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的預言?含淚的幽默

【摘 要】 庫爾特·馮內古特是一位具有人道主義思想和后現代主義世界觀的美國作家，《歡迎來到猴子館》是其重要的短篇小說集之一。作者在小說中指出未來社會人類將面臨的生存境遇，希望人類從先進科技的深淵中覺醒，控制固有私欲；又以人道主義的立場觀照現實和歷史，塑造了可憐可敬的小人物形象，抒發了濃烈的反戰情緒；還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解構意義，消解宏大敘事，真實地揭示未來、現在、歷史的本質。

【關 鍵 詞】《歡迎來到猴子館》；人的異化；人道關懷；人之反叛

【作者單位】韓淑俊，河南牧業經濟學院。

【基金項目】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2018-ZZJH-226）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01.028

當代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在20世紀因獨特的科幻想象、黑色幽默的藝術風格、后現代主題的批判方式及鮮明的創作技巧而聞名世界。在20世紀的美國，馮內古特與海鳴威齊名，影響了一代年輕人。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大學校園里，馮內古特的小說深受學生喜愛。馮內古特被中國讀者所知，是在20世紀80年代外國文學出版的繁榮時期，他最廣為人知的《五號屠場》受到很多知識分子的喜愛，并被貼上黑色幽默、科幻小說、諷刺文學、后現代文學等標簽。

《歡迎來到猴子館》是馮內古特于196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2017年國內首次引進中文版，2017年7月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發行。該小說集是作者虛構性與自傳性的結合，虛構性的作品是指那些看似天馬行空實際蘊含深刻道理的科幻小說，而自傳性的作品則是作者結合自己參軍的經驗引發的對戰爭、政治、國家關系的思考的作品。全書由25篇短篇小說組成，多數是作者創作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品，作品內涵豐富，風格多變，形式多樣，現在仍然具有現實意義。馮內古特通過主題、風格和形式上的革新拓寬了美國小說的范圍，突破了以往傳統敘事的固有模式，增強了小說的藝術審美效果，擴大了文學的審美空間。本文將從科幻想象、現實聚焦、黑色幽默三個角度來具體探析《歡迎來到猴子館》在當下的出版價值與發行意義。

一、科幻想象：人的異化

馮內古特在創作初期就因為關注人類社會的未來而被冠以“科幻小說家”的稱號。在天馬行空的科幻小說中，馮內古特往往采取居高臨下的立足點，大膽又深刻地預言未來世界中人類的生存狀況及可能出現的問題，“他以懷疑與憎惡的態度否定現狀中的人類與人類的現狀，否定進行中的戰爭與可能的戰爭，否定發展中的科技與科技的發展。遠離地球、高高在上的視角，使他的悲天憫人及怨言謗語顯得自然得體”[1]。

小說集《歡迎來到猴子館》以科幻題材的小說占據大部分篇幅?！稓g迎來到猴子館》揭示了高度有序化、自動化社會下人的生存狀況，通過講述在人口爆炸的未來社會，政府通過所謂的倫理自殺和性欲扼殺來控制人口，反思自由與平等、強權與奴役、生殖與性欲之間的關系。在《電歡喜》中，人們的快樂要通過名為“電歡喜”的機器制造得來，或是用金錢來購買，“問題不是電歡喜能不能工作。問題是，美國是否要進入一個凄慘的新歷史階段，人不再追求快樂， 而是購買快樂”[2]，揭示了人類精神的虛無空洞。《哈里森·伯杰龍》描繪了未來社會人類因要求絕對的平等而自相殘殺的情景，那些優秀的人被迫帶上助殘器，被摧殘至與周圍人相同的程度，社會陷入混亂之中?！恫豢纱┑纳眢w》刻畫了一批兩棲人形象，他們隨意穿脫身體，作者深刻地探討了“心智與身體能否分割”這一問題，也許，科技反而讓人退化，正如小說結尾說的“我想也許這就是進化的下一步：重新做人，就像第一批爬出爛泥沐浴陽光的老兩棲人，他們再也沒有回到大?！盵2]?！栋P克》中人與機器人的話題并不新穎，但作者借此反思未來人類與機器人的關系，進而揭示人在未來社會中的生存狀態。機器人艾皮凱克在越來越智能的同時，也擁有了幾乎等同于人類的真摯情感，而人類則在對機器人毫無節制的開發與利用中喪失心智，變得愚昧、自私、無能。為了不讓自己成為主人幸福愛情的阻礙，機器人艾皮凱克選擇“自殺”，在這里，機器人仿佛一個高尚的、擁有真實情感的“人”。

