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珠
父親易楓,曾用藝名易繼習,生于1927年,江蘇省蘇州昆曲院國家二級編導,1988年退休,2006年10月因肺衰竭去世,終年80歲。
父親出身于舊戲班,受新思潮的影響,不甘囿于傳統表演,17歲便考入上海劇專(上海戲劇學院前身)學習西方戲劇。1946年畢業,此時國難當頭,民不聊生,父親便與同學一起滿懷革命熱情參加了解放軍部隊文工團。我小時候曾看到一張一寸的小照片,清秀俊朗的父親穿著軍裝神采奕奕地微笑著,當時的我又驚喜又興奮,高興地叫起來:“爸爸,你當過解放軍?”一手高高揚起父親的那張小小的一寸照片。哪知父親臉一沉:“誰讓你亂翻大人的東西!”說完便把照片收走了。從此,我再沒看到那張讓我驚喜讓我驕傲的小照片。
著名編劇、省劇目工作室主任李培健老師曾是我在南藝學習時的編劇指導老師,他見到我常說:“小珠,你父親當年在上海劇專是我的學長,我對他印象很深,他人很幽默風趣,常跟我們講故事,說笑話,繪聲繪色。”我猜想,那時的父親一定是個充滿朝氣、開朗、陽光的年青人。
解放后,由于家庭背景和歷史問題,父親受到部隊的審查。祖父易方朔,解放前為上?;鼞蛎嚾?,作為戲班主,在社會上賣藝,常常會受到地痞流氓的干擾,祖父為了給戲班找個靠山,便給父親在國民黨的組織里掛了個名。這個歷史污點讓父親深受打擊,不僅離開了他所熱愛的部隊文藝生活,在以后的工作中,父親在政治上始終抬不起頭來,這種無形的壓抑與負罪感,改變了父親的性格,從此深自斂抑,遇事小心謹慎。
盡管這樣,父親的藝術才華卻難以掩蓋。父親從小在小京班受過殘酷而嚴格的戲曲訓練,加之當時的上海舞臺,名家輩出,流派紛呈,父親在這樣的環境下看得多、聽得多、學得多,也懂得多,對傳統戲曲的表演有深厚的功底與修養。十七歲便考入上海劇專表演系,授課老師都是當時全國一流的戲劇專家,接受了大量西方舞臺藝術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論,中西結合、融會貫通,藝術才能日趨成熟。當年上海劇?!秳∮崢I刊》的畢業專欄中,就刊有對父親的個人介紹:
“易楓,名藝人易方朔先生的公子,強將手下無弱兵,他在戲劇上的造就也不同凡響,因為有個時期病倒,丟掉了許多演戲的機會,僅就《表》里的顧大爺,《同病相憐》里孫科員,《結婚進行曲》里的王科長而言,已有驚人的成績。”
母親說,父親年青時曾參演過兩部電影,可她只記得一部叫《表》。有次,正好電視里在播放老電影《表》,我滿懷興致地觀看。父親在里面演一個修表的大爺,較瘦。我猜想那時他大概只有二十二三歲吧,可把一個四五十歲風趣可親的修表師傅演得維妙難肖。
父親離開部隊后,先在地方越劇團擔任導演及技導工作,1953年加入蘇州民鋒蘇劇團。當時劇團還沒有被政府收編,蘇劇老藝人,曾在蘇州電視臺任吳語主持的丁杰老師在世時曾對我說:“小珠,我和你父親建團初就在一淘,我是團長,他是導演。那時候真苦啊!有一次連著幾天大雪紛飛,路被雪封掉,劇團困在宜興鄉下角落里,要過年了,沒錢沒糧,饑寒交迫。我一個人頂著大雪出去借鈔票,再背仔幾十斤米、十幾斤肉在雪地里一腳深一腳淺走仔十幾里!”言語間充滿了對劇團艱苦創業的感慨及與父親的患難之情。
2006年父親去世,那時丁杰老師還健在,特制了一盤VCD追憶父親,在錄像中他談到了父親的身世、學問、為人和他在劇團的工作,改編導演的《五姑娘》,還談到了我們子女對父親的關愛。在錄像中他敘述道:
“1953年,易楓同志來民鋒蘇劇團,排的第一本戲是《秦香蓮》。蘇劇前身是蘇灘,因為是坐唱形式走上舞臺的,表演上沿用滬劇加唱的形式,沒有用過鑼鼓家生進行舞臺表演,自從易楓同志來了以后,這一大功勞,功不可沒!在蘇劇中首次運用鑼鼓家生,演員必須踏準鑼鼓家生格點子來做戲,使蘇劇舞臺藝術走向成熟。他不僅在鑼鼓家生上對我們有很大幫助,而且幫助我們許多演員從坐唱走上舞臺表演,作了很多的指導工作,其中也包括我……
