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天津花鳥畫教學淺析

一、天津花鳥畫教學體系形成的歷史背景

天津自明朝建衛以來，有著六百多年的悠久文化歷史。這里不僅是北方重鎮、軍事要塞，又是工商大埠，人口眾多，文化繁榮。由于長期受到帝都文化的影響，文化積淀深厚。近代天津又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西方列強的入侵也促進了西方的文化傳入，因此這里又是中西文化融匯之地。特殊的地域與特定的歷史背景形成了天津獨特的文化生態，為天津畫壇的繁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天津的畫壇名家輩出，群星璀璨。美術社團林立，美術教育發達。天津的繪畫在歷代有志之士的共同努力下，逐漸形成了今天具有鮮明地域特色和民族特征的花鳥畫教學模式。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天津就有綠蕖畫會、城西畫會、蘧廬畫社、惲派工筆畫法研究館等繪畫團體傳授中國畫。其中以陸文郁（1887—1974）最為突出，他編著的《蘧廬畫談》是一部系統而完整的花鳥畫教學著作。書中不僅系統地介紹了學習中國畫的方法如勾勒、設色、治色等，而且吸收西方植物學知識系統介紹常見花卉生長結構及畫法。1在畫法上，天津早期的花鳥畫家也并不囿于傳統，而是“洋為中用”，成功地吸收了西方的繪畫技法，形成了鮮明的具有民族特征的個人風格，如張兆祥、劉奎齡等，都是一代花鳥畫大家。這些歷史背景無疑對當代花鳥畫教學模式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高等學校的美術教育，尤其是美術學院的教育無疑是現代美術教育發展的中心并且發揮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天津美術學院具有悠久的歷史，其中國畫系師資力量雄厚。李鶴籌、張其翼、溥佐、蕭朗、孫其峰、賈寶珉、霍春陽、韓文來、賈廣健等著名花鳥畫家都在此任教。同時在歷史的沿革中逐漸形成了完備的花鳥畫教學體系。此外，還有劉奎齡、劉子久、李昆璞、姜毅然、穆仲芹、阮克敏等，也為天津的花鳥畫教學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二、天津花鳥畫教學的特色

天津花鳥畫教學模式的形成，以孫其峰、蕭朗、霍春陽、賈寶珉、賈廣健成就最為突出。現就其各自的教學特色概括地說明。

孫其峰（1920— ）山東招遠人。1944年考入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師從汪慎生、秦仲文、徐悲鴻等先生。1952年調入河北師范學院美術系（今天津美術學院）任教。現為天津美術學院終身教授。他在幾十年的繪畫教學中，出版了《孫其峰畫集》《孫其峰書畫全集》《國畫技法》《花鳥畫構圖手稿》《花鳥畫技法問答》（與蕭朗、賈寶珉合著）、《孫其峰教學畫稿》《孫其峰繪畫教學粉本選》《國畫名家創作解析——孫其峰》《孫其峰論書畫藝術》《其峰畫語》等畫集、著作數十部。孫其峰是一位德才兼備、理論與實踐并行的畫家。在傳道授業的過程中，孫先生并沒有局限于自己的專業范圍內，而是繼承了中國古代人文主義教育的傳統，重視道德教育和德行修養，注重人品、氣節、操守和崇高的精神境界，強調道德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2他不僅在繪畫實踐上有突出的貢獻，而且在繪畫理論上也頗多建樹。他在長期的教學實踐中逐漸總結出一套系統的花鳥畫教學方法。他總結出花鳥畫教學要符合人們掌握知識技能及認識事物的規律，即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由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再到感性認識，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花鳥畫教學不僅要符合花鳥自身的結構和生長規律，而且還要符合中國花鳥畫的優秀傳統及其自身發展的規律。3在學習花鳥畫的具體方法上，孫先生提出“舉一反三”“以少當多”的原則，即“典型引路”，精心選取花鳥當中造型和表現方法相似、最具代表性的花鳥，深入研究其生長規律和結構特征，由此可以一當十，一通百通。其次提出“知法明理”的原則。強調學生要從具體方法入門，同時還要重視對道理的探求和把握，只有明白了道理，才能夠真正做到舉一反三。否則，將永遠無法達到觸類旁通的地步。4針對學畫的源泉，孫先生提出：一是師造化，二是師古人，三是發心源。師造化是總根子，是第一手的東西。師古人是第二手的，古人也是師造化出來的。傳統的東西有造化的因素，也有發心源（主觀）的東西。發心源即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是起主導作用的第一條。造化本身不是藝術，它只是創造藝術品用的素材。師造化不是克隆大自然，而是經過發心源的創造。筆墨、構圖、設色，不是只從師造化來的，也是從師古人來的。藝術家必須善于中發心源，善發心源的人，才能在師造化中不囿于造化，自出手眼，也才能師古人而不困于古人，自成一格。5孫其峰將辯證法思想靈活運用在繪畫教學中，指出繪畫就是處理各種關系，一幅作品的形成，其實就是作者制造矛盾而又使矛盾統一的過程，使之既矛盾又統一。孫先生講課生動形象，邊畫邊講，喜歡比喻，風趣幽默，將深奧復雜的道理與畫法，以簡潔明了的語言和圖像示范方法講解出來，使學生易于理解和把握。