科技促使社會進步發展，但馮內古特卻反其道而行之，為我們提供了另一角度來反思科技力量。作者提出這樣的命題：是人類利用科技讓生活變得更加美好，還是科技驅使人類慢慢地走向毀滅？他給出的回答是：更為發達的科學技術并不會給人類帶來更加健全的心智，也不會消除與克服罪惡，相反，人類正逐漸走向墮落。在人類與技術之間的這場拉鋸賽中，兩者孰是孰非，誰操控誰，還不得而知。馮內古特擔憂的是，技術終將發揮出它無可替代的、巨大的便利與優勢，將人類變成毫無自由意志的傀儡。

馮內古特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構思了一批讓人匪夷所思的形象和事件序列，著力點卻在于折射當下的現實問題。地球人口數量將暴增到一百七十億，2081年人類將實現平等，生活中的一切設施都是自動的，社會進入高度有序化的狀態……這些看似是預言，實際上是在講述現實。從這一角度而言，小說集的出版無疑具有了深刻的指向性。預言人口的猛增旨在引起人們對當下控制人口數量的重視；未來將實現平等，但絕對的平等并不利于個體的發展；一切設施都是自動化的，目的在于警醒人類避免被科技操控而變成傀儡。這些科幻小說并不旨在突出科學技術的先進，或是科技給人類生活帶來積極影響，而是控訴先進技術下人類的墮落與愚昧，由此審視現實社會中的人性缺陷和科技弊端。小說的字里行間都體現了作者獨到的眼光以及穿透未來的前瞻性、預見性。在這些被稱為“科幻現實主義”的文本中，當今社會和未來社會的界限實際上已被抹去，未來和當下具有深度的互文性和指涉性?？苹眯≌f最發人深省的地方不在于那些炫目的先進技術，而在于它最生動的思想實驗，把現實中困擾人類的問題放到另一種條件或者另一種時空去考量。在想象中創造條件，將“如果……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這一問題變成現實沖突，尋求的答案最終指向現實，這才是科幻的意義和魅力。因此，偉大的科幻作品只是將科幻這種形式作為外殼或是翅膀，在其之下包裹著很深的思想性和文學訴求，最終讓這些訴求脫離現實規律的束縛站得更高、飛得更遠。endprint

二、現實聚焦：人道關懷

馮內古特雖然是后現代小說大師，但他從未放棄過對現實世界的關注，他的創作不是空洞無物，不是虛無縹緲，而是有具體的指向性和強烈的人道主義思想。他放開眼界，看到的是社會的不公正、生態系統的失衡、戰亂對人造成的創傷、霸權主義的暴行，以及家庭和睦的重要性和人際和睦的可能性。

首先，馮內古特的人道關懷體現在日常生活題材的小說中，他關心周圍普通人的普通情感?！堵分钡接肋h》中，年輕女孩凱瑟琳與士兵紐特從小一起長大，紐特不顧軍規私自外出，在真愛的召喚下，凱瑟琳毀掉原本的婚約，最終他們克服阻礙走到了一起，小說贊頌了真愛的偉大。《這回我是誰？》講述了劇團中一對男女演員因戲生情的故事，表現了作者對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戀人關系的歌詠?！痘氐侥憷掀藕⒆由磉吶グ伞分v述了一位出走的丈夫浪子回頭的故事，從而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夫妻關系中最重要的是理解與包容，執著于某一次的過錯只會錯失重獲幸福的機會?！陡舯凇分校氉栽诩业男∧泻⒂么螂娫捛笾娕_的方法，巧妙地平息了鄰居家一場激烈的家庭戰爭。一個個溫情的故事，顯示了作者具有一顆赤誠又柔軟的心。

其次，馮內古特鮮明的人道主義思想還體現在其關注小人物的創作姿態上。《迷娘》開篇道出了清教主義的敗落，塑造了一位因為穿著異常而被所有人投以異樣眼光的底層女性形象，男主人公的出現拯救與重塑了女主人公的生命。作者力圖突破傳統觀念的藩籬，消除社會中對女性固有的偏見與歧視。小說集中還多次以安裝浴缸、風扇的工人以及推銷各類商品的小職員為主人公。關注小人物并不是可憐其艱難處境，而是采取平視視角，書寫出小人物的喜怒哀樂。

再次，馮內古特的人道主義還體現在對和平的渴望與對戰爭的譴責上。小說集《歡迎來到猴子館》里隨處可見“戰爭”“士兵”“軍人”等字眼，作者也多次提到美國在日本廣島、長崎投下的兩枚原子彈。作為美國人的他并沒有從本國公民的立場出發，而是從他國的公民身份、從人道主義精神出發，批判、斥責了戰爭的殘酷性，對飽受戰爭摧殘的人們給予深切的人道關懷?！读麟x失所的人》中，擁有藍眼睛的黑人小男孩渴望與父親團聚而獨自一人跑到軍營里尋父，在這樣一部以戰爭為主題的小說中，作者發揮道德性思考與人道主義的精神，以自己的親身從軍經歷為基底，進行創傷性寫作，這種創傷性寫作具有深層的人文關懷。創傷的當代核心內涵被界定為“人對自然災難和戰爭、種族大屠殺、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應，影響受創主體的幻覺、夢境、思想和行為，產生遺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態情感，使受創主體無力建構正常的個體和集體文化身份”[3]。馮內古特的創傷性寫作揭示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創傷，超越一種單純的沉浸式的傷感，引起對導致這種創傷的反思與批判。創傷敘事是解構虛構與非虛構、想象與真實之間的文類界限的重要陣地。作者還用《國王的全部馬》這篇小說來影射美蘇關系，在雙方的冷戰與對峙中言明人類的互相殘殺最終將導致自身的毀滅。