易楓同志很有學問,這個學問不是一般人所懂的。他從小出生于一個很苦的環境,他父親雖然是名演員易方朔,但不是親生。易方朔自己有劇團,易楓就在當時上海很有影響的小京班里長大,但他對小京班的表演不滿意,于是在很多朋友的啟發下,考入上海四川路橫濱橋格上海劇專。先生很好,特別是洪深,覺得易楓在表演上很有靈性,很歡喜。但不滿意他經常遲到。有一次洪深把他叫到自己房間里,易楓面對老師的責問講了實話。原來祖父易方朔不同意他上劇專讀書:‘你要讀書我不負擔,生活費自己唱出來!’易楓耿,你不準我讀我偏要讀!為了讀書,易楓日里上課,夜里唱戲,戲班常要演日場,易楓只好上課、唱戲兩頭趕,分得一點點包銀,勉強維持生活。
洪深聽了學生的身世及處境,覺得這孩子這么辛苦,仍對戲劇藝術這么執著、這么熱愛,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從此,對易楓更加理解與憐惜?!?/p>
看了這段錄像,我想起母親曾對我說起,父親讀書,有一次放學晚,為要趕場子演出,急沖沖跑到劇場公司樓下,電梯不開,心一急拼命奔到七樓,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我想父親的肺病就是那時落下的吧?
丁杰老師在錄像中還提到了父親的為人,他說:
“易楓同志為人有三大優點:不抽煙不吃酒;不弄牌;不搬嘴弄舌,搬弄是非。這些優點在劇團里是非常難得的,特別是最后一點,相當了不起!別人風言風語講給他聽,只當耳邊風。這種事,他子女都不一定曉得。我是經過人,我曉得?!?/p>
丁杰老師繼續說:
“由于歷史問題,易楓一生在劇團沒有被重用過,可以說是默默無聞。但他仍然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認真工作。他排過許許多多格戲,演過許許多多大大小小格角色,劇團在發展過程中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二百多人,凡是演員,沒有一個不經過易楓格手,沒有一個不得到過他的幫助與指導,盡管他從來不講……”
說到這里,丁杰老師沉吟片刻,繼續說:
“他的偉大是真正的偉大!我對易楓很敬仰,很惋惜,他的過世,是蘇州戲劇界的損失?!?/p>
丁杰老師的錄像言之鑿鑿、情真意切,老友之情溢于言表,讓我看到了父親的另一面。從而對父親的認識更為全面,更為理性,也更為豐滿。
著名昆劇理論家、父親的老朋友、上海劇專學友丁修詢先生在父親去世后特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欣慰的遠行》,其中寫道:
“我和楓兄相識于六十年前,俗說一個‘甲子’了,上海戲劇學院的前身是上海劇專,他是高班學長。我們接觸不多,只知道他父親是文明戲名家易方朔,那時三年解放戰爭正轉入勢如破竹的大反攻,舊政權亂象叢生,劇專學生在地下黨的領導下參加很多反對舊政權的宣傳活動,主要是到各大學去輔導和演出進步的歌詠和戲劇。其中也常見楓兄的身影在忙碌奔走。那時,這是冒著生命危險的……楓兄從戲劇世家走來,從小耳濡目染,見多識廣,對傳統戲曲的了解非常深厚,加之當年在校又受業于洪深、田漢、曹禺、張駿祥、黃佐臨等名師巨匠,因此他的藝術實踐能力強。記得有次看他導演的蘇劇《紅樓夢》,每個人物都經過了一個類似鏡框的空間說上幾句臺詞,猶如電影蒙太奇,讓人印象深刻。楓兄不僅能編能導,還能粉墨登場,小生、老生、丑行來者不拒,且表演出色。人手不夠時還反串老旦,更難得的是像包公這樣的黑凈角色,他也照演不誤,生動傳神。但這樣的全才,未能發揮所長,他又生性謙讓,忠厚待人,遇事和順,然而我知道,他的內心也是失落無奈的。
他肺疾纏身多年,近年喘息更甚,然而會面時,他娓娓而談,病態全無,對昆曲命運的憂慮,是我們共同不變的話題。他對戲劇的深刻理解,常給我有益啟示,他是我的學長啊!