蕭朗（1917—2010），河北省井陘縣人。為著名花鳥畫家王雪濤先生入室弟子，并得到齊白石、王夢白、陳半丁等人教益。1949年入華北大學藝術系深造。曾在北京師范大學、廣西藝術學院、天津美術學院任教。他曾出版了《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蕭朗》《蕭朗畫集》《蕭朗教學畫稿》《蕭朗畫草蟲》《蕭朗花鳥畫教程》《寫意禽鳥畫范》《蕭朗花鳥畫小品畫集》《蕭朗談藝錄》等數十部畫冊與著作。蕭先生一貫主張花鳥畫的本質是“以人立品”，強調人主藝從，藝以人傳，將作畫與做人聯系在一起。他十分重視技法教學，主張初學繪畫者應從名師傳授的經典技法入手，在學習臨摹先賢的名作中，逐漸掌握傳統的技法程式。在學習傳統的同時回歸自然，在感悟自然和感悟生活中進行創作，進而達到由技至道的升華。蕭先生堅持理法并重，以理明法，以法證理，理通法明的原則。在花鳥畫教學中，他認為要了解花鳥的自然生態規律，細致入微地觀察了解其生長特征和生活習性等。在具體畫法如筆墨賦色、構圖章法上，也從規律入手，掌握了規律而后方可千變萬化。他對花鳥畫內在規律深入淺出的剖析，如花鳥草蟲課徒畫稿，構圖“十六字訣”及一張構圖變換為八張構圖等6，使學畫者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霍春陽（1946— ），河北省清苑縣人。1969年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師從李鶴籌、張其翼、孫其峰、蕭朗等先生。現為天津美術學院教授。他出版了《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霍春陽》《霍春陽畫集》《霍春陽畫梅》《霍春陽畫蘭》《霍春陽畫竹》《霍春陽畫菊》《中國美術家——霍春陽》《名家說名畫——霍春陽說八大山人》《含道應物》《國畫名家創作解析——霍春陽》等數十部畫集與著作。霍春陽主張：“書畫之道在于心，心在養育。”7他認為“抱常守一”是中華民族引以為驕傲的理念，是無可改變的一種永恒的真理。一個畫家的綜合素質修養決定了畫品的高下。衡量一個人學問的高低，并不是看他知道了多少，而是要看他用思辨的精神提煉和概括了多少，容納了多少。人生閱歷的感悟，有時勝于單純用功的體會。在教學中，把培養學生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放在首位，注重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霍先生強調學習繪畫者要貴以專，要根據自身情況制訂學習計劃，不能貪多，少則得，多則惑。初學者第一步要解決的是繪畫語言問題，取法乎上。教學是嚴謹的，要有規律可循，從有法走向無法。傳統的中國畫是講共性的，即要求畫家尊重人人共有的客觀規律和藝術規律。他的教學畫稿在繼承了傳統的程式化基礎上，又融入了自己的感悟與體會，簡明扼要，一語中的。藝術能夠凈化人的心靈，首先要凈化自己，他追求“無異言則生清凈心”。藝術家的心態要養育生生不息之生命。一花一草都能融入人類特有的思想和人文情懷。在市場需求與個人追求相沖突時，不能只追求市場效益，忽略繪畫的氣息格調，被市場牽著鼻子走。要在保證溫飽的基礎上，堅持自己的追求。

