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芳
晚明是一個天崩地裂的時期,傳統的倫理道德規范受到了猛烈的沖擊,女性的活動空間已經大大超過傳統意義上的“閨門”,尤其是在經濟發達的江南地區,她們不僅旅行游玩、結社會茶,還進行詩詞唱和、書畫創作,在文學藝術領域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獲得了士人的交口稱贊,并被載入史冊。她們的藝術成就包括詩文書畫、音樂舞蹈和工藝美術等方面。那么,她們是如何習得藝術技藝的?誰是她們的老師?她們為什么要學習才藝,對她們的身份地位是否有提升?限于篇幅,本文以詩文書畫和描鸞刺繡為例,討論以上相關問題。
晚明江南女子的童蒙教育是她們未來取得成就的基礎,目前所知這方面的材料較少,相對而言,晚明男子接受教育的研究成果頗豐,下面參考男子教育情形對女子童蒙教育進行討論。
明代南北文化教育水平差距較大,江南興學之風頗盛。明末的一位朝鮮使臣崔溥到達中國,將其親眼所見的南北文化差異記錄下來:
且江南人以讀書為業,雖里闬童稚及津夫水夫皆識文字。臣至其地,寫以問之,則凡山川古跡、土地沿革,皆曉解詳告之。江北則不學者多,故臣欲問之,曰:“我不識字。”就是無識人也。①
此為當時的真實記錄,江南許多童稚及津夫水夫皆識文字,無論地位高低、家庭貧富的人都接受了最基本的童蒙教育,文化的普及程度非常高。眾所周知,男子接受教育的官方途徑是先入“社學”,考試優秀者入府、州、縣的儒學,成為生員,也就是秀才。如果鄉試考中舉人,便可入仕,進入官僚系統。然后是會試、殿試獲得進士出身和三甲。可見男子的開蒙教育“社學”是基礎,學有所成者未來可應科舉。“社學”為官方所辦,招收人數較少,至明代中期以后,“社學”敗壞,其地位逐漸被私人興辦的“義學”和“鄉學”取代。“義學”除了教育本族子弟外,還兼及別姓子弟,鄰里貧窮者也可就讀,這為貧寒子弟提供了教育機會。“鄉學”包括“鄉館”和“家塾”兩種形式,“鄉館”是老師為生計設門招徒,學生均需交納束脩;“家塾”為鄉紳或富裕人家聘請塾師在家教學,專教本族子弟。②
對照男子的蒙學教育形式,晚明江南女子究竟是如何參與的?社學是官方所辦,女子不可能入學,何況晚明社學也衰敗不堪,在此不論。那么,晚明興盛的私學“義學”和“鄉學”是否能為女子提供教育機會呢?據考證,這樣的機會應該是存在的。“義學”雖為本族子弟和鄰里貧困子弟提供學習機會,但沒有材料表明女子也在“義學”中得到了同樣的教育機會。在“鄉學”的兩種形式“鄉館”和“家塾”中,我們看到了女子接受教育的相關資料。首先看“鄉館”,由于晚明生員數量驟增,許多秀才不能中舉,則不得不為生活奔波,他們最適合的謀生手段便是出榜開館招生,授徒講學,這反映了晚明“鄉館”商業化的傾向。如有教書先生,寫了一張紅紙,貼在門首道:“某日開學,經、蒙俱授。”對老師而言,學生越多,收取的束脩就越多,因此,女子只要愿意交納學費,應該就可入學,大概女孩一起學習,稱為“女學”。
《金瓶梅》中記載潘金蓮接受童蒙教育的情況可以為之佐證,下面是潘姥姥與如意兒的一段對話:
潘姥姥道:“……想著你七歲就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教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去……”
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提起來就會,識字深!”