楓兄的一生,是君子的一生,仁者的一生。這次遠行,絲毫沒有驚擾家人。因為他的寬厚,總是想著別人;因為他的無愧,他坦然地笑對這個世界。
他遠去的背影,是安詳的,欣慰的。他也把欣慰留給了別人。”
丁修詢先生是父親的老朋友,1971年,我插隊到鹽城龍岡公社,次年冬,隨公社宣傳隊赴射陽黃沙港河工地開展宣傳演出,意外遇到做宣傳報道工作的丁修詢叔叔,他見到我非常高興。那時我才十七八歲,河工工地,天寒地凍,北風刺骨,我們宣傳隊和民工一樣住草棚睡地鋪,每天青菜煮芋頭,頂風冒雪搞宣傳,條件十分艱苦。丁叔叔就像父親一樣照顧我,讓我倍感溫暖。河工工地離父親下放的特庸公社較近,工程結束后,丁叔叔得知我要只身走幾十里回家探親,當即決定繞道護送我回家。我們沿著河的堤岸一路走來,荒郊野外,少有人家,堿地枯葦,滿目蒼黃,唯有陌頭樹梢,喜鵲喳喳,一路相伴,歌唱甚歡。
天黑時分,我們終于到家,父親秉燭打開柴門,一看竟是我們,真是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我和弟弟忙著幫母親廚房做飯。父親與老朋友西窗剪燭,談興甚濃。屋外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屋內燭光人影,飯菜飄香,其情切切,其樂融融,那種流放中的歡樂至今難忘。
蘇州昆劇繼字輩命名六十周年之際,錢瓔老局長特囑我寫一篇父親的紀念文章。我知道父親其實不能算是正宗繼字輩,繼字輩命名那會都是一群年少的男孩女孩,俊男靚女,朝氣蓬勃。父親年近三十,已是團里的導演兼演員,可他非常樂意與繼字輩為伍,改藝名為易繼習。上世紀許多演出說明書上都有父親的這個名字??鬃佑芯湓挘骸皩W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意思是說:學過的東西繼續不斷地去溫習、去實踐,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嗎?父親的藝名取得好!
為了收集父親的素材,2014年11月4日,我參加了一次紀念繼字輩六十周年籌備會議,會議結束后,繼字輩老師們提起父親,一個個異口同聲地說:
“你父親是一位好導演、好老師、好演員!”
“無論演什么角色,演啥像啥。”
“不為名、不為利,演戲認真?!?/p>
“作為導演,不僅會排,還會教身段,教表演,分析人物心理,既有戲曲的身段和基本功,又有話劇表演的內心體驗?!?/p>
其中,章繼娟老師對我說:“我演出的第一只戲就是你父親導的《秋江》,他不僅導,還和我同演劇中的老漁翁,船上的身段都是他教我的,演起來非常美。他的表演輕松、幽默、詼諧,與我演的陳妙常形成鮮明對比,一個逗趣調笑,一個害羞焦急,一老一少,一莊一諧,滿臺生輝。這個戲我們在臺上演出,第一次就贏得觀眾拍手叫好,讓我第一次體會到演出成功的喜悅?!?/p>
朱繼勇老師坐到我身邊對我說:“50年代,蘇劇團剛成立,到無錫、宜興鄉下演出,為爭取觀眾,你父親想個辦法,每到一個地方,被頭鋪蓋一放就拿仔鑼鼓家生,帶我們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敲鑼一邊宣傳,招攬觀眾,這一招還蠻靈格。我上臺格第一只戲是《販馬記》,就是你父親教我格,教我唱,教我怎樣上場,教我怎樣表演?!?/p>
尹繼梅老師對我說:“你父親戲好,什么角色都能演,《十五貫》里的況鐘、《金玉奴》里演金阿大、《劉三姐》里的地主,還有《王定寶借當》?!端推哕姟防锏闹軅},架子?花臉,身段漂亮,唱啥像啥。”
周繼康老師講:“你父親對于我來講,一半是導演,一半是老師,一半是阿哥,感情相當好!他的去世我真的很傷心。他做導演,我總能學到東西,從不會唱戲到會唱戲,易老師功不可沒!他改編導演的蘇劇《打子》,教得仔細,排得精彩。他不僅會排戲,每個行當都拿得起,演得好。他演的海瑞,身上有海派的東西,很亮人?!多w飛霞刺梁》里的萬家春,小花臉,演得好!你父親身體不好,但一直堅持工作,不容易!”
