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里的哲學

書換銅器也不能吃

張文潛①嘗言，近時印書盛行，而鬻書者往往皆士人，躬自負擔②。有一士人，盡掊③其家所有約百余千買書，將以入京。至中涂④，遇一士人，取書目閱之，愛其書而貧不能得。家有數古銅器，將以貨⑤之。而鬻書者雅有好古器之癖，一見喜甚，乃曰：“毋庸貨也，我將與汝估其直而兩易之。”于是盡以隨行之書，換數十銅器，亟返其家。其妻方訝夫之回疾，視其行李，但見二三布囊磊磈⑥然鏗鏗有聲，問得其實，乃詈其夫曰：“你換得他這個，幾時近得飯吃？”其人曰：“他換得我那個，也則幾時近得飯吃？”因言人之惑也如此。坐皆絕倒。

（節選自宋·《道山清話》）

［注］①張文潛：張耒，北宋文學家，蘇門四學士之一，字文潛，號柯山。②躬自負擔：指負責銷售的讀書人親自背扛肩挑（書籍）。③掊：搜刮、拼湊。④涂：道路。⑤貨：出賣。⑥磊磈（kuǐ）：石頭累積不平整的樣子。

一個賣書人，碰到了一個買書人。賣書人不精通生意，但買書人懂書。

賣書人本想好好賺一筆的，因為他傾其所有，孤注一擲。他也是愛書之人，選的那些書都能夠賣出不錯的價錢，否則他妻子也不會同意他做這個買賣的。

買書人真懂書，他一看書目就喜歡上了，只是沒有現錢。他家里的那些銅器，也算祖傳，為了讀書，他顧不得那么多了，賣掉弄書讀。

比較搞笑的是，賣書人忘掉了自己的生意，喜歡上了那些銅器。這就好比，一個有點志向的人，突然碰到了更好的選擇，就迅速改變了原有的方向，而忘記了目的所在。

買書人真的不虧，雖然那些書不能當飯吃，但銅器放著也不能當飯吃，而讀書不虧本。

倒是賣書人的妻子精明，她一眼就看穿了事情的本質：不好好做生意，終究要餓肚子的。

圖：馬 敘

百藥枕

益州①有藥市，期以七月七日②，四遠③皆集，其藥物多品甚眾，凡三日而罷，好事者④多市取之。淳化⑤中，有右正言⑥崔邁，任峽路轉運⑦。邁苦多病，素有柏枕，方令赍⑧萬錢，遍市藥百余品，各少取置柏枕中，周環鉆穴，以徹其氣。臥數月，得癩病，眉須盡落，投江水死。說者以為藥力薰發骨節間疾氣。

（節選自宋·楊億《楊文公談苑》）

［注］①益州：古代地名，范圍大致包括今天的四川盆地和漢中盆地一帶。②期以七月七日：在每年的七月七日開市。期，預定的時間。以，介詞，在……時候。③四遠：四方邊遠之地的人。④好事者：對某事有特別興趣的人，這里指來趕集買藥的人。⑤淳化：宋太宗年號。⑥右正言：宋代中書省下屬官職。⑦峽路轉運：主管四川地區運輸事務的轉運使。⑧赍（jī）：攜帶。

崔邁面對的現實是，身體多疾病，又查不出什么原因，很痛苦。一般的痛苦還好受些，關鍵是長期的痛苦，那就是折磨。而折磨往往讓人喪失意志。

病急亂投醫。

這估計有前提。在益州那個集市，眾多的藥販子，都對自己的藥王婆賣瓜，都說能治百病。這就讓百病纏身的崔邁起了這么個主意：將百余種藥放在一起，通過枕頭上的小孔，慢慢散發，說不定能達到根治的效果。

這基本上是將自己當作試驗品了，危險系數大得很。果然，崔邁做的是轉運使，自己卻沒能“轉運”，不僅沒轉運，還得了不治之癥。

應該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百病百治，百藥更不可能治百病。即便僥幸治好了，也只是巧合而已。

這個故事告誡我們，藥真的不可亂用。

小氣的韋莊

韋莊頗讀書，數米而炊，稱薪而爨①。炙少一臠②而覺之。一子八歲而卒，妻斂以時服。莊剝取，以故席裹尸。殯訖，擎其席而歸。其憶念也，嗚咽不自勝，唯慳吝耳。

［注］①爨（cuàn）：燒火做飯。②炙少一臠（luán）：烤著的肉少了一小塊。臠，小塊的肉。

韋莊是唐末花間派詞人的代表，這樣小氣，好像與他的名氣不相稱。看一下他的生平，也不是不可能。年輕的時候，孤而貧，五十九歲才考取功名。貧困一直折磨著他。

反過來看，這樣小氣，可以解釋為會過日子。他知道米來之不易，他也知道伐薪之艱難，他更知道金錢的重要，因此，難得吃肉，肉切成幾塊，當然是有數的。心里有數，不是想自己獨吃，而是便于分配。

至于把兒子光著身子葬了，那也有道理，人死了，就是回歸自然，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并沒有什么不妥。想想看，老婆死了，莊子還敲著盆唱歌呢。不是嗎？該表達感情，他就怎么表達，哭得都停不下來，很真誠。

人活得真，是很難很難的，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說成小氣，大詩人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