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名相張說《五君詠》詩校考

郭殿忱

(北華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132013)

宋人計有功輯撰《唐詩紀(jì)事》(以下簡稱《紀(jì)事》)一書，其中軼事一則云：“(張)說謫岳州，常郁郁不樂。時宰(按：即姚崇)以說機辯才略，互相排擯。蘇颋方大用，說與瓌善，說因為《五君詠》，致書封其詩以貽颋，誡其使曰：當(dāng)候忌日近暮送之。使者近暮，吊客至，多說先公僚舊，颋覽詩，嗚咽流涕。翌日上對，大陳說忠正謇諤，人望所屬，不宜淪滯遐方。上因降璽書勞問，俄遷荊州長史。……颋以父之執(zhí)友，事之甚謹(jǐn)”[1]198。

忱按;蘇瓌(為瑰之異體字)、蘇颋父子系漢代風(fēng)節(jié)名臣蘇武之后裔，兩人先后任宰相。《新唐書》所記此事大略相同，言張說“雅與蘇瓌善，時瓌子颋為相，因作《五君詠》獻颋，其一紀(jì)瓌也，候瓌忌日致之。颋覽詩嗚咽，未幾，見帝陳說忠謇有勛，不宜棄外，遂遷荊州長史”[2]4407。然而早在天寶三載(744)國子監(jiān)廣文館進士芮挺章選編的《國秀集》中，只題“右丞相張說五首”[3]281，并無《五君詠》之題。

《紀(jì)事》于《五君詠》題下注：“達志、美類、刺異、感義、哀事，顏氏之心也。擬焉。”[1]199

忱按：《全唐詩》以此注文為序文，題云《五君詠五首并序》[4]221。所謂“顏氏之心”，當(dāng)指北齊顏之推與初唐顏師古祖孫二人，前者撰《顏氏家訓(xùn)》，后者奉唐太宗詔命校定五經(jīng)。為人為學(xué)，皆大儒風(fēng)范。

一

齊公生人表，迥天聞鶴唳。

清論早揣摩，玄心晚超詣。

入相廊廟靜，出軍沙漠霽。

見深呂祿憂，舉后陳平計。

甘心除君惡，足以報先帝。

(魏元忠)[1]199

忱按：《紀(jì)事》整理者注“迥天”：原作“向天”，據(jù)汲古閣本與《全唐詩》改。又注：“魏元忠”三字原脫，據(jù)汲古閣本補。披檢《全唐詩》實作“逈天”[4]221。“迥、逈”為正異體字。“迥天”即高遠(yuǎn)之天。而“魏元忠”三字，《國秀集》則在詩前題《魏齊王元忠》[3]292“王”字大誤！兩《唐書》皆載：封齊國公，未見封王之記載。《全唐詩》題《魏齊公元忠》，是。

《新唐書》有一段精彩的對話，可作開篇兩句的注腳：武后曰：“卿累負(fù)謗鑠，何也？”(元忠)對曰：“臣猶鹿也，羅織之吏如獵也，茍須臣肉為之羹耳，彼將殺臣以求進，臣顧何辜？”

“清論”句，當(dāng)指他為諸生時向高宗上封事言用兵之要，得賞識，授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階)之初官經(jīng)歷。“玄心”句，當(dāng)指楊國忠專權(quán)時，他“依違無所建明”而“譽望大減”。此為致仕后的超脫生活。

“入相”句，當(dāng)指先后在武后、中宗兩朝為相。然史實與“廊廟靜”的評論相差甚遠(yuǎn)，實有貢諛之嫌。

“出軍”句，指其曾“為隴右諸軍大使，以討吐蕃；又為靈武道行軍大總管御突厥”。有史家評論稱：“元忠馭軍持重，雖無赫然功，而亦未嘗敗。”[2]4344

“見深”句，以漢代呂后專權(quán)，重用呂祿、呂產(chǎn)事，影射武后重用武三思等人。“深”，《全唐詩》作“”。今為“深”之異體字。

“舉后”句，言陳平、周勃平定“諸呂之亂”后，迎立代王劉恒為漢文帝事，亦類似唐中宗復(fù)位之史實。

結(jié)末兩句的“報先帝”，在古，指漢臣報劉邦；在今指魏元忠報唐高宗的知遇之恩。《新唐書》載：“元忠名真宰，以諸生見高宗，高宗慰譴，不知謝即出，儀舉自安，帝目送謂薛元超曰：‘是子未識朝廷儀，然名不虛謂，真宰相也。’避武后母諱，改今名。”[2]4349