霍春陽先生的花鳥畫教學適應了當下向傳統回歸的時代大環境，對于儒、道、禪等傳統哲學思想的精研，使其能將哲學思潮和繪畫美學相關聯。他深入領悟了傳統花鳥畫的傳神寫照的精髓，將學習傳統與學習自然密切結合，用一種特有的古意來傳達出他對當代的一種文化信息，拓展了傳統繪畫的圖式語匯，物象形體美與精神美相結合，實現了主體精神與藝術形式創新的統一。

賈寶珉（1942— ），天津人。1969年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師從李鶴籌、張其翼、孫其峰、蕭朗等先生。現為天津美術學院教授。他出版了《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賈寶珉》《怎樣畫蘭》《怎樣畫梅》《怎樣畫荷花》《禽鳥畫法》《花卉畫法》《禽鳥畫法》《蔬果、草蟲、鱗介》《寫意花鳥畫教程》等數十部畫集和著作。賈寶珉秉承傳統文化中“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使命，認為學習繪畫，首先要學會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傳道”即傳授大自然的運動規律和道理。具體到繪畫中即傳授畫理，是從個別物象的畫法中總結出來的共同點，上升為理性的概念，是抽象的，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授業即講授中國畫具體的繪畫方法，包括造型、筆墨、構圖規律、設色等。畫法與畫理彼此聯系，只有深諳藝術的規律和道理，才能指導我們的具體實踐，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達到自由創作的大境界。學習技法要遵循由淺入深、由易到難、由簡單到復雜、由有法到無法而法的原則，從而實現由技術升華為藝術。賈先生曾經說過，繼承傳統與銳意創新要做到三個方面：首先要學習前人以生活為基礎的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其次要有包容性，博采眾長的目的是豐富自己；再次就是堅持詩書畫一體，培養自己的藝術修養。

賈寶珉認為中國畫是表現的藝術，不是再現的藝術。他認為繪畫要解決的是如何將技術轉化成藝術的問題。要將自己對于宇宙萬物的感覺和體悟，將自然中的物象化為胸中的意象。藝術的創作活動就是藝術家的行為動作合乎自然規律，在畫面上不斷地制造矛盾，又不斷地化解矛盾、統一矛盾的過程。賈寶珉常用“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來詮釋自己的藝術理念。“一花”的生成，需要日積月累和陽光水土雨露的滋養。“一花”即一個生命的歷程，是宇宙自然運動變化之豐富多樣性的具體體現。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從一而始、從一而終、見微而知著的。在花鳥畫教學上，賈寶珉先生注重中國畫文脈的傳承性與創新性。他重視以畫譜傳授畫法的傳統，承續孫其峰、蕭朗、張其翼、王頌余諸先生的教學傳統，注重把自己的藝術經驗化為圖像教材，講解精煉概括，深入淺出。

