塑造成為了主題。
“過渡文化”早已取締了理論話語中陳舊的本質主義中的關于“真正的”“事實的”或者“真實性的”崇拜,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對于個人和個別的群體或者組織者自身來說,理論綱領不再出現在一個規范了的,確定的音樂行為中了。觀點的多樣性顯示出,不僅在音樂的表現形式,而且重要的是,在作為交流手段的,不同的音樂實踐和理論反思中,實際是“持續不斷的定義革命”。非常不同的并存和同時性,涉及音樂的敘述和交流實踐等等,都建立在當前的地方和全球的話語上以及它們的內部,間性和跨文化間的觀點上。差異與跨差異的混合物暴露出每一個文化動力的流動特征,最后這些也都涉及到了認同的標志上,例如“自身”“陌生”“他者”或者“新的”音樂和音樂風格。這些,一方面在展演中影響到聽的界限,另一方面僅僅在聽的界限也被超越。在音樂的文化大潮中,尤其是全球化的加劇,帶來了跨文化的進程。多種不同音樂風格的跨越,雜交和交織中(雜交文本)誕生了全新的,后民族化的音樂種類。講座中將利用多種視聽范例描繪這一范式。
另外,鮑曼此行也到浙江音樂學院與陜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作了題為“歷史與跨文化視閾下的絲路音樂傳統”的講座。鮑曼認為,當下關于“世界音樂的全球史”也就是所謂的“世界上所有的音樂”的討論正越來越多的受到跨國合作理念的影響。與以往對國家的音樂史的書寫和區域民族專著不同的是,這里尤其關注的是跨國和跨文化的新的協作觀點。從這種意義上說,聯合國大量的絲路項目也可以理解為是對跨文化對話的支持。希望音樂學的未來合作在已有的“絲路音樂傳統的全球史”中也將展開。事實上絲路和海上絲路的形而上的意義,涉及到的是當代的多元全球化發展道路,跨文化的輸出和數字化時代的現代敘事。越來越多的比較觀念在宏觀,中觀和微觀的層面上顯現出來。講座從大的宗教和絲路的世界觀敘事的語境出發,展示音樂,音樂團體和研究機構的組織結構,一方面肯定了歷史交流的聯系,另一方面顯示了跨文化交互的基礎。
歐陸人文哲學主要指20世紀以現象學與解釋學為思考路徑的哲學,主要是德國哲學與法國哲學。它與英美的科學哲學或分析哲學思考路徑不盡相同。現象學的“將本質懸置起來,直接面向事情本身”與“主體間性”,伽達默爾解釋學的“理解是存在的基本形式”的本體論和“理解與相互理解”,強調在哲學中對話或交談的中心地位,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這些哲學思路引導了鮑曼的民族音樂學研究,體現在講座中。
講座1是《比較音樂學面面觀》,是從當代學術思想視角來展開的。鮑曼首先提到的是,“誰在觀察這個世界?”正如福科所言:“誰在說?”因為,文化的觀察有不同的視角,有不同的理解,不同文化有不同的“音樂”概念、不同的說法,相互理解有利于解決沖突、協調關系。鮑曼認為,采用伽達默爾的“語言游戲”來展開具體的概念,更能反映文化間對話的視角以及有利于跨文化協同。19世紀音樂學的創始者之一阿德勒與早期比較音樂學,以數學測量音樂的方式影響了音樂研究,也成為音樂書寫文本為主音樂史的文獻記錄呈現方式,阿德勒與漢斯立克交往甚密,漢斯立克的音樂自律論也影響到阿德勒的音樂學概念,但僅僅以音響記譜分析的研究是脫離語境的。這種脫離語境的音樂分析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從孔斯特的民族音樂學和梅里亞姆的音樂人類學便開始突破,鮑曼認為這是音樂研究范式的轉折。早期音樂學與比較音樂學都以自然科學的方法:聲學、物理學、客觀作品分析的音樂學為基礎,而人文科學的研究方法以民族、語言、社會、心理等方面的調查為基礎。新的比較音樂研究是注重語境、動態、過程和行為方式,從單一的、簡單的比較、客觀區分性研究到多元性音樂的研究,從思辨到文化經驗性的研究,從體系轉向個別文化音樂的研究,從主體對客體的研究到主體與主體的對話。沒有科學統一的、本質的音樂理解,因此,誰在觀察“音樂”與福科所講“誰在說”都具有了不同文化身份音樂經驗的印記,“音樂”只有“發生在理解中的視域融合”(伽達默爾),以此,我們才能獲得相互尊重、理解和交往。