張說之所以將魏元忠排在“五君”之首，除資歷原因外，還因自身第一次被貶嶺南就為替魏元忠辯冤而忤旨。事情的起因是驕橫不可一世的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合謀構(gòu)陷時任御史大夫的魏元忠，并脅迫張說作偽證。在關(guān)鍵時刻，張說頂住巨大壓力，斷然否定了對魏元忠謀反的指控。當(dāng)武則天廷訊時，張說云：“臣知附易之朝夕可宰相，從元忠則族滅。今不敢面欺，懼元忠之冤”[2]4344。結(jié)果是魏元忠免死，張說流放欽州。此為張九齡所撰《唐故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左丞相燕國公贈太師張公墓志銘并序》中之“升降數(shù)四，守正而見逐者一”[5]的史實。

二

許公信國禎，克美具瞻情

百事資朝問，三章曠世程。

處高心不有，臨節(jié)自為名。

朱戶傳心戟，青松拱舊塋。

凄涼丞相府，馀慶在玄成。

(蘇瓌)[1]200

忱按：《國秀集》《全唐詩》皆題作《蘇許公瓌》。“瓌”雖為“瑰”之異體字，但人名不宜改寫成“瑰”，以免產(chǎn)生歧義。據(jù)《新唐書》載：中宗復(fù)位后，瓌累拜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進封許國公。又，開篇引張說獻此詩給蘇瓌之子蘇颋。颋襲封許國公，又擅長撰文，與張說合稱“燕許大手筆”而彪炳青史。

“克美”句，原注：“原作‘堯美且瞻情’，據(jù)汲古閣本及《全唐詩》改”。一般講，以堯、舜喻人君，蘇瓌為臣，還是用“克美”為宜。“且、具”二字于此語境，義相近。

《新唐書·蘇瓌傳》稱：“瓌明曉法令，多識臺省舊章，一朝格式，皆所刪正。”《紀(jì)事》云其“以正立朝，相中宗、睿宗，陳當(dāng)世利病甚多。”均有助理解詩意。

又“塋”，《國秀集》注：“原作‘榮’，據(jù)汲本改。《文苑英華》卷301、《全唐詩》卷86亦均作‘塋’”[3]293。墓地植松柏拱衛(wèi)墳塋，故知“塋”字佳。

又“玄”字缺最后一筆，系避康熙皇帝玄燁之名諱。

三

李公實神敏，才華乃天授。

睦親何用心！處貴不忘舊。

故事遵臺閣，新詩冠宇宙。

在人忠所奉，惡我誠將宥。

南浦去莫歸，嗟嗟蔑孫秀。(李嶠)[1]200

忱按：《國秀集》《全唐詩》俱題作《李趙公嶠》。《新唐書》載：“(景龍)三年(709)李嶠，加修文館大學(xué)士，封趙國公，以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又稱：“嶠富才思，有所屬綴，人多傳諷。……仕前與王勃、楊盈川接，中與崔融、蘇味道齊名，晚諸人沒，而為文章宿老，一時學(xué)者取法焉。”[2]4371《舊唐書》載：“嶠早孤，事母以孝聞。為兒童時，夢有神人遺之雙筆，自是漸有學(xué)業(yè)。弱冠舉進士，累遷監(jiān)察御使。”[6]