柳繼雁老師接著講:“你父親演況鐘,《見都》一場戲,心理活動表現得真好,這場戲前半場沒有幾句話,全靠心理活動的細膩表現。時間緊迫,人命關天,可深夜冒昧打擾,又要顧全禮節,雖然耐心等候,實則心急如焚,一有動靜連忙起身施禮,結果一看,又失望而坐。將人物那種等人心焦、坐立不安的心理活動表現得非常真實、非常有層次。”
她接著又說:“和你父親演戲,常常會感動我,把我的戲激發出來。我與你父親演《金玉奴》,他演父親我演金玉奴,有一場戲,我從船內出來,看見父親竟然睡在冰冷的船艙外,又難過又生氣,要找丈夫莫稽理論,你父親一把把我拉住,不讓我去。他生怕以此影響女兒的幸福,強忍悲痛,強顏歡笑,勸我不要發怒,只要你們夫妻好,做父親的受點委屈嘸啥關系。我看他眼里流露出那種復雜的父女情感,眼淚馬上就奪眶而出……”
其實,平時我也常聽團里人夸我父親,記得南京昆劇院的范繼信老師曾對我講:“小珠,我在蘇昆劇團最感激兩個人,一個是易楓,一個是丁杰,我在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大概是梁琴琴老師、張繼林老師都曾對我講起,父親在《十五貫·見都》中演一個小角色夜巡官,沒有一句臺詞,只是走一個過場,他卻認真對待,一絲不茍。夜深人靜,父親手提燈籠,弓腰曲膝,老眼昏花,不緊不慢一步一步走向舞臺,后臺不知是誰注意到了父親的表演,輕聲驚呼:“你們看易楓!”候場演員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舞臺上,大家屏聲靜氣看著父親表演……雖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父親卻把一個飽經風霜、步履蹣跚、兢兢業業、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的夜巡官形象生動展現在觀眾面前,更加反襯了況鐘焦急難耐的人物心理,產生舞臺戲劇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得好:“在戲劇舞臺上,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
記得小時候我看過父親演的現代戲《千萬不要忘記》,父親頭戴鴨沿呢帽,身穿深色中山裝,戴副老花眼鏡,時不時生氣地從老花鏡的鏡框上面看人,臂上還戴有一副袖套。給我的印象是表演生活化,一點也看不出戲曲演員端架子的痕跡,很放松很自然。
父親一生對戲劇孜孜以求,只要是有關戲劇和藝術方面的書他都喜歡買來閱讀。他常感嘆小時候沒條件多讀書,因此對子女的讀書非常重視。那時家庭困難家底薄,母親又不善持家,父親剛領到工資,一半先還借工會的錢。維持了半月,再借,月月如此。盡管這樣,我和弟弟的學費從不拖欠,每逢開學第一天,父親便早早起來,兜里揣著準備好的學費,一手牽著我,一手拉著弟弟去學校報到。學期快結束時,班上一些遲遲拖欠學費的同學,總會被老師叫起來批評亮相。每逢這時,我常暗自慶幸,內心充滿了對父親的感激。記得二三年級的時候,父親給我買了一本厚厚的兒童文學,書的第二頁寫了幾句打油詩:“小珠讀書成績好,爸爸知道心歡笑。買本書兒送給你,學習之中好寶寶!”許是受了父母的影響和鼓勵,我從小就養成喜愛閱讀的好習慣,讓我終身受益。
父親原先住西園新村,由于是一樓,陰暗潮濕,少有陽光,特別是到了夏天,一遇暴雨,家里常常水漫金山。1999年,我終于有了自己的新居,我先生體諒我的孝心,主動提出接父母同住。父親和我們住一起,再也不用為刮風下雨、柴米油鹽、看病配藥、買菜做飯操心,氣色竟一天比一天好。我中午下班回家,廚房里鐘點工阿姨正在炒菜做飯,父親坐在寬敞的客廳里,戴著老花鏡安詳地看著書報,溫暖的陽光沐浴在他的身上……每每看到這樣的情景,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2002年初,我從劇目工作室調任中國昆曲博物館。研究昆曲對我這個半路出家的人來說真感到有很大的壓力,父親在這方面給了我很大幫助。通過探討與學習,讓我從更高層次感悟中國戲曲的獨特之美。