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賢
(蘇州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震驚了整個世界,對美國而言,這一聲炮響,震碎了美國社會黨,催生了美國共產黨。從此,美國社會主義運動和美國共產主義運動開始分野,并行百年。這一聲炮響,將美國統治階級震得心驚膽顫。美國聯邦調查局前局長胡佛曾說:“波及全球的共產主義陰謀的災難,始于1917年的俄國革命。……美國共產黨于1919年在芝加哥最初露面。起先,它似乎不過是一種騖新趨時的非非之想。然而,在其后數年間,那項非非之想倒已長成為一個厲害的怪物,有如洪水猛獸一般,危及全美國的人。”[1]39十月革命后,美國拉開反共大幕,政府對國內各類共產黨的監控、壓制、滲透進行了百年。在美國反共反社思潮日益根深蒂固的同時,融共融社思潮也逐漸扎根于美國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中。今天,我們回看十月革命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給美國帶來的影響,總結百年來美國社會主義運動的經驗教訓,對我們清醒認識資本主義發展進程有所裨益。
十月革命前,美國只有社會黨,沒有共產黨。受列寧、布哈林、托洛茨基等俄國革命領袖的影響,美國社會黨中的左派在十月革命前夕就為另立共產黨做各種準備。列寧雖然沒有去過美國,但是從1915年開始,列寧就通過亞歷山德拉·柯倫泰(Alexandra Kollontai)來聯系和指導美國社會黨左派。柯倫泰是布爾什維克黨員,當時,她為了躲避沙皇政府的通緝受美國社會黨左派領袖路德維希·洛爾(Ludwig Lore)的邀請來到了美國。1915年10月,美國社會黨左派中的一部分人成立“社會主義宣傳同盟”,其成立宣言傳到列寧那里后,列寧在11月給該同盟回信,明確反對美國社會黨的改良主張。列寧寫道:“社會黨如果不把這種爭取改良的斗爭同工人運動的革命方法結合起來,就可能變成一個宗派,就可能脫離群眾,對于真正革命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成功來說,這是一個最嚴重的威脅。”[2]1916年底,布哈林來到紐約。1917年1月13日,托洛茨基也抵達紐約。1月14日晚,在洛爾家中開會商討左派的行動綱領以及如何組織美國社會主義運動中的革命力量。參加這次會議的左派領袖還有路易斯·布丁(Louis Boudin)、路易斯·弗萊納(Louis Fraina),社會主義宣傳同盟的領導人塞·尤·魯特格爾斯(S.J.Rutgers)、約翰·威廉姆斯(John D.Williams)。參會的俄國流亡領袖有托洛茨基、布哈林、柯倫泰、沃洛達斯基(V.Volodarsky)。會上,布哈林主張左派應該立刻脫離社會黨另立共產黨,而托洛茨基則主張左派要暫時留在社會黨內,通過創辦刊物擴大左派影響,爭取黨內更多的黨員支持左派[3]。最終,左派采納了托洛茨基的建議。這次會議為十月革命后美國共產黨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十月革命勝利的消息傳到美國后,社會黨內的左右兩派都為之振奮。盡管兩派都不同程度地支持十月革命、認可其偉大意義,但在革命還是改良的問題上,兩派分歧無法彌合。左派以魯登堡(Charles Ruthenberg)、里德(John Reed)為代表,認為美國當時已經處于無產階級革命前夜,必須將社會黨改造為革命黨。右派以希爾奎特(Morris Hillquit)、伯杰(Victor Berger)為代表,反對革命,主張改良,并擔心左派隨著力量增長在全國范圍內掌控社會黨。正在雙方分歧日趨嚴重時,1918年8月,列寧寫了《給美國工人的信》。年底,這封信在左派刊物《階級斗爭》和《革命時代》上刊登。列寧在信中指出:“革命的發展在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形式,不同的速度。……工人們在緩慢地但是堅定不移地轉向共產主義的即布爾什維主義的策略,走向無產階級革命,因為只有無產階級革命才能挽救正在毀滅的文化和正在毀滅的人類。”