講座2為《論歐洲藝術音樂對羅姆人音樂的接受》。鮑曼通過細致地研究,展示了約八十五部作品所受到羅姆人音樂的影響和個別音響實例,包括李斯特、勃拉姆斯、拉威爾、柯達伊、薩拉薩蒂等的音樂作品。根據印度學者的研究,羅姆人(Romanies)之所以也被稱為吉卜賽(Gypsy),是人們誤認為他們來自埃及(Egyptian),從發音上可以看到“吉卜賽”是“埃及”的派生詞。他們的音樂、舞蹈和民間傳說被人們浪漫化,是同一性民族,但沒有國籍、政治權利或自由、書面歷史等等。①并且,不同國家對他們的稱呼都不統一。他們的音樂曾經對匈牙利和西班牙產生了重大影響。作曲家李斯特認為匈牙利的音樂實際上是吉卜賽音樂,盡管巴托克和柯達伊強調匈牙利音樂與吉卜賽音樂在節奏和旋律的差別,以突出匈牙利音樂的獨立性,但古代文獻清楚地記錄了匈牙利負有盛名的吉卜賽音樂家在宮廷和民間的存在。按照李斯特的說法,“沒有人能像吉卜賽人那樣精美地演繹匈牙利的卡達喜舞,他們柔和、悅耳、神秘、悲痛的音樂轉眼間能變成戰歌或者卡達喜舞強烈、瘋狂和充滿激情的旋律。”②這段話對吉卜賽民族音樂個性的生動描寫,對于中國音樂愛好者可以在李斯特的鋼琴作品“匈牙利狂想曲”和薩拉薩蒂的小提琴作品“流浪者之歌”中體悟到。西班牙作為民間音樂最為豐富的音樂,主要是因為包括吉卜賽人影響在內的各種外國影響與它結合在一起。吉卜賽人多數居住在安達盧西亞地區,而安達盧西亞在西班牙音樂中具有支配地位。③西班牙吉卜賽民間歌曲如同印度歌曲一樣,無法按照西方固定記譜和鍵盤或鍵式樂器演奏,優美的音聲和印度人所稱的“聲音曲線”流動滑音的使用,這種聲音曲線似乎像江河的水一般波動,可急速翻滾,也可平息在靜止的湖面,飛濺在瀑布的上空。吉卜賽的音樂不僅陶醉了整個歐洲人民,它更受到那些已經有一定東方音樂傳統的國家最熱烈的歡迎和接受。④鮑曼的講座對我們所學的歐洲音樂史或西方音樂史固化的觀念具有很大的沖擊力,其凸顯了一種全球性框架流動的“歐洲音樂史”的研究。
講座3為《宇宙論、音樂與理解——以玻利維亞安第斯高原的分解旋律為例》。鮑曼認為,理解外文化的音樂,往往會以本文化或自己的知識投射到對象上。因此,要注意“理解是對話,是互補行為”。但西班牙人將印第安人作為原始文化,其理解缺乏過程、缺乏平等對話。理解過程包括:觀察、提問、記錄和闡釋,也包括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理解。觀察還是理解?是戴著何種眼鏡來觀察?印第安人的宇宙觀有陰陽思維結構,這影響到他們音樂舞蹈表演的列隊、樂器排簫的分類、樂器聲部分類的組合,等等。因此,音樂術語與宇宙觀的關系是不容忽略的。鮑曼的思路與德國學者洪堡特的“語言-思維-世界”的理論或“語言世界觀思想”、海德格爾“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思路相謀,充分顯示出鮑曼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歐陸人文哲學語境。
4.《“世界音樂”作為跨文化的策略》。鮑曼提到了四種策略:一是文化移入策略。如音樂創作中將外來音樂元素、風格納入作品,或將中國樂器納入西方樂隊來表演;所羅門群島的原生態音樂以西方樂隊編制的表演,玻利維亞原生態音樂與交響樂團演奏,德國巴伐利亞的融合樂隊,等等,引起很多討論;二是雙向文化的策略。兩種音樂中自由的切換,或采用文化并置和雙重樂感的策略;三是文化間對話策略。這要強調對話的平等性,書面文本的靜態與口傳音樂的動態,民族音樂遭際古典音樂形成跨界模式;四是跨文化策略。跨文化是穿越時空,如印度音樂家可以脫離它的語境到國外進行表演。當今網絡世界,文化隔離逐漸示弱,很可能形成傳統的超越和邊界的突破,也會形成多層次的文化語境。
