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溫斯頓·納皮爾著,劉倩云 劉蘇譯,張樹天校
(1.美國克拉克大學,馬薩諸塞州 伍斯特 01610;2.內蒙古藝術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3.延世大學,韓國 首爾 03722;4.內蒙古師范大學,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由于黑人藝術運動提供的不同以往的、新的歐洲藝術批評框架,貝克爾在《歸途》的前言中,作出如下承諾“我沒有忽視也沒有放棄在過去的幾年里通過高昂的代價獲得理論特權,我想繼續論證在早期階段思考的最好的東西”。簡而言之,他的目標是批判傳統和新研究方法的組合,因為,他意識到“現在是一個理論的時代”,而“一個癡迷于狹隘民族主義前景的文學傾向,可能不是黑人文學作品中最富有成果的思想資源。毫無疑問,現在是時候進入到一個更具描述性的、準確的理論平臺上了”。貝克爾清楚地表明,他已經厭倦了這么多黑人民族主義思想的狹隘色調和斗狠精神。黑人藝術運動所建立起來的重要舞臺,已經全方位目睹了“單純的榮譽之戰”,這種對黑人民族主義精神的血色高度是不能容忍的。再加上他急于對黑人美學進行哲學高度定義的渴望,使得貝克爾堅決地退出了黑人藝術運動。他說是自己情感和理性的融合,才給了他向新的方向發展的勇氣和力量。
更加先進的黑人文化理念,是需要哲學觀念作為基礎的。植根于這一基礎,一種不能被“印象沙文主義”限定的創造性詞匯必須創造出來并永久存在。[14]事實上,貝克爾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關注點,是“如果黑人文學學者面臨的緊迫問題,不再是黑人革命或者建立一個強大的黑人國家,那么他們關注點會轉移何處呢?”為了解決這個“新問題”,他明確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可以給類似的問題提供一個合適的答案,他理想的答案是“詳細描述被美國黑人文化中的黑人文學作品占領的領域”。貝克爾在追求高水準的學術研究的同時,他進一步補充道,從“這樣的理論表述中,人們才可以進行哲理的解釋或理論的洞察”,而不是使用“作為分析性陳述的言語行為”。因為,黑人的代言人要用理性替代情感,用分析替代意愿,用系統觀察替代本能欲求。但是,當他聲稱他最新的研究目標的“最后一個分析方法,將解釋如何用英文書寫黑人敘述文本并完整保存和傳達黑人文化的獨特意義時,他突然變得更具體、更量化起來……”在提出這新目標之前,貝克爾展示了他是采用了多學科理論的交叉比較研究的方法,才促使他轉變的(其中最明顯的,是來自語言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理論),因為,他始終認為,在這一點上,文化是“類似語言話語的東西”。
《歸途》中的話語理念,來源于貝克爾對羅蘭·巴特語言學理論的解讀。根據巴特的說法,貝克爾認為,話語是“一種由語言單位高于或超越句子構成的結構,即兩個或多個連接的句子組成的一個神話、一個民間故事、一部小說等等”。就像巴特自己描述的“針對語言話語的目的,不僅要尋找其普遍性(如果存在的話),包括表達它們的單位和組合規則,而且還要決定這種組合的結構是否證實了話語類型?!盵15]因此,通過研究黑人美國文學的語言結構和組合類型,貝克爾希望能更好地發現美國黑人文學的“傳統秩序”,這反過來會增強從文學本體論的視角對黑人文學的理解。他認為,這應該成為那些有責任進行學理分析而不是只認可為經典的評論家的最終目的。
貝克爾認為,文學理論家必須關注文化的詮釋,這種“深刻的描述”,才能“解開某種文化多重復雜的結構”。事實上,“深刻的描述”這個概念,展示出“人類是一種將自己懸掛在‘審美、倫理、語言、認識論’等自己編制的網絡上的動物”。[16]因此,貝克爾在20世紀80年代初,努力將黑人文學的內涵發掘,視為由這些“網絡意義”組成的多元文化內容,由此派生出來的人類歷史和文化,才能進一步“深刻的描述”。
貝克爾在《關于風格與藝術人類學的一個注釋》一文中提到,對一種文化復雜的結構進行粗略的描述,需要“對整個文化話語網絡,應該有一個整體把握的概念”。他強調說,采用的方法,是希望對黑人文學的經典作品進行全面分析,這在方法論上是一種“藝術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貝克爾標榜的“藝術人類學”研究方法,補充了他對黑人文學跨文化研究的努力。