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么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③
從以上對話可知,潘金蓮七歲開始到余秀才家上“女學”,時間為三年,主要是識字、寫字等基礎的蒙學教育,使她掌握了讀寫的本領。《金瓶梅》中的故事發生在當時商業發達的山東臨清,而明代江南經濟的發達與富庶為全國之首,當地人又非常重視文化,可以想見江南地區的“女學”繁盛不在臨清之下,只是目前還沒有看到準確的記錄。此為家庭貧困女子蒙學教育的方式。

圖1:《隱居十六觀·縹香》,陳洪綬 ,1651年 ,紙本淡設色,縱21.4厘米,橫29.8厘米,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那么,大戶人家的女子如何接受蒙學教育?從現有材料看,家資殷實的家庭一般聘塾師到家里教學,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家塾”形式。家里的孩子無論男女,會一起學習,除了識字、通言語、習算數等“小學”內容外,往往還會涉及章句之訓、比偶之文等“大學”的內容。倘若家庭沒有延師課子,則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都可能成為女子蒙學教育的老師,家庭的每個成員都具有較高文化程度,尤其是母親,宗族地位的日益重要使母親承擔起子女教育的重要角色,那么,母親自己首先必須具備較高的文化素養,尤其是在文化發達的江南地區,足見在官宦人家文學鉆研對子女教育的重要性,及母親亦師亦友的中心角色。④因此,富裕家庭的女子能接受更全面、高層次的優質教育,為她們日后的詩詞書畫創作打下了良好基礎。
此外,墮入風塵的女子,其蒙學教育形式如何呢?明代妓女有些原本來自官宦家庭,由于政治斗爭而沒籍,或家道中落而流入青樓,她們從小已經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而因家庭貧困墜入青樓的女子,則在妓院接受教育,鴇母自己或者聘請老師,進行識字閱讀和琴棋書畫的全面教育。因此,從某種角度說,江南地區的妓女實際上是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一個女性群體。
江南女子通過蒙學教育,懂得識字閱讀,可以拓展知識面和精神維度,經過更高層面的詩詞或經史學習以后,便具備詩詞唱和的能力,這往往是富庶人家的女子或者才高八斗的名妓才有可能接受的教育。貧困女子即便入學,也就止于蒙學教育。
富庶人家的女子接受詩文書畫的教育有兩種形式:一是聘請老師到家中教學;二是跟隨家庭成員包括父母、兄弟、妯娌、姊妹等學習。首先看第一種情況,所聘教師既有先生,也有專門從事閨門教育的閨塾師⑤,所學內容已不拘于閨范和女訓的內容,或涉及經史子集,也許與家中男孩一起學習(這種情況老師必須為男性)。明末刻本《還魂記》中可見家中開館請老師教杜小姐學《詩經》,并稱杜小姐為“女學生”,這也許是對當時向學女子的專門稱謂。而元明雜劇《女學士》載,鄭子雍之妻,乃孟子之后,在本宅設一女學堂,教訓女童與夫人。又閨塾師黃媛介以教書和出售書畫為生,受邀巡游于京師與江南之間,擔當著養家糊口的重任,其性別角色已經發生變化。明賀復徵編《文章辨體匯選》云:“……姬幼隨母學,母本閨塾師。”雖然,晚明江南地區閨塾師的數量沒有精確的統計數據,但據一些流傳下來的材料看,人數應該不會太少,她們成為閨門詩文書畫學習很重要的一支教學隊伍。

圖2 :《闈中雅會圖》局部 ,佚名(有虞沅印), 縱126.7厘米 ,橫66.8厘米,嘉德2007年春季拍賣1199號(感謝楊樂提供圖片)
向家庭成員學習的女子,多出生于書香門第,家庭成員中博學多才者較多,女子可向父母及其他家庭成員學習詩文、書畫、音律等。如易睞娘從父習畫,作花鳥小幅刀札。余玉馨承父之教,頗通句讀、音律。沈宜修教女兒,十二歲工詩,十四歲能弈,十六歲善琴,兼模畫譜……如此從家庭成員學習詩文書畫的例子不勝枚舉,反映了江南地區高門大戶的女子接受教育的情形。
名妓的詩文書畫教育情況與其童蒙教育類似,或來自家庭(以前的官宦之家),或在妓院接受琴棋書畫的全面訓練。也有妓女結婚以后向丈夫學習,結成高彥頤所謂的“伙伴式婚姻”關系。

圖3:《月曼清游圖冊》之六,陳枚 繪,絹本設色,縱37厘米,橫31.8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以上不同渠道的學習,使晚明江南才女知書達理、才行高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據明代朱錫綸與趙世杰合輯的 《歷代女子文集》,于明朝部分共收錄了七十位女作家,而胡文楷的《歷代婦女著作考》則收錄了二百四十二位擁有一部以上著作的明代才女。其實,明清之際,女性詩人的選集和專集共超過三千種之多⑥,數量相當可觀。如王鳳嫻的《東歸紀事》、沈宜修的《伊人思》和《鸝吹集》、李夫人出版梁瑛的《字字香》、倪仁吉的《凝香閣詩稿》等,都是著名的作品。另據學者統計,晚明清初的女畫家約有一百一十二人,數量是歷史上最大的。⑦此外,晚明文人如周暉、顧起元、王世貞、潘之恒、胡應麟、王穉登、董其昌、錢謙益、汪汝謙、葛征奇、皇甫汸、李日華、冒襄、陳維崧等,將大量有書畫才能的女性記入他們的筆記和詩文中。再如地方志《蘇州府志》《武定州志》《吳江縣志》也會對這些才女有所記載。⑧馬守真、顧媚、柳如是、薛素素、李因、林雪、仇珠、劉春儀、傅道坤、周淑祜、周淑禧、方維儀、成岫、徐安生、文俶、陳書等都擅長繪畫,郝慈靜和蔡玉卿有書法作品傳世。從圖像角度觀察,晚明清初首次出現了女子正在讀書的畫面,如陳洪綬的《隱居十六觀·縹香》(圖1),曹大家(“家”此處念“姑”)的畫像都能見到女子正在閱讀的畫面。還有一些閨閣雅集的畫面(圖2),都反映出女性的藝術活動已經進入比較廣闊的層面。
至于刺繡,李琬遇在丁佩著《繡譜》的后序中透出些許消息:
“女紅,細故也,亦小技也。吳貴賤,無智愚,莫不童而習之,諸姑伯姊皆能,精粗立判,似無待于譜矣。然當其構思也,結體也,布局也,設色也,寫生也,傳神也,實包括天地、萬物、人事于其中。因其也屬于婦人女子,薦紳先生不屑道其義。”⑨
上面這段話提供給我們的信息,基本涵括了在此討論的內容。首先,“女紅”是刺繡的代名詞,是中國傳統女性從小必修的功課,無論你生在官宦之家還是尋常巷陌,也無論你博學多才還是目不識丁,都會在髫齡的時候跟隨家里的女性長輩學習刺繡,母親和諸姑伯姊都能成為女孩刺繡的老師。同時,女孩或者婦人在一起做針指,也是一種相互學習研討,共同提高的方法(圖3)。當時學習刺繡時,都有粉本,即各種紙質的圖樣,圖案內容各地差別較大。由于刺繡粉本的構思、設色、布局、結體等皆涉及天地、萬物、人事于其中,與繪畫無異,這意味著中國古代所有女性在幼年時都通過刺繡的學習接受了良好的藝術訓練,接受了審美熏陶,使刺繡成為閨閣中凝神靜默,戒慵懶、息紛紜、陶冶性情的最佳方式,這也許是古代女性多蕙心蘭質、氣質嫻雅的原因。很遺憾,像刺繡這種古代女子普遍接受的藝術教育今天已經缺失!