[4]列寧的革命基調使左派更加堅信有必要把社會黨改造成革命黨。那么,誰是美國社會主義運動領導人的理想人選呢?列寧最初認為,社會黨中的德布斯(Debs)是最佳人選,但是,德布斯后來堅持留在社會黨內,不肯加入共產黨;美國勞聯主席龔帕斯(Gompers)實行資產階級勞工政策,是社會主義的叛徒;社會黨內的希爾奎特又是考茨基主義者[5]266-268。在這種情況下,列寧認為,社會黨必須進行革命改造。1919年,隨著美國社會黨左派力量不斷增強,右派開始將左派黨員開除出黨。“僅僅6個月,就有2/3的黨員被開除。結果,社會黨黨員人數由1919年1月的109,589人,減少到1919年7月的39,750人。”[6]398在右派的碾壓下,1919年8月底到9月初,左派中的多數派和少數派相繼在芝加哥成立美國共產主義勞工黨(The Communist Labor Party of America)和美國共產黨(The Communist Party of America)。兩個共產黨都認為自己是最革命、最能體現共產主義政黨特征的。然而,同年成立的共產國際卻認為美國有兩個共產黨是對美國共產主義事業的分裂和損害,于是發函指示兩黨盡快實現統一。1921年5月,美國兩個共產黨召開統一大會,成立了統一的美國共產黨(以下簡稱“美共”)。
美共完成建黨大業后,在列寧主義指導下開始了漫漫的奪權路。列寧主義的核心特征是:以十月革命家為領導核心,建立紀律嚴明的共產黨,通過發動群眾開展階級斗爭,最終建立蘇維埃政權。美國共產主義事業正是按照上述特征逐步展開,其結果卻是進入了武裝奪權奪不下、和平過渡渡不過的兩難境地。受十月革命鼓舞和列寧主義指導,美共從成立之初到1923年,全面發動群眾準備武裝奪權。當時,“有人聚居的地方便有共產黨:在各團體中,在街頭,甚至在你的大門口。……在婦女間,在青年間,在退伍軍人間,在種族與民族集團間,在農人間,在工會間。……到處是黨的工作隊,在街頭,在工廠大門邊,在公共汽車站上。”[1]145-149美共激烈而辛辣的革命宣傳、過度理想化的形勢判斷、不切實際而富于幻想的革命目標嚇跑了民眾,使自身陷入了孤立。在武裝奪權無望的情況下,美共轉入了競選奪權的模式。1924-1984年,美共參加了10次總統大選,力圖通過投票箱和平實現無產階級專政。然而,參選之路異常坎坷,在歷次大選中,美共屢戰屢敗。最好的選舉記錄出現在1932年,“福斯特作為美共總統候選人參加大選,得票10萬張”[7],得票率是0.3%。其他9次的參選得票率均低于0.3%。在各地方的選舉活動中,只有1943年美共有2名黨員當選為紐約市的參議員,在國會中也從未獲得過席位。60年的參選經歷無情地宣判了美共競選奪權的失敗。1988年,美共決定不再推選候選人參加總統大選。
蘇聯解體后,美共在國際共產主義的低潮中反思、徘徊。在列寧主義在美國不見成效的情況下,美共不再專注于革命表白而是轉向和平過渡。1996-2006年的10年間,時任美共主席的霍爾和韋伯分別在其代表作《美國社會主義》《反思社會主義》中提出了和平過渡的思想。霍爾說:“在美國,有可能通過和平方式,也許是通過投票方式,進入社會主義。”[8]韋伯指出:“盡管和平過渡是可能的,但這可能耗時更長并要作出妥協。然而,如果能夠避免流血,妥協和延遲都是值得的。”[9]在非暴力奪權的理念下,美共不再執著于階級斗爭,而是將民主斗爭作為工作重心,將“權利法案社會主義”理論作為黨內核心理論,將“人民和自然高于利潤”作為宣傳口號,并提出美國要走“具有本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這些都是逐漸擺脫列寧主義的表現。近10年來,美共不斷根據本國情況來調整黨建策略,2014年,在黨的30大上實現了黨主席的新老交替,結束了美共實際上的領導人職務終身制。新任主席約翰·巴切特爾(John Bachtell)將“人民和自然(nature)高于利潤”的口號提升為“人民和地球(planet)高于利潤”。雖然只是一詞之差,但是他帶領美共通過生態社會主義理論爭取民眾支持的想法已經非常明顯。