我慢慢體會到,中國戲曲之所以有別于西方戲劇而獨樹一幟,是因為她和中國古老的哲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一曲多用,一服多用,一桌兩椅多用,每個行當多用(一個行當可用于眾多人物),都與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思想同根同源。再如,虛實相生的寫意性、虛擬性表現手法,與古老易經所提出的陰陽概念同出一轍,其思維方式就是宇宙萬物無不包含在陰陽變化的范圍之內,并相互映襯。由此觸類旁通,聯想到中國的書法、繪畫、篆刻乃至中醫、建筑、園林等等都是這種思維方式的產物。
我常常會問父親,比如:“戲曲中的丑行,其程式身段要求微蹲曲膝收肘,既顯得靈活、風趣,又有獨特的人物美感,可古人怎么會想到設計這樣的造型?”父親說:“因為丑行代表的大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在封建社會,上層人物被尊稱為‘大人’,普通百姓就貶為‘小人’。小人在舞臺上要收、要縮。”父親的話讓我豁然開朗,由此又讓我連想到生行、凈行那具有獨特美感的厚底靴。對呀,那代表封建社會的統治者,那些做官的、有本事的人,若在舞臺上要美化這些“大人”形象,不就需要用厚底靴來增高放大嗎?(窮生、書生屬未來的發達之人)中國曾經幾千年的封建社會,社會等級非常鮮明,戲曲藝術就是中國的社會等級、社會風俗、社會心理和倫理道德的美學體現。
這又讓我想起家里收藏的許多美術作品中的古代人物畫,如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中的韓熙載、唐代閻立本《步輦圖》中的唐太宗、漢墓出土帛畫中的老夫人等等,里面的主人公都畫得高大豐腴,邊上的侍者侍女都畫得很小,人物與人物的比例明顯不對。但現在想來,有其深刻的文化內涵,符合當時人們普遍的社會心理視覺和審美理念,其美學思想和中國戲曲如出一轍。父親的指導,使我對中國戲曲藝術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
父親退休在家,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學習,對熱愛的戲曲藝術孜孜以求,有時學到妙處,常會感嘆地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他雖然離開了劇院,但對劇院的消息仍十分關心,有一點好成績都會由衷地替劇院和演員高興。2004年,劇院排全本昆曲《長生殿》赴臺演出,有兩只折子《權賄》、《權哄》需要父親指導,雖然當時他已不方便出門,還是欣然應允,認真做好功課,并在家里盡心為登門學戲的周繼康老師和唐榮進行輔導和排練。其實,那時父親離去世只有一年多了。
讓父親意想不到的是,晚年的他竟然獲得了由貝晉眉昆曲傳習獎理事會頒發的榮譽證書,這是父親一生唯一獲得的榮譽獎勵。高興之余,他把幾百元的獎金捐給了蘇劇社,希望蘇劇能像昆曲一樣繁榮發展。
晚年的父親隨母親信佛,每天默誦《金剛經》,追求心泰身寧的精神境界。每天還要為早已離世的祖父易方朔默誦心經。我想,歲月的沉淀,讓父親懂得了感恩與寬容。
父親生病期間,錢瓔老局長,姚凱老團長、劇院有關領導,辦公室主任徐伯仁老師及繼字輩老師們都很關心登門探望。特別是他非常敬重的錢瓔老局長不顧年老體弱,多次去醫院看望,給病重的父親極大的安慰,更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心存感激!因為在父親的意識里,領導就是黨的化身,領導和同事的探望讓他倍感溫暖。
如今,父親去世已八年多,每當吃到美味、看到美景或家里有什么高興事,心里常常會想:若父親健在的話,一定會非常開心吧!可人生就是這樣,時光如流水,逝者如斯夫,往者不可追,存者猶珍惜。
父親一生從事心愛的戲曲事業,他把舞臺當作自己的第二生命。在這個舞臺上,他努力創造絢麗多彩的藝術人生,這個人生讓他快樂,讓他癡迷,讓他陶醉,讓他感受到生命的綻放和精彩!
爸爸,作為你的女兒,我為你驕傲!爸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