女功即女紅,也即刺繡,雖居傳統女性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之末,但卻是古代女性所接受的最普遍的技藝訓練和藝術教育,她們還常常以刺繡活動來命名其詩集,如《倦繡集》《罷繡集》《學繡集》等。下面為陳淑蘭在一首題為《繡余吟》的詩:
“繡余靜坐發清思,煮茗添香事事宜。
招得階前小兒女,教拈針線教吟詩。”⑩
詩中可見陳淑蘭在繡余教兒女學習刺繡和詩詞的情景,是她非常愜意且不可或缺的生活寫照!此外,晚明江南女性在刺繡方面的成就不可小覷,從蘇繡和顧繡的成就可見一斑。那么,古代女子為什么要學習刺繡呢?因為她們需要親自繡制嫁衣及其他隨嫁物品,以此向夫家顯示自己的心靈手巧和賢淑品德,結婚以后也可為丈夫及家人繡制各種物品,籍此獲得夫家人的歡心和稱譽。刺繡本乃閨閣之趣,但與古代女性道德和美學修養緊密相關,每位女子都必須認真習行,并試圖獲得大家的稱贊。正如高彥頤所說:“刺繡遠遠不止是女兒從母親那里學來的一種技巧,而是士紳階層的婦女向下一代傳遞她們的女性文化,以及她們的情感和夢想的一個管道。”[11]
由于篇幅和材料的限制,晚明江南女子藝術教育的內容在此并未得到深入討論,但有一點是明確的:由于男女性別松動、女性之間的廣泛交游、女性教育水平的提高以及社會對女性評價標準從“三從四德”向“才德美”的新轉變,使晚明江南地區的文化產生了一個新的分支,即由工詩、善畫或詩畫皆精兼及描鸞刺繡的女性組成的“才女文化”,從而形成了中國歷史上“才女文化”的鼎盛時期。潘之恒在《金陵妓品》中品評士女高下的標準為:“一曰品,典則勝;二曰韻,豐儀勝;三曰才,調度勝;四曰色,穎色勝”。這里已經將女人的色排在最后,而才情居前列。雖然,從表面上看,晚明品評婦女行為的傳統價值標準繼續存在,但江南地區的繁華卻展現出沸騰而復雜的生活圖像,文人對女子才藝的贊賞以及社會對才女的推崇,無疑使江南才女為自己和家族積累了豐厚的文化藝術資本,雖為隱性資本,卻難以估量其價值。
注釋:
① 崔溥:《漂海錄》卷3,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194頁。轉引自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
② 有關明代的教育情況可參看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96-150頁。
③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四卷,夢梅館印行,第1104頁。
④ 鄧小南、王政、游鑒明主編:《中國婦女史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84頁。
⑤ 閨塾師除了在閨門教學以外,更多時候是與頗有才學的富家女子詩詞唱和,一起游學等。
⑥ 游惠遠:《中國傳統婦女與家庭教育研討會論文集》, 2005年,第59-89頁。
⑦ 赫俊紅:《丹青奇葩—晚明清初的女性繪畫》,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18-39頁。
⑧ 赫俊紅:《丹青奇葩—晚明清初的女性繪畫》,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40-41頁。
⑨ [清]丁佩:《繡譜》,中華書局,2013年,第160頁。
⑩《隨園女弟子詩選》,《袁枚全集》卷7,第98頁。轉引自常建華主編:《中國日常生活史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427頁。
[11]Dorothy Ko, Every Step a Lotus, P.87. 轉引自常建華主編:《中國日常生活史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427頁。