5.《跨文化動力與音樂行為中的文化多樣性》。鮑曼認為,音樂行為中的文化多樣性存在于文化內部的話語、文化間對話的和跨文化的話語,它們可以形成跨文化音樂交流的動力。如德國一些城市就存在多種音樂形態和多種音樂觀念的交叉與混合。目前,全球化有五個景觀可以投射到音樂上,民族景觀、媒體景觀、技術景觀、經濟景觀和意識景觀。如中國春節晚會電視節目的“千手觀音”就可以涉及到這五個景觀。當今,技術的發展從磁帶到CD、MP3、網絡以及“云”技術,更加推進了音樂的傳播。掌握技術,而不是技術控制文化。傳承是一種有意義的堅守,同時,多語才能、多重樂感都在涌現。音樂將是多樣存在,而不是一種純粹的存在。世界音樂將是促進人類和平共處的一個學科,它將促進對話和跨文化的創造。
鮑曼的講座引起我較強共鳴的、值得我們去學習和探究的是中國音樂學需要思考的三個論域:跨文化音樂研究、音樂術語的語言體系與宇宙觀以及歐陸人文哲學倫理學的論域。
此次鮑曼來南京講學時贈送給我兩本跨文化音樂研究專輯,《當今坦桑尼亞音樂》(19輯,2016),另一本《當今中國音樂》(21 輯,2017)論文有李海倫(Helen Rees)《中國傳統表演藝術的現狀——文化政策與實踐》,梅嘉樂(Barbara Mittler)《傲慢與偏見:對中國音樂與權利的重新思考》,雷雅德(Alexander Rehding)《從茉莉花至 Moo-Lee-Chwa:一件約于1796年的音樂史事》,奧米德布爾津(Omid Burgin)《古琴在今日中國呈現年的樣貌:從渴望復古,到文化禮儀,再到復興運動》,劉長江(Frederick Lau)《天外之聲,迷人天使:浮華的中國女子民樂》,高文厚(Frank Kouwenhoven)《中國音樂也能搖擺》,寧二《柔軟的刀子:過去10年中國的新民謠及創作歌手》,唐漓江《中國皮影戲的即興創作與協作》,石漢思(Johannes Sturm)《音樂類型的興起和衰落:黎錦暉的兒童歌舞劇在時間的境況下》,杜詠霏《當今秧歌:中國民族舞蹈之一》,黃泉鋒《維吾爾族音樂的原生態表演與全球跨文化音樂脈絡》,鐘適芳《誰在這里歌唱?中國作為祖先的家和異國》。
鮑曼主編《跨文化音樂研究》,其目的是為了在全球化的語境中重建“新比較音樂學”。這一新學科試圖跨越學科界限,將跨文化比較、人文和自然科學方法和當代文化理論納入研究之中。目前在中國,由北京大學跨文化研究中心、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中國文化書院跨文化研究院與歐盟跨文化研究所共同主編的《跨文化對話》從1998年創刊以來已出版37輯(2017年),主編是樂黛云教授和李比雄教授(法國)。我經常閱讀《跨文化對話》受益匪淺。正如歐盟跨文化研究所所長李比雄所說:“一個更新的天下理論可能有助于為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混亂局面找到一條解決之道。”⑤這個更新的天下理論與鮑曼的“新比較音樂學學科”相似。這種天下理論就是一種全球性框架流動的“世界文化”研究。樂黛云認為,這種理論“替換性”的思路可以幫助我們“撕破那種線性的邏輯”,“脫離那種目的論的時間和黑格爾式的歷史愿景,而去考慮一種新的、開放的時間經驗和歷史經驗。”⑥反觀中國音樂學界,在“跨文化音樂研究”和“跨文化對話”論域方面相對薄弱、相對停滯。這也受制于學科的分科科研與教學體制,教學與研究中國音樂史論的學者不關注西方音樂史論,或反之,也不關注中國乃至世界的文學、哲學、藝術、文化的史論,不似文學、哲學、文化研究是“接通”的,在音樂學界似乎存在一種知識“種族隔離”的障礙。在當今全球化語境中,如李比雄所言:“如何去協調不同的知識、歷史以及相關的‘語言’(和概念)游戲模式,如何去對待這些不同的模式。