賈廣健（1964— ），1964年出生于河北省永清縣。1991年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師從孫其峰、霍春陽等先生。現為天津美術學院教授。他出版了《現代工筆名家特殊表現》《賈廣健作品及技法》《沒骨蔬果花卉畫法》《大匠之門——賈廣健寫意花鳥精品》《大匠之門——賈廣健沒骨花鳥精品》《大匠之門——賈廣健工筆花鳥精品》等數十部畫集和著作。賈廣健繼承了中國畫“傳神寫照”的優良傳統，他十分注重在對景寫生中去尋找創作的靈感。由于其作品直接來源于客觀生活，表現了對自然生活的直接感受，因此無論是他的大景工筆花鳥還是沒骨花卉都給人以濃郁的生活氣息，賦色妍麗，清新自然，也由此而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學理念。他強調學生要窮追宋元花鳥畫傳統，同時又身體力行地帶領學生到野外寫生。他吸收西方水彩畫在色彩、構圖等方面的長處，融入傳統沒骨畫當中，其沒骨疏果，既有現代氣息，又不乏中國畫的情趣和詩意，發展出一種新的繪畫圖式，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拓展了傳統的繪畫語言。這種方法適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以徐悲鴻先生為代表建立起來的現代美術教育體制，因此培養出了一批當代具有雄厚實力的青年畫家。

除以上幾位畫家之外，張其翼、溥佐、穆仲芹、韓文來、阮克敏等，在花鳥畫教學方面均有突出成績，這里不再贅述。

三、總結

認真分析天津花鳥畫教學的歷史與現狀，我們可以發現其共同的特點：

首先，他們內心都有教書育人的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強調做人，注重人品修養，重視通過讀書提高自身全面修養。

其次，他們都尊重傳統，尊重傳統的程式化教學方式。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他們又不囿于傳統，而是借鑒古今中外藝術的精華為我所用，推動中國畫事業的不斷發展。

再次，在具體教學過程中，他們都遵循著認識事物和掌握技能的基本規律，循序漸進，舉一反三，因材施教，因時代不同而施教，并且鼓勵學生轉益多師，師學舍短。

最后，他們都十分強調“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在師法造化的基礎上，遵循傳統的程式化教學原則。他們注重描繪現實生活，又融入了自我的感覺方式、情感和思想，創造出新的圖式和繪畫語言，賦予傳統以新的生命。

美術教育不僅能夠科學有效地訓練人們對于知識與技能的協調能力，而且能培養人們的審美趣味和藝術觀念，提升人們的認識水平和思想境界，進而提升整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在信息化時代的今天，世界呈現向一體化發展的趨勢，走中西融合的道路固然是一種有效的方法，然而當代中國的藝術形態更應該與西方拉開距離。中國藝術應該在不斷地重新自我確認過程中，尋找到自己的獨創性和獨特性。與此同時，中國也要有自身的特色，要在順應時代潮流的前提下，探尋適合民族特色的現代形態，營造具有民族特征的教育生態環境。天津花鳥畫教學模式繼承維護著傳統中的優良因素，他們沒有固守傳統，而是在不斷深入探求傳統繪畫教育模式的過程中，不斷開拓新的領域和空間，形成了天津獨具特色的藝術教育模式，培養出一大批當代極具實力的花鳥畫家，被世人譽為“津派花鳥”。當代美術教育生態下的天津花鳥畫教學的成功，對于全國的美術教育無疑會起到示范和啟發作用。

注釋：

1.陸文郁：《蘧廬畫談》，天津城西畫會印，1931年。

2.孟雷：《管窺孫其峰花鳥畫教學》，《藝術教育》，2016年第5期，第129頁。

3.王振德：《淺談孫其峰先生的花鳥畫教學》，天津美術學院中國畫系編：《孫其峰與中國畫教學》，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30頁。李樹聲：《中國畫的傳薪者——孫其峰》，《孫其峰書畫全集》（一），北京：線裝書局，第13—14頁。

4.孫其峰：《畫好國畫28——畫花鳥·前言》，中國臺灣：藝術圖書公司，1991年版。

5.郎紹君、徐改編：《其峰畫語》，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頁。

6.十六字訣即一大一小、一多一少、一長一短，一縱一橫。一張畫旋轉四個角度可得到四張不同的構圖，紙有正反面，如此可變換為八張構圖。詳見：《蕭朗談藝錄》，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

7.霍春陽：《含道應物》，北京：華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