十月革命后,美國共產黨的誕生是以美國社會黨的分裂和一蹶不振為代價的,正如美國研究共產主義的歷史學家哈維·克萊爾(Harvey Klehr)所說:“列寧,這位布爾什維克黨的最高領袖,他堅信當時美國的情況(指十月革命后的美國——筆者注)一定可以使美國社會主義運動發生分裂。”[5]266-268美國社會黨成立于1901年,是美國社會主義勞工黨和美國社會民主黨合并的產物。其輝煌時期出現在1912年,當時“社會黨黨員有118,045人,達到歷史峰值。同年社會黨成員擔任政府公職人員有1,039名,包括1名國會議員,56名市長,還有很多州立法委員和市議會議員”[10]155。當時,美國“有超過300種英語和其他語種的刊物傳播社會主義思想。其中,日報13種、周報298種、月報12種。這些報紙除了英語之外,還包括其他多語種”[11]。從民眾支持率來看, 1912年社會黨參加美國大選的得票率達到5.99%,創歷史最高記錄。十月革命后,社會黨的黃金時代結束。共產黨從社會黨中脫離出來后,社會黨黨員人數銳減。到1920年,社會黨的黨員只剩下26,766人[6]400。共產黨的成立使美國社會主義運動開始兵分兩路:一路是由美國社會主義政黨領導的、旨在通過資本主義改良和投票箱選舉和平實現社會主義;一路是由美國共產主義政黨領導的、旨在通過暴力革命武裝奪權實現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主義運動。革命還是改良成為區分兩種運動的標志。
關于社會主義運動和共產主義運動,馬恩經典作家并不作嚴格區分,對兩個詞語的使用也經歷了一個分合的過程。19世紀20-30年代,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作為兩個新思潮和新術語最初在英法廣為流行,隨后涌現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學說。到19世紀40年代,社會主義是指中等階級的運動,而共產主義則是指工人階級的運動。故而,馬恩在當時采用共產主義這個名稱,而忌用社會主義。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還批判了反動的社會主義、保守的或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以及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到19世紀60年代,由于廣大工人也轉向信奉社會主義,所以,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這兩個名稱已經通用,都用以指反對資本主義的思潮與派別,都用以指要改變資本主義私有制、建立高于資本主義的公有制的新社會制度、新社會形態。19世紀70年代之后,馬恩也把自己的學說稱為“科學社會主義”,科學社會主義與科學共產主義成為同義語[12]。
然而,美國情況比較特殊。1824年,空想社會主義家歐文在美國印第安納州購買土地,進行空想社會主義實驗。最后實驗失敗,歐文破產,但是社會主義思潮再也沒有離開美國這片沃土。1847年,馬恩參與創建共產主義者同盟,同盟成員魏德邁在1848年革命失敗后于1851年來到紐約,成為在美國宣傳共產主義思潮的領袖。此時,社會主義思潮和共產主義思潮還是相互區分、相互競爭的。到19世紀70年代之后,美國的社會主義思潮和共產主義思潮開始合流,社會主義運動和共產主義運動開始同義,都用來指代推翻資產階級統治的運動。1876年,美國工人黨成立,“它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一定程度上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黨”[13]。“1877年12月,美國工人黨改稱美國社會主義勞工黨。”[6]129“美國之有真正的社會主義運動,還應說是自1877年‘社會勞工黨’的成立為鎬矢。”[14]后來,美國社會主義勞工黨幾經分化組合,最終與美國社會民主黨合并,建立了美國社會黨,結束了美國社會主義運動的外國移民時代。十月革命后,社會黨中的左派另立美國共產黨。從此,美國社會主義運動和美國共產主義運動開始分野。