藝術人類學是在文化和藝術背景下,表達文化和藝術兩者間可支配的、被發現的關系的一般性理論。調查的目標,通常是一種由人類文化催生可持續存在的對象。這一調查模式,涉及系統地、跨學科地對研究對象進行第一手資料分析、解釋的說明。如果藝術是文化風格的一個展現,那么來源于各個學科的方法及研究模式,則需要在藝術創作和反饋中揭示其重要的風格問題。
對于非洲裔美國文學的研究,貝克爾理解為是涉及到非裔美國人的原初文化形式和現行話語體系的審查,黑人文學的文本特殊性,是由特定的文化和語言風格決定的。他在《歸途》中補充說道“在批判過程中,引入藝術和文化的一般理論的優勢是:它提供了邏輯上合理的假設,還有頗富成效的理論詮釋及嚴格的技術分析,從而產生了對美國黑人獨特文化特征和風格的見解。”
貝克爾評論他所說的藝術人類學,認為黑人的“文體是根據黑人文化風格的某些基本原則構建的”。他的研究旨在分析一個群體的文化關系與該群體語言的文體形態,并尋求澄清這個群體的話語體系與其歷史敘述間的聯系。[17]
貝克爾的藝術人類學理論,迫使評論家們重新審視黑人最初接觸英語語言的原始狀態,因為它設想的邏輯起點,是暗含情感傾向的,這一傾向隱含著獨特的文化態度,以及在美國黑人開始使用英語語言時的語義價值。不言自明的是,他認為“語言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現象,反映了一個群體的文化積累和生存經驗,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對世界的看法”。
同樣,在黑人作家的話語系統形成的過程中,黑人作家們在他們經典的作品中所使用的話語系統,已經展示出貝克爾所說的“文本形成資源”。這些資源代表了規則,規則又作為語義甚至句法結構的審美原則固定下來,使得美國黑人文化的話語系統不同于其他族群的語言。正因為如此,美國黑人作家的文學文本信息,才反映出一種特定的文化體驗,而置身于這種特定文化之外的人“根本不能理解黑人話語系統的深刻語義,直到他們完全掌握了美國黑人文化中運行的一般語序規則和思維模式”。貝克爾認為,自己一直對民族主義批評的局限性分析持有不同觀點,直到1980年代,貝克爾才公開聲明自己與那些文化解釋學者不同,他要從多維視角解讀他的研究對象——美國黑人文學。他認為,黑人文學,是美國文化的產物,而最適合做這種解釋工作的,正是他本人。事實上,當一個人的學術目標直指黑人文化時,他自然不愿意放棄自己對美國黑人文學的話語權。
貝克爾基于人類學視角的研究,使得他習慣性地將美國黑人文學作品中涉及的問題,可以在何種程度上將美國黑人文學與“西方文化”區分開來這一問題表示了極大的關注。他認為,對這個問題的持續關注與研究后,不難發現:當文化的兩端出現誤讀的困境時,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多種緊張趨勢”。這些緊張關系,是由不同價值體系、道德標準、審美判斷所提供的選擇而產生的,所有卷入這種沖突的人,都有自己的認識論標準和道德價值觀,而在這場沖突中陷入困境的個人,必須通過他們自己運用溝通的能力來解決這樣的爭端。貝克爾說“相互競爭是永遠存在的”,這對于生活在西方世界的黑人來說,表現為他們一直有“作為來自遙遠國度,也就是被人們稱為非洲的移民的后裔,他們很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而成為現今美國中一個有形的人,即真正意義上的美國黑人?!?/p>
恰恰是基于這種原初的想法,貝克爾遵從揚·穆卡洛夫斯基的社會學理論,將其歸類為思維的“前景化”原則,也就是說一種預先設想的文化意義和敏感主題的定義。那就是“……在其相互間的隸屬關系上展現出來”。[18]貝克爾分析說,比如對歐洲的奴隸主來說,大工業生產的概念,就意味著他們掌握了對奴隸和自然具有超強的權力。反之,對奴隸而言,它意味著遇到了非人化的恐怖力量。黑人作家,如奧拉達·艾奎亞諾,曾描述一位他親眼目睹的,被“鐵器”限制的女奴的情節時,就有類似的表述,其創作思路顯然是受到這種話語“背景”的影響,這其實也是作者艾奎阿諾自己作為奴隸的經歷的再現,還有他對遙遠的、農業的、非技術性的非洲生活的記憶。
因此,歐洲奴役者的“鐵器”一詞,在一般意義上意味著權力和控制欲,包括對環境和人的控制;對于黑人作家艾奎阿諾來說,則意味著一種非人的精神恐怖力量,正好在他用來描述黑人女奴的經歷過程中爆發出來,他自己的奴隸經歷也成全了這一寫作。
實際上,當黑人作家艾奎阿諾開始使用“鐵器”這個詞時,他已經無意識地成為貝克爾所說的“預想前景化”思維方式的作家,這種思維方式會跨越時空,體現在美國黑人文學敘事文本的語言中。這種“預想前景化”,不僅植根于以艾奎阿諾為代表的這些被奴役百姓對于工業機器的疏遠厭惡之情,而且還牽涉到他關于遙遠的非洲沒有科技含量農業的記憶。他理想化的非洲記憶,強化了這種“預想前景化”,并進一步控制了他對機器和“鐵器”這個詞本身的消極反應,其直接后果,就是有效地放大了非洲裔黑人與西方文化之間的必然矛盾的關系。