一方面,目的論的、線性的歷史模式已經因為西方在軍事和政治方面的霸權的擴張而延伸至整個世界,另一方面,西方的霸權,就其文化-政治方面的宰制地位而言,又看起來屬于過去,那么,我們今日的處境又到底為何呢?……所謂新政治秩序的替代性模式,是否意味著非西方哲學、政治、文化模式以及概念的蘇醒?在國際這一層面上來看,這些模式是否是普遍有意義的、普遍可操作的?……跨文化研究在互惠知識方面進入了一條新的道路,打開了一個新的篇章,即:通過一種不同的時間和歷史經驗,一種身處不同文化時間和歷史經驗去對大寫之歷史做一思考。”⑦對于全球音樂的未來,中國作為大國崛起,如果不加強跨文化音樂的對話與研究,如何去面向未來,如何能在全球語境中發出中國音樂學獨到的聲音?
20世紀歐陸人文哲學以及英美科學哲學都出現了“語言學轉向”,語言不再是傳統哲學討論中涉及的一個工具性的問題,而是成為哲學反思自身傳統的一個起點和基礎。鮑曼的“宇宙論、音樂與理解”正是涉及到音樂術語的語言體系與宇宙觀的論域。每一種語言體系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宇宙觀。正如語言學轉向路徑中德國學者洪堡特所講:“一個民族無論如何不能舍棄的,那就是它的語言。因為語言是一個民族生存所必需的的‘呼吸’,是它的靈魂之所在。通過一種語言,一個人類群體才得以凝聚成民族,一個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語言中才完整的鑄定下來。所以,要想了解一個民族的特性,若不從語言入手勢必會徒勞無益。”⑧如果將“宇宙論、音樂與理解”的思路轉向中國的宇宙論、音樂與理解,我們對中國音樂或許會有更新的理解。數學家、哲學家懷特海在跨文化比較中認為:“中國思想視過程為終極,西方則視事實為終極。”⑨法國中國研究協會主席、著名漢學家和哲學家于連認為,中國的宇宙觀是一種“過程觀”,古代漢語中雖然沒有“過程”這個詞,但“過程”的思想滲透在古漢語中的“道”“變”“易”“神”“化”等詞匯中。⑩由此,在中國音樂中“曲牌”在不同語境的音樂運用中,是“變化的過程”,其過程與陰陽構成的宇宙觀相一致。而西方“音樂作品”的運用中,強調的是“永恒的客體”,其客體與幾何構成的宇宙觀相一致。中國的“陰陽”強調運動和變化;西方的“幾何”強調靜止和永恒,其文化中“經典”?(Canon,即卡農,它不限于音樂,最早出現在公元前5世紀的雕塑“卡農”,后又出現在建筑領域,在成為“圣經”的卡農就具有經典的含義,因為圣經的誦詠是一個字都不能變,音樂的卡農出現在12世紀后,巴赫的創意曲、賦格曲模仿聲部的進入大都以低四度卡農的方式)的概念就是追求精確性、不變性。“經典”可以在西方餐飲文化中得以理解,如麥當勞、肯德基都是“經典”,他們按照統一、精確的操作,各地的味道絕對相一致。但中國的餐飲文化,任何菜譜、飲食如水餃、包子的味道各地各個餐館都沒有絕對一致,中國的民歌、說唱、戲曲等發聲風格都不會像歌劇發聲那樣“經典”,保持一致性。這或許更能說明中國藝術“品味”的“有機宇宙觀”和西方藝術審美的“機械宇宙觀”的差別。中國的曲牌演奏、飲食操作講究語境,音樂風格、飲食是與有機體生命相關聯的,它是作為生活、生存和生命過程的系統;西方音樂作品的演奏、麥當勞、肯德基的操作講究精確,音樂作品風格、飲食的經典與科學精確計算相關的,它是追求技術演繹的制定。
鮑曼講座出現較多的詞匯是“理解”。正如狄爾泰所言:“精神科學以體驗、表現和理解之間的關系為基礎,我們通過體驗和理解去把握‘生活/生命’這個囊括了全部人類的整體,它不僅是精神科學的出發點,也是哲學的出發點。”?“理解”是生命與生活的實踐,這種實踐是以“善”的倫理學為導向的。如伽達默爾所言:“理解是道德知識德行的表現,也是道德判斷的一種方式。”?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有一種倫理學貫穿于其中,他后期的實踐哲學解釋學是出于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以“善”的倫理學為引導的實踐哲學。無獨有偶,當今北美音樂教育也提出了以“善”的倫理學引導的實踐哲學。2006年12月,我邀請音樂教育實踐哲學家韋恩·鮑曼來南京講學,他專門有一篇《音樂:倫理的遭遇》的論文,提出了“音樂教育作為道德倫理事業”的命題:“音樂是一種社會的和跨學科的事業,基本原則是要對音樂之外的事物能夠做出正確的反映,需要的是一種相互性、開放性、相互合作、相互尊重,有正義感;學生與老師的關系就是一種道德倫理關系;音樂有助于形成個人的習慣和性情(包括同情心和理解);音樂體現著一種社會模式。”?