美國社會主義運動兵分兩路后,發展軌跡各不相同。美國共產主義運動在列寧主義的影響下跌宕起伏。20世紀60年代前,美國共產主義運動是美共一枝獨秀的時代。1938年,美共黨員有75,000人,共青團員有20,000人[15]。到60年代,隨著社會主義陣營的分裂、分化,美國受其影響,涌現出以“毛主義”作為指導思想的各類共產主義政黨和組織,匯流到美國共產主義運動中。這些毛派組織唯我獨革,在美國宣傳暴力革命武裝奪權。中國改革開放后,這些毛派組織或者消失、或者分裂、或者被其他黨派吸收。蘇聯解體后,美國共產主義運動陷入低潮。因美共主席霍爾在解體前支持蘇聯強硬派,反對戈爾巴喬夫的政變,導致1991年3000名黨員中有一半退黨。到1996年時,美共只剩下1000人左右[16]。難得的是低潮過后,美共和美革共都存活下來,成為美國現存的兩支共產黨。進入21世紀以來,美共主張和平過渡,逐漸從共產主義的革命運動中脫軌,成為美國社會主義改良運動中的一支力量。美革共仍然唯我獨革,在黨主席阿瓦基安終身制的惡習下,繼續為武裝奪權做無謂努力。
如果說美國共產主義運動在十月革命后還高低有潮,那么,美國社會主義運動在十月革命后則一路衰退,百年不振。受自身宗派主義、黨員多種族化、黨組織渙散、不注重美國特殊國情等諸多因素影響,美國社會黨百年來的民眾支持率越來越低。該黨自建黨伊始就參加美國大選,通過在十月革命后的大選得票率情況(見表1),我們可一窺社會黨的衰落。

表1 美國社會黨參加美國大選的得票情況一覽表(1920-2016年)
數據來源:1900-2012年的數據來自Jack Ross,TheSocialistPartyofAmerica:ACompleteHistory, Potomac Books: An imprint of the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5.2016年的數據來自State Elections Offices: OFFICIAL 2016 PRESIDENTIAL GENERAL ELECTION RESULTS, January 30, 2017, https://transition.fec.gov/pubrec/fe2016/2016presgeresults.pdf ——無數據
表1顯示,美國社會黨的得票率有3個重要節點:1920年是3.41%,此后均低于該值;1936年得票率為0.41%,此后均低于該值;1956年得票率是0.003%,此后可以忽略不計。得票率從最初個位數下降到百分數再降到千分數,社會黨可謂一滑到底、一敗涂地。上表中的特例是1924年的得票率為16.61%,為什么這一年有如此高的得票率呢?經筆者查閱,原來這次大選是社會黨唯一一次沒有提名自己黨員做總統候選人的大選。當年,社會黨領袖希爾奎特急于和進步政治行動會議(CPPA)一同建立永久性的第三黨,但遭到鐵路兄弟會(the Railroad Brotherhoods)的反對。于是,社會黨和進步政治行動會議共同提名威斯康星州的兩名參議員羅伯特·拉福萊特(Robert M. LaFollette)和伯頓·惠勒(Burton Wheeler)作為總統和副總統的候選人參選。在選舉中,兩人不僅得到社會黨和進步政治行動會議的支持,還吸收了進步黨(the Progressive Party)的選票,因此才有高達16%的得票率。那么,對大選中屢敗屢戰的社會黨而言,就不曾想過不再參選,而通過其他方式來取得政權嗎?答案是肯定的。1948年之后,遭受6次大選慘敗的社會黨領袖諾曼·托馬斯(Norman Thomas)清醒地認識到,在美國第三黨想通過投票箱取得政權實屬不易,于是“他勸誡全體黨員今后不要再浪費精力提名本黨候選人去爭取少數選票,而應在大選初期聯合自由主義者和工聯主義者共同支持民主黨參選,并在選舉中繼續加大社會主義的宣傳教育”[17]。然而,社會黨成員并沒有理會他的建議。1956年,社會黨仍舊提出兩名本黨候選人參選,結果慘敗,只獲得2000張選票。如今,社會黨仍舊每次提名候選人參選,但結果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事實殘酷地告訴人們,美國社會黨已經淪為美國政壇無足輕重的邊緣黨派。
十月革命前,美國沒有出現頻繁而激烈的反對社會主義、反對共產主義的思潮。十月革命后,反社反共思潮逐漸根深蒂固。總的來看,20世紀美國有六次大的反社反共浪潮:
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反社浪潮。當時,美國社會黨反對戰爭,1918年,美國根據“危害治安法”將其領導人德布斯、海伍德等人逮捕判刑。社會黨的黨報被禁止,各地的黨組織遭到破壞。一戰結束后,美國出現以退伍軍人為首的反社會主義逆流。社會黨無法召開群眾大會,國會和地方政府不讓當選的社會黨議員和政府職員就職。
二是20年代的帕爾麥大搜捕。帕爾麥是美國司法部長,在其指示下,1919年11月起,美國聯邦特工對各種激進的政治派別、勞工領袖、外國移民的住宅和辦公室進行搜查,對被懷疑為激進分子的人采取逮捕、起訴或驅逐。在紅色恐怖下,“共產黨有許多本部都被侵襲,許多黨員都被逮捕,在好幾州會發生一種證明共產黨的黨員為不法的企圖”[10]162-163。美共領導人魯登堡被逮捕,黨員人數銳減,總部被查封,美共被迫轉入地下。
三是40年代的反共浪潮。1940年,美國通過反共的《史密斯法》和《沃里斯法》。據此,美共只能招收本土黨員,致使黨員人數銳減,總書記白勞德也鋃鐺入獄。“1941年6月,華盛頓和莫斯科的關系降到冰點,美共也遭到國人前所未有的謾罵。”[18]1948年,美國司法部對美共領導人提出檢控,“其全國委員會12名委員中,有11名被判有罪,僅福斯特因病不曾到案”[19]48。
四是50年代麥卡錫主義。麥卡錫是美國參議員,1950年,他宣稱共產黨已經滲透到政府各個部門。隨后,美國陸續通過《麥卡倫法》《麥卡倫-沃爾特法》《共產黨管制法(即漢弗萊-巴特勒法)》。根據上述法案,美共黨員需要在顛覆活動管制局進行登記甚至遭到盤問。1951年,美國最高法院對美共11名領導人的上訴維持了原判。1954年以后,美共非但不受法律保護,而且參加工會都是非法的,就連出國訪問、看望朋友都要受到限制。
五是60-70年代的反共浪潮。60年代后,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不但監視美共,同時還監視、滲透和摧毀美國各支“毛主義”派別。“在FBI看來,這些毛主義派別是中國政府的一個工具。1962年初,FBI成立了一個專門委員會,這個委員會作為一支毛主義派別秘密潛伏美國共產黨內部。”[1]541968年,美國革命共產黨的前身革命聯盟建立。“在革命聯盟建立初始,FBI就秘密安插了一些情報人員進入到該組織中,其中至少有1人是中央委員會委員。”[20]1972年,美國共產黨(馬列)的前身“十月同盟”成立。當年,革命聯盟和十月同盟原本可以合并為一支大的毛主義黨派,因為遭到FBI間諜的離間和破壞,兩派最終沒有合并成功。后來,兩派各自吸收了其他的毛主義組織而分別建立美國革命共產黨和美國共產黨(馬列)。對于有武裝力量的毛主義派別,FBI當年采取的措施是摧毀,其中,典型的就是美國黑豹黨。該黨成立于1966年,黨員不足800人。FBI曾向美國總統提交的絕密報告中指出:“該黨是個活躍而帶有危險性的共產主義者組織,并深受21歲以下年輕黑人的歡迎。”[19]139于是,FBI滲透到該組織中,使其很多黨員轉變為告密者,并在1969年將該黨伊利諾伊州的黨主席弗雷德·漢普頓(Fred Hampton)亂槍射殺于床上[19]139-140。
六是80年代的反共浪潮。80年代,美共人數不超過4000人,美革共人數不足1000人,兩支共產黨都已不再成為美國政府的心腹大患。但受當時美蘇爭霸的影響,美國的反共浪潮進入到文化形成期和私人資本投入期。“美國兩大啤酒零售商在電視廣告中充斥著反共笑話。……許多影片都以美國英雄打敗共產主義壞蛋為結尾。”[19]167-168同一時期,私人資本被大量吸收到反共活動中。世界反共聯盟(the World Anti-Communist League)成為當時募集反共私人資本的一個領導機構。
上述1次反社浪潮、5次反共浪潮表明,反共理念已然成為美國民眾固有的文化和心理。問題在于十月革命前美國政府并沒有持續監視和迫害美國社會主義政黨,為什么十月革命后美國反共決心如此堅決?蘇聯解體后,解密的檔案資料不斷證實美共是“蘇聯代理人”。美共建黨伊始就受俄國領導人的影響,成立后又一直聽命于蘇聯,這引起了美國政府的高度警惕,所以才有20年代的帕爾麥大搜捕。1946年,蘇聯間諜伊莉薩白·本特利(Elizaberth Bentley)落網,在其供詞中指出,“數十名美國政府部門中的中等級別官員,其真實身份是最秘密的共產黨人,他們曾經協助前蘇聯情報組織工作”[21]。