“遵”下注，“原作‘尊’，據(jù)汲古閣本及全唐詩改。”《國秀集》亦作“遵”，是。

結(jié)句之孫秀，當(dāng)指孫吳之夏口都督，后歸晉，封會稽公，后降為伏波將軍之事。

四

代公舉鵬翼，翻飛磨海霧。

志康天地屯，適與云雷遇。

興喪一言決，安危萬心注。

大勛書王府，窄命淪江路。

勢傾北夏門，哀靡東平樹。

(郭元振)[1]200

忱按：《國秀集》《全唐詩》皆題作《郭代公元振》。《新唐書》載：“玄宗誅太平公主，睿宗御承天門，諸宰相走伏外省，獨元振總兵扈帝，事定，宿中書者十四昔乃休。進代國公，實封四百戶，賜一子官，物千段。”[2]4365

“翻飛”，《國秀集》《全唐詩》俱作“懸飛”。按：與“磨”字契合，“翻”勝“懸”。

又“遇”字，上古音在“侯部”，和“注、樹”同韻，與今音不同。

又“決”字，《國秀集》《全唐詩》均作“決”。“決、決”為正異體字。

又“窄”字，《全唐詩》作“舛”，下注：“一作窄”。按：“舛命”“窄命”皆言命運乖悖，似兩可。而舉凡兩可之字詞，均應(yīng)采用早出之書或版本。

五

耿公山岳靈，才杰心亦妙。

鷙鳥竣標(biāo)立，良玉扣清調(diào)。

協(xié)贊休明啟，恩華日月照。

何意瑤臺云，風(fēng)吹落江徼。

湘流下潯陽，灑涙一投弔。

忱按：《國秀集》《全唐詩》均題作《趙耿公彥昭》。《新唐書》載：“蕭至忠等誅，郭元振、張說言彥昭與秘謀，改刑部尚書，封耿國公，實封百戶。”[2]4377

“靈”，《全唐詩》作：“秀”，下注：一作靈。”“靈、秀”近義，似兩可。

“才杰心”，《全唐詩》注：“一作思遠(yuǎn)神”。《新唐書》稱趙彥昭“風(fēng)骨秀爽”，據(jù)此判斷，“思遠(yuǎn)神亦妙”為佳。

“標(biāo)”下原注：“原作操，據(jù)汲古閣本及《全唐詩》改。”仔細(xì)推敲，確為“標(biāo)”字佳。

“良”下原注：“原作辰，據(jù)汲古閣本及《全唐詩》改。”而《國秀集》作“哀”。按：“哀玉”，形容凄清的玉聲，又比喻文章的清麗精妙。如杜甫詩云“大邑?zé)奢p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但與“鷙鳥”對舉，似“良玉”更勝一籌。

又“扣”，《全唐詩》注：“一作振”[4]221。金聲玉振，形容高雅富貴之音，于此語境，“扣、振”似兩可。

“協(xié)贊”，《國秀集》作“葉贊”。按：此處“葉”字，為“協(xié)”之古文。見《玉篇·口部》《廣雅·帖韻》。

“湘流”，《國秀集》作“相流”。按：發(fā)源于廣西靈川縣境內(nèi)海洋山西麓的湘江，流經(jīng)衡陽、湘潭、長沙等地，于湘陰縣蘆林潭入洞庭湖。這與古潯陽(今江西九江市)不搭界，故知“相流”為是。

“涙、弔”二字，為今“淚、吊”之異體字。

張說與其所詠五君，先后都曾任大唐帝國之宰相。仕途上俱遭遇過貶謫，而且五人互有交集。自高宗、武周，經(jīng)中宗、睿宗至玄宗開元年間，宮廷斗爭激烈且反復(fù)多變。俗語云“伴君如伴虎”，六人均能全身而退，實屬難得。《五君詠》對初唐向盛唐過度之歷史觀照，而今仍具有認(rèn)識價值。

[1] 計有功.唐詩紀(jì)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 歐陽修，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 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4.

[4] 彭定求，等.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 辛文房撰，周紹良箋證.唐才子傳箋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0：122.

[6] 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