馬克斯·皮特·鮑曼教授的講座中也透露了一種以“善”為引導的倫理學對世界音樂研究,我們也感受到他孜孜不倦研究的“善良意志”。如他對早期歐洲音樂學對印度音樂節奏簡單性看法以及“歐洲中心論”的糾偏,對羅姆人命運的同情和對歐洲音樂歷史重要性的認識,對文化之間音樂的對話、協同、平等、交往等策略,都向往著一種世界和平、相互尊重和傾聽的意愿。他講:在德國有60到70名專業音樂研究者中,世界音樂的研究者是“少數民族”。之所以他能長期堅持不懈地研究世界音樂,其使命是為了讓德國人民多多聽到世界各種音樂的聲音,理解人類文化行為的多樣性,關注人類音樂文化的未來。他特別贊賞中國“一帶一路”的發展策略,欣賞中國哲學“陰陽互補”能夠包容他者的胸懷。他希望下一次來中國能夠做一些田野調查的研究。
相對來講,我們的音樂研究缺少通過體驗和理解去把握生活/生命系統的音樂,更多的是以西方早期音樂學的研究范式——主觀對客觀的研究或者以科學方式如按西方音樂基本理論或者說專業音樂技術分析去說明生活/生命系統的音樂。
當今,隨著新的后工業時期網絡信息社會的來臨,舊的民族工業逐漸消亡。新的后工業的建立已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活/生命攸關的問題。這些新工業所加工的原料已經不完全是本地的原料,許多是來自遙遠的地區的原料。它們的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而且同時供全世界各地的消費,音樂的生產和產品也是如此。在經濟和音樂文化方面,通過全球性的交流、交通和貿易網絡以及消除國家界限所促進的區域性的經濟、社會和音樂文化都變得四通八達了,也生產出了參與一種“世界音樂”或適應一種新形式的單一音樂的新需求,有人稱其為“世界節拍”(world beat,即流行音樂)。但同時,生態多樣性、文化多樣性、音樂多樣性又成為人類社會走向未來的共同關注,它關系到人類生活/生命/精神如何去進行新的建構。因此,馬克斯·皮特·鮑曼教授的講座所涉及音樂研究的論域是具有社會轉型意義的,是值得我們中國音樂學者去深思和探究的。
①②③④ [印度]D.P.辛加爾《印度與世界文明》,莊萬友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5 年版,第 265、300、301、303 頁。
⑤⑥⑦ 樂黛云、李比雄主編《跨文化對話》(27 輯,卷首語),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跨文化研究中心,第22—23頁。
⑧[德]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9頁。
⑨⑩ 樂黛云、李比雄主編《跨文化對話》(27輯),第 374頁。
?[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及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121頁。
?何衛平《理解之理解的向度—西方解釋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1頁。
?[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848頁。
?管建華《管建華自選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