由此,美國證實了蘇聯不但提供美共活動資金,而且還利用該黨進行間諜活動,于是,有1948年對美共12位領導人的審判。1950年,朱莉葉斯(Julius)和埃塞爾·盧森堡(Ethel Rosenberg)作為蘇聯核間諜被指控,隨后催生了麥卡錫主義的反共高潮。60年代,美國左派對蘇聯僵化的社會主義逐漸失去興趣,轉而對中國的社會主義寄予厚望。在中國極“左”思潮影響下,一些毛主義派別迅速建立,經過紛亂的組合后最終形成了美革共和美共(馬列)。目前,尚未有史料能證明這兩個黨派當時是受中共資助和操控,但是,兩黨在其前身階段就開始進行對華訪問。“1971-1973年,美革共前身‘革命聯盟’曾兩度組團訪華,周恩來總理、耿飚部長(中聯部)都曾會見過該團。1972-1980年,美共(馬列)率團7次訪華,其間受到中共的熱情接待,華國鋒、鄧小平都曾會見過該代表團。”[22]從中共當時接待的級別和規格來看,中共對兩黨是極為重視的。美國正是忌憚于蘇聯對美共的支持和操控,所以,從一開始就對美革共和美共(馬列)進行滲透和瓦解,防止兩黨成為“中國代理人”。
蘇聯解體后,美共失去了金主和幕后指揮者。美國各類毛主義派別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后也不再與中共交往。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的反共浪潮逐漸消退。然而美國民眾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和排斥并沒有因此而消失,他們經常“用自己的反共主義行動來證明自己是一個美國人”[19]173。據英國《衛報》報道:“2017年5月8日,在南加州的眾議院會議上,美國共和黨人拉維斯·艾倫公開譴責共產主義,并堅決反對刪除州法中禁止共產黨員擔任政府公職的動議。實際上,早在2008年加州州長阿諾德·施瓦辛格就已經否決過類似的動議。”[23]可見,美國民眾在十月革命后的百年中已經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反共思潮。
在反共思潮逐漸融入美國民眾血液的同時,另一種融社融共思潮也悄然植入美國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中。資本主義的基因缺陷帶來頻發的經濟危機,而每次將資本主義拯救出水火的恰恰是帶有社會主義因素的各類舉措。十月革命后,美國經歷多次經濟危機,其中,對世界影響重大而深遠的有1929年經濟危機和2008年金融危機。1929年,經濟危機促使羅斯福新政出臺。羅斯福新政的諸多舉措,如興建公共工程、以工代賑、勞工立法、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稅制等,都帶有明顯的社會主義因素。新政改善了勞資關系,緩和了階級矛盾。據統計,“從1929至1932年,約發生2700次罷工,有的激進分子甚至喊出‘我們必須奪取政權,建立工農共和國’的口號”[24]。然而,新政實施3年后,美國產聯領導人約翰·劉易斯在1936年聲稱“勞工在羅斯福總統任期內比記憶中的任何總統任期內獲得的利益都要多。顯然,勞工的責任是百分之百地支持羅斯福。”[25]可見,危機中的美國并沒有發生由美國共產黨或社會黨領導的暴力革命,相反,是資產階級將社會主義改良措施融入到統治政策中,爭取了民眾,成功地防止了政權轉換。2008年的金融危機是虛擬資本時代的危機。這場危機對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毀滅程度比之前的任何一場危機更有時代性和革命性。面對華爾街金融市場的崩塌,奧巴馬臨危受命,再次提出諸多帶有社會主義因素的改革措施,如對通用汽車的破產保護、對金融機構的改革、全民醫療保險等等。奧巴馬的改革舉措使得美國《新聞周刊》2009年2月的一期封面上直接宣稱“我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者了”。這些帶有社會主義因素的改革措施再次使美國資本主義走出危機,涅槃重生。到2010年,美國GDP的實際增長率已經由2009年的-2.4%到2010年的+2.9%[26]。盡管近10年里美國各類反政府、反總統的游行不斷,占領華爾街的運動也聲勢浩大,但是,仍然沒有爆發美國共產主義政黨領導的暴力革命,也沒有出現美國社會主義政黨在總統大選中獲勝的理想景象。這場危機再次說明了美國統治階級已經將社會主義思潮和共產主義思潮融化進統治政策,從而保證了美國資本主義繼續向前發展,并且是向著社會主義方向邁進。美國資本主義發展進程的自否性正如馬克思所說:“我把生產的歷史趨勢歸結成這樣:它‘本身以主宰著自然界變化的必然性產生出它自身的否定’。”[27]可見,美國社會主義發展進程并不是在暴力革命或和平奪權后開始的,它的自否性進程早就植根于每一次經濟危機中。