對于貝克爾來說,工業機械(鐵器)與黑人作家艾奎阿諾相對立的意義在于:“情感”范疇和“語言”表述的抵觸,在美國黑人文化中起到了作用,“預想前景化和黑人的文化凝聚力,在文學文本的敘事中,提供了一定的意義力量”。這種特殊的文化投資(黑人文學創作)對于具有特殊價值的美國黑人通用語言(英語)的形成,有著示范意義”。簡言之,美國黑人文學的語言,在美國文化意義上是只屬于黑人特有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早些年,巴拉卡的民族主義傾向并沒有這樣強烈和明顯,貝克爾引用巴拉卡的作品《奴隸》中的描述說“小說中人物說道,‘棕色,并不是棕色,除非用作具體的個人,其余的描述毫無意義,因為你概念中的棕色不是我的棕色,也就是說,我們黑人需要一種元語言,我們需要一些不含雜質的東西’”。那么,巴拉卡的描寫,到了批評家貝克爾這里,在學術上如何表述呢?貝克爾認為,將美國白人和美國黑人的英語區分開來,且如此明確地界定,有一定的難度“你很難設想一個不涉及雙方領域的語義學上的技術分析,因為特點是在對比中產生的”。接下來,從貝克爾自己對民族主義的理解中,萌生出一個聲音,即:這些由文學話語產生的文化差異,已經被美國白人和美國黑人雙方自行闡明了。
除了追求藝術批判上的嚴謹學風外,貝克爾轉向藝術人類學的研究模式似乎代表了一種重建黑人學者和評論家隊伍的努力。也許有人會問,他自己作為一個學者和批評家,這種愿望似乎是一種源于政治因素的啟迪,即:企圖開啟美國黑人藝術作家對整個美國黑人文化的提升。貝克爾希望重振被狹隘的黑人民族主義者忽略的,一直奮戰在白人學術圈界并致力于重建自己的話語系統的美國黑人學者和批評家。他認為,此前無視他們的努力和存在,實在是讓那些對美國文化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的美國黑人藝術家和批評家是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半m然有學者對主流學派和邊緣化文化之間的關系做出了公允的評判,但對美國黑人藝術家和批評家的功過是非的嚴肅研究,并未到位,這是一個過程,一個需要時間來檢驗和梳理的過程,那時,黑人藝術家和批評家的地位會被重新認定?!盵19]貝克爾認為,那些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一直以來,都是用花言巧語和政治宣傳來催眠黑人民眾。貝克爾對狹隘民族主義嚴厲批評的核心思想是:他不斷地同許多非洲裔美國人回避追求專業提升傾向作斗爭,他認為這種將自己低俗化的傾向,是對黑人文化進步的阻撓和民眾哲學思辨培養的最嚴重威脅。
貝克爾與藝術人類學的緣分,是他直接將一種新的理論,融入到美國黑人文學研究中去的努力,也是給這項研究提供的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論工具,用它代替此前頗為保守的研究和陳舊的方法。但回想起來,貝克爾對巴拉卡和蓋爾的學術觀點的批判,顯然也有失公允。因為,他不僅忽略了他們思想的多元風格,也貶低了他們在修辭方面追求的價值體現,即:為的是“文化的自由”而不是“入列文化帝國主義”。[20]貝克爾也必須承認他自己也有矛盾之處,就像他在《歸途》的一章中所說的那樣,他一直在譴責狹隘的黑人民族主義,但他自己在完成“對黑人藝術的本質、存在模式和評價進行分析性調查”的過程中,也列出了被認為有狹隘民族主義傾向的蓋爾的《新世界之路》,還有顯示展示對黑人民族主義表示強烈同情的作品《黑人的詩》,這里的矛盾其實很明顯。
事實上,由于黑人民族主義者的存在,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初,美國黑人實現了重要的心理轉變——批判反思意識的覺醒和學術研究上的進步。因此,貝克爾必須承認,之后的美國黑人文化藝術運動的發展,已經多少展現出他所希望并描述的“一種積極的、過渡性的,試圖將黑人文化帶離那些過去深受黑人困擾的新潮,正向我們涌來的,它提供了全新的視批判角和理論框架”。當然,盡管貝克爾試圖將這一過渡描述為“后民族主義”,但很清楚,這的確是一個發展,也是巴拉卡和蓋爾在他們自己對美國黑人文化藝術發展的訴求中有意識地尋求的一種發展,貝克爾自己也不能無視它的存在,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