三、黑色幽默：人之反叛

黑色幽默在表達效果上類似于悲喜劇，即以喜劇的外在形式表現悲劇的實際內核。表面的挖苦、暗中的同情看似荒誕不經，實際卻悲從中來，以嬉戲的方式來反映嚴肅的主題。黑色幽默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美國的社會現狀、全球局勢的動蕩、社會秩序的混亂、精神信仰的缺失、傳統道德的淪喪，整個社會陷入一場對傳統、對崇高、對意義的反抗與消解之中。馮內古特被認為是美國后現代主義文學的經典作家，是常常被中國評論家拿來和馬克·吐溫相提并論的黑色幽默的代表。小說集《歡迎來到猴子館》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形成在諧趣中傳達深刻省思的風格，“馮內古特風格”已成為文學領域的經典標簽。

《工廠里的鹿》講述了工廠領導為捕捉到一頭鹿的鏡頭而引發的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深度剖析了形式主義貽害無窮，諷刺了人們的虛假和盲目。在《湯姆·愛迪生的蓬毛狗》中，作者用戲謔的口吻讓愛迪生的寵物狗開口說話，還會發明東西，擁有無比的智慧，消解了愛迪生作為一位偉大發明家的崇高地位，淡化了英雄主義情結。另外，作者也顛覆慣常的英雄形象，將視線聚焦到推銷員、安裝工人、劇社演員、性服務工作者等普通群體上?？苹眯≌f在情節和內容上的荒誕，是黑色幽默的另一種極佳明證。除了《歡迎來到猴子館》中的倫理自殺和倫理性欲控制、《哈里森·伯杰龍》中形狀各異的助殘器、《不可穿的身體》中可以供人穿脫的軀體，還有《明天，明天，明天》中抗老藥的存在，荒誕性地讓人類與時間賽跑，逃離時間的掌控，獲得永生。此外，作者還利用元小說的敘事方式，將小說的虛構性自我暴露，時不時跳出原有敘事，挑明自己的作者身份。比如，在《回到你老婆孩子身邊去吧》中，馮內古特以一名推銷員的角度進行寫作，其中一段推銷員特意聲明自己正在寫作，讓人出其不意，強化了小說的幽默效果。凡此種種，都彰顯了馮內古特正嘗試以一種新的文學形式來表達他對現實問題的關注、對歷史問題的反思，以及對人類社會生存問題的強烈關懷。

就像馮內古特自己說的，幽默是對恐懼的生理反應，最極致的玩笑是無聲的，弗洛伊德把它稱作絞刑架上的幽默。國內有學者評價馮內古特：“別人給混亂以秩序，他則給秩序以混亂?！盵4]在被取消的宏大敘事、荒誕不經的人物形象和啼笑皆非的行為舉止背后，隱藏的是待讀者去探尋的引人深思的事件本質。黑色幽默的大量使用，盡管會造成一定程度上的陌生化效果，比如荒誕、戲擬、諷刺、開玩笑的口吻常讓人懷疑人物與情節的真實性，但這種閱讀上的“隔”，往往能引起讀者的深度思考。間接性理解文本的最大好處就在于其豐富的思維過程，作者與讀者處于一個雙向的交流過程之中，而小說文本也因此具有了更為廣闊、豐富的闡釋空間。

綜上所述，小說集《歡迎來到猴子館》具有多方面的文化意義與出版價值。馮內古特面向未來，敢于做大膽的預言者，故在其科幻小說中，頗具預見性地指出未來社會人類將面臨的生存境遇，希望人類從先進科技的深淵中覺醒，控制固有私欲。同時，他又以人道主義的立場觀照現實與歷史，塑造了可憐可敬的小人物形象，抒發了濃烈的反戰情緒。此外，作者還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解構意義，消解宏大敘事，真實地揭示歷史、現在、未來的本質。凡此種種，無不彰顯該小說集的未來預見性、現實指向性和人文關懷度，無論對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還是21世紀的當下，都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

|參考文獻|

[1]仵從巨. 走出“迷宮”：《五號屠場》藝術研究[J]. 外國文學評論，1993（3）.

[2][美]庫爾特·馮內古特. 歡迎來到猴子館[M]. 王宇光，譯. 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

[3]陶家俊. 創傷[J]. 外國文學，2011（4）.

[4]陳慧. 西方現代派文學簡論[M]. 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