今天回看十月革命給美國帶來的影響,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啟示:
(1)不應再將美國共產主義運動和美國社會主義運動混為一談。過去,我們一直將美國的社會主義運動等同于美國的共產主義運動,加之無論是美國的社會主義政黨還是共產主義政黨都沒有很大影響力,所以誤認為作這種區分沒有實際意義。如今,我們從十月革命后美國社會主義運動和共產主義運動百年的發展軌跡來看,美國政府和民眾對待這兩類黨派和兩種運動的態度是不同的,即美國強烈反對共產主義政黨和共產主義思潮,沒有廣泛支持也不強烈反對社會主義政黨和社會主義思潮,必要時還借鑒和運用社會主義因素來完成自身變革。厘清這一點對我國政黨外交有重要意義。過去,我們沒有深度區分美國民眾對美國各類政黨的態度和情感,加之受意識形態影響,我們一直跟美國共產主義政黨保持聯系,而跟美國社會主義政黨和資本主義政黨幾乎不來往。如今,我黨作為執政黨,特別是在中美關系影響世界格局的當下,我們應該加強同美國執政黨和社會主義政黨的交往,不斷借鑒適合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執政經驗,使政黨外交更好助推國家外交。
(2)美國的反共主義對中美兩國都存在警示意義。對美國而言,百年反共浪潮使其逐漸偏離原有的價值觀,過度反共帶來的是新保守主義的抬頭。連美國人自己都認為:“那些狂熱的反共主義者們為了保護他們自身而削減了公民自由,為了保護他們自己而歪曲了美國人的價值觀,為了拯救第三世界的民眾而摧毀了他們的家園,甚至將核武器作為反共取勝的賭注。美國人必須要學會在反共行動中如何更富有責任,否則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夢想和價值觀非但得不到良性反思而是將繼續扭曲。”[19]176對中國而言,吸取蘇聯當年扶植美共的歷史教訓尤為重要。當年蘇共出資、出人扶植美共,不但影響到美共每一次黨內斗爭的結果,甚至還將少數黨員培養成蘇聯間諜。這種黨際交往雖使美共經歷了短暫繁榮,但最終結果卻是蘇聯滅亡、美共衰落,美國人對共產主義的恐懼日益深化,對社會主義國家的不良印象難以改變。中共當年在蘇共領導下,也曾對資本主義國家共產黨進行資金援助。中蘇兩黨關系惡化后,中共轉而與世界各類毛主義派別保持密切聯系。改革開放后,這些毛主義派別惡毒攻擊中共,使中共領導人和改革開放的國際形象受損。從歷史教訓來看,中共今后不應再對資本主義國家的共產黨和工人黨有資金援助的舉措。
(3)美國資本主義自否性發展進程的領導者可能是資產階級政黨本身。恩格斯曾在《共產黨宣言》1892年波蘭文版序言和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兩度指出:“那些鎮壓1848年革命的人違反自己的意志充當了這次革命的遺囑執行人。”[28]十月革命后的百年中,美國資產階級總能將社會主義思潮融化進自己的統治政策中,在不斷改良中爭取到民眾支持,保證自身統治穩步前進。這種做法使得美國共產主義政黨和社會主義政黨即使在階級矛盾深重時都無計可施,爭取不到民眾廣泛支持,它們自然無法成為美國走向社會主義道路的領導者。于是,這些社會主義政黨和共產主義政黨在自身革命不成、參選無望的情況下,將其思想融合到資產階級政黨的參政主張中去,通過借助資產階級政黨這個外殼來助推美國向社會主義社會轉變。未來,社會主義思潮能否在美國共產主義政黨和社會主義政黨的助推下、在資產階級政黨的自愿吸納下演變為美國的主流思潮,還有待我們進一步觀察。
[1] J. E. 胡佛.欺世大師[M].胡為,譯.香港:自聯出版社,1959.
[2] 列寧全集:第27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89.
[3] See: Jack Ross. The Socialist Party of America: A Complete History[M]. Potomac Books: An imprint of the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5:177-178.
[4] 列寧全集:第35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62-63.
[5] Harvey Klehr. LENIN ON AMERICAN SOCIALIST LEADERS AND ON SAMUEL GOMPERA[J]. LABOR HISTORY,1976(1).
[6] 陸鏡生.美國社會主義運動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7] 帥能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共產黨的歷史與現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252.
[8] Gus Hall. Socialism USA[EB/OL]. [2017-02-15]. http//:www.cpusa.org.
[9] Sam Webb. RELECTIONS ON SOCIALISM[EB/OL].[2017-02-15]. http//:www.cpusa.org.
[10] Donald F. Busky. Democratic Socialism: A Global Survey[M]. London: Westport,2000.
[11] Irving Howe. SOCIALISM and AMERICA[M]. Publishers: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5:3-4.
[12] 高放.世界社會主義500年歷史大視野小總結[J].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6(4):52.
[13] 高放.高放自選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122.
[14] Morris Hillquit. HISTORY OF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M].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1971:192.
[15] 甘友蘭,鄭樞俊.社會主義運動史[M].香港:亞洲出版社:213.
[16] 威廉·福斯特,梅豪士.美國共產黨史[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57:409.
[17] Harvey Klehr, John Earl Haynes, Kyrill M. Anderson.The Soviet World of American Communism[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99.
[18] 列德萊.社會主義之思潮及運動:下卷[M].李季,譯.陶孟和,校.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302-303.
[19] Peter H, Buckingham. AMERICA SEES RED:Anti-Communism in America 1870s to 1980s[M]. California: Claremont, 1988.
[20] Jay Kinney. Reds and Feds[J]. Reason, 2016(3):66.
[21] 約翰·厄爾·海因斯,哈維·克萊爾.維諾那計劃:前蘇聯間諜揭秘[M]. 吳妍妍,吳錫林,譯.北京:群眾出版社,2004:13.
[22] 劉雅賢.中國共產黨90多年來對美政黨交往的變遷及啟示[J].中共四川省委省級機關黨校學報,2012(3):49.
[23] Julia Carrie Wong. America's obsession with rooting out communism is making a comeback[EB/OL].[2017-03-28].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7/may/22/anti-communist-laws-california-trump-russia.
[24] 劉緒貽.羅斯福新政與凱恩斯主義[J].美國研究,1991(1):75.
[25] 陸鏡生.關于羅斯福“新政”時期勞工立法的探討[J].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1988(4):100.
[26] National Income and Product Accounts,Gross Domestic Product: Fourth Quarter and Annual 2010 (Third Estimate),Corporate Profits: Fourth Quarter and Annual 2010[EB/OL].[2017-03-15].https://www.bea.gov/newsreleases/national/gdp/2011/gdp4q10_3rd.htm.
[2